16 ☆、寧傾懷

無燼之崖是整個大陸最險的懸崖,它矗立于北海之濱,橫亘在整個大陸的極北之地,等閑之人根本無法攀援而上,如一道通天巨門,擋住了世人觊觎歸墟禁地的目光。重寒立在崖頂,面沉如水,沉默地望着遠處。在他的視線中,蒼茫北海沿着海天盡頭次第鋪開,呈現出奇異的深藍色,如同黎明将至的夜空,淡白的月光落在海面上,濃沉的海水呈現出透明的質感。

北海歸墟,生死之隙。

重寒的臉上少見的去了笑容,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并不溫柔,反倒因為過分分明的五官輪廓顯得有些難以接近。他的手按在瞑瑕劍的劍柄上,神情凝重。

無燼之崖的一邊是大陸一邊是北海,這道人跡罕至的懸崖聯通着塵世衆生和生死無常,是同南方神葬之海一樣的萬古禁地,而那個人,正是入了這北海歸墟。

無燼之崖他雖常來,但這歸墟……還真沒有去過。

重寒眼瞳中的神色一分分地深沉下去,海面上漂浮着的冰川折出的銀光迷離地蒙在海上,那片海映入他的眼底。歸墟,傳說中的往生之地,宇內六合唯一一處同時融彙了生和死的地方,貿然而入者,九死一生。

他記得有人和他說過:歸墟絕地,非死莫入。神葬之海,入者無生。

想到這裏,他突然愣了一下——

他記得這句話,可是他想不起來當初告訴他這句話的人是誰。

自從那日在千秋城中過了九曲陣開始,他的腦海中就會時不時地冒出一些奇怪的斷片,有的只是一些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還有一些……卻顯得荒誕不經。

罷了,眼下哪還有功夫想這些。

不論歸墟再如何兇險,他也非去不可。

在過往最深處似乎有什麽跋涉而來,他無法解釋那種似曾相識的茫然若失,也無法知曉自己手中的這把劍究竟承載着怎樣的宿命。這種無力的感覺太過尖銳,刺在他心裏,一陣一陣的難受。

他從未有過這樣無力的感覺。

暗暗攥緊了手,重寒從無燼之崖頂端向下攀去,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反駁他,夢魇一般揮之不去——那種無力的感覺仿佛自小就有,在一切開始之前,他似乎也曾被命運的巨手狠狠扼住,禁锢在血海之中,無法解脫。

這念頭一起就無法抑制,破碎的片段潮湧般蜂擁至他面前:漫天緋紅的雨絲,縱橫而過的傾世劍光,以及劍光後那人蕭疏冰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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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海面上飄着的薄冰上,重寒拔劍在手,神色猶自恍惚。

他又想起了那個人,她的眼神也是那樣寥落,然而那種寥落背後所隐藏的,卻是焚盡一切的,燎原的火。

阿源……

你費盡心思所掩藏的一切,又是什麽呢?你我二人相伴八年,究竟是什麽事情,連我……也不能知道呢?

以靈力催動足下浮冰破浪而行,重寒掩下滿懷思緒,殺氣一點一點地在他眼裏凝聚起來,這一刻的他才真正像一柄傾世的名劍,鋒芒淩厲如雪山上凜冽的冰風,但剎那後,這份殺氣卻如煙雲盡斂,杳然無蹤。

阿源的修為當可與他比肩,若無顧忌,斷不會允許那人如此冒犯,他不能貿然行事。

越向北走,冰山越少,海水的顏色越深,最後已然成了深如濃墨的沉黑色,寒意從海面上翻湧上來,冷過寒冰,可偏偏卻沒有凝結,在月色下流動着詭異的寒光。重寒的衣擺上結了一層厚厚的白霜,一層赤紅的薄光籠罩在他的身上,将侵體的寒氣阻隔在外。

前方百丈處的海面驟然斷開,如同被某種難以想象的傾天之力所截斷。長至無涯的深淵割裂了海與虛空,海水如瀑洶湧直入深谷,卻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聲音。在這天塹的彼端竟是一片空無,似渲染着七色華彩又似空寂到蒼白無色。那座深淵就橫亘在沉黑的海水和蒼白的虛空之間,星光月色落在入口處,随即被湮滅在這不見底的深壑中。

重寒棄了浮冰踏着虛無的靈力站在半空,他渾身的衣衫獵獵飛舞,然而此處卻并沒有風,所有“動”的東西都被這座無底的深淵所吞噬,甚至連流動的浮光都未能幸免。

“這就是歸墟。”低聲喃喃,他收回了外放的靈力。

靈力一撤,重寒的身體就開始下墜,那種下墜并非跌落,而是一個緩慢而綿長的過程。他緩緩向下落去,身畔半邊冰海半邊虛空,時空與生死都仿佛在此刻失去了意義,纏-綿的溫暖和馥郁的甜香纏繞上來,他開始感到疲憊,随時都要睡去的樣子。

不可。他暗暗告誡自己。歸墟是世間最神秘的所在之一,絕不是一道簡單的深谷,沒有人知道這深谷之下究竟有什麽。若在此處睡去,泰半是再也醒不過來了。

劍鋒斜切入掌心,馨香和熏風頓時消失。重寒用疼痛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一滴滴血珠從傷口中滲出,凝而不散地懸浮在虛空中。不知過了多久,重寒感覺到腳下的觸感由虛轉實,他知道他到了。

沒有親身到此很難想象得到歸墟深處其實并不黑,遠非目不能視。紫色的光流動在腳下的空間裏,那種紫色并不妖嬈,甚至于還有一種獨特的清麗感,那是每日的最初和最後伴随着黎明而來的一點紫。重寒尋着紫光走在虛無的道路上,那條路長得看不到盡頭。

紫光漸漸地越來越淡,一點一點地隐于虛無,可眼前卻驟然亮了起來。龐大的冰宮赫然入目,高足十丈,雕梁畫棟,在這神秘的領域裏發出出耀目的光。

踏入北海歸墟已是萬難,就算不被凍斃在北海上,也極有可能被歸墟入口處龐大的靈力撕成碎片。而在歸墟之底修建起如此之龐大的建築,更是幾乎已經超越了一個“人”的力量所能達到的極限!

冰宮中有一道若有若無的氣息,或許是兩道,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他竟探不清楚。那氣息浮動不定,時隐時現,幽微莫測,似真實又似虛幻。

那不是一個活人該有的氣息。

重寒眉頭深鎖。這裏的一切都讓他感到危險,似乎有什麽無法預測的東西隐在暗處,靜默地注視着他。

握住了劍,他收斂自己的氣息走入冰宮中,在經過宮門的一剎那,他依稀看到宮門的兩側有幾個不甚清楚的大字——

生者不滅,死者無寂。生死兩易,往複輪回。

他心中忽然沒由來的一冷。

冰宮非常大,但裏面的布置卻并不複雜。約摸是歸墟禁地杳無人煙的緣故,這裏的主人并沒有布下太多的術咒防衛。不過想來卻也正常,畢竟歸墟之底一切天地精元都被禁锢,不論用術用陣都只能動用自身靈力維持運轉,那不是塵世中人所能做到的。

穿過三重門,濃郁的靈力撲面而來,一道白玉照壁赫然出現在重寒眼前,照壁上的鳳凰圖騰穿雲而過,栩栩如生。重寒隐在照壁後,方才在宮外感覺到的氣息陡然近了。一人的氣息如天似海,高華至不染塵俗,偏偏又深不見底,而另一個……重寒沉吟着,眼中泛出些微的不解——

那氣息不屬于活人,可也不屬于死人。很溫煦,又帶着點滴清冷,如同寒泉浸着暖玉。

“無心……”一個很輕的聲音響起,飄渺若雲端雪塵,“你來了。”

“阿音。”那是他在阿源房中聽到的聲音,只不過沒有那種瘋狂的陰鸷,反而相當溫柔,“最近族中諸事繁雜,沒能來看你,你莫要怪我。”

“又胡說,我豈會怪你。”那女子的聲音隐帶悅意,又含憂慮,“能讓你覺得繁雜……族中可有什麽變故?”

“倒沒什麽大事,只是又和源主鬧了些不快。”男子輕描淡寫地回答。

“她年紀還輕,又被逼着練了那害人的功夫,心裏有怨也是自然的。她既肯讓你用她的靈力維持這裏的陣法,到底還是親近着你的。”女子的聲音多了些無奈的意味,“無心,你是大祭司,你要多擔待。”

“我明白。”他的聲音很平靜。

“終究是我們有負于她。當初若非冷家的其他人都不适合逆向修習‘幽冥譜’,我也不會同意你選她。‘焚天之劫’是至險之劫,古往今來無人能渡,她畢竟還是個孩子。”女子言語間的疼惜不似作假。

“阿音,莫再說了。”冷無心打斷她,“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你還是這性子。”女子笑了笑,然後換了話題,“無緒可還好?明钰呢?”

“大哥大嫂都還好。”冷無心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話,“阿音,別說了,我先給‘陰陽六道’續靈,其他的容後再談。”

“我已死去,你又何必強留?沒有人能留住已經不在了的東西。”那個被叫做阿音的女子淡淡地說。

“你還未死!”重寒聽到冷無心的聲音陡然拔高,“你的手還是熱的!”

“且不說我已不在,便是我還活着,每日困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也是生不如死。”阿音的語氣依舊是淡漠的。

重寒小心地窺探着。他看到冰宮後殿中央有一個巨大的白玉水池,雕刻着繁複的彼岸花圖騰,赤紅的血液被無法言說的力量封在縫隙中,沿着奇異而玄妙的軌跡流淌。池水是近乎于無色的藍,滿池蓮花簇擁着透明無色的水晶臺,半邊雪白半邊赤紅,泾渭分明地拒守在一方池水裏。

真是太詭異的地方。

生氣與死氣在那個水池中被完美的融合,如同陰陽輪轉,生滅不休,與歸墟本身“空無”的力場相結合,共同構造出一個奇異的空間。這個空間割裂了生與死的界限,只要裏面那人不踏出這裏,那麽時間與生死的力量,對她而言就不會有任何作用。

他一開始就注意到,那個透明的水晶臺上立着一個女子,她就是他所感覺到的奇怪氣息的主人。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生者不滅,死者無寂。

一時間,重寒眼底湧上了莫大的憤怒。

那女子一襲白袍裹身,上面用金線繡了精致的紋飾,不過距離太遠看不清楚。那人映在水中的影子才是真正讓他吃驚的東西。生着白蓮的那邊是清麗秀美的絕代佳人,而生着紅蓮的那邊,映出的卻是猙獰可怖的蒼白骸骨。

那不是一個死人,但也不是一個活人。

“明音,我絕不會放你走的。”就在重寒沉思的時候,冷無心的聲音在此響起,飽含着怒意,“便是我死,我也絕不會讓你去死。”

“你啊……”明音嘆息。

冷無心将手按在心口處,身體化成半透明的樣子,內髒隐約可見。蘊含着極大力量的靈珠從心口浮出,他一把抄住,擡手在眉間刺出一滴血。血滴在靈珠上,澎湃的靈力浪潮驟然湧出,冷無心咬破手指在池邊畫下奇異的符文,将靈珠放在了符文中央。冰霜色的光沿着符文流淌入池水中,池水躁動了起來,如同沸騰,它的顏色随着這種躁動漸漸加深,最後變得深邃如夜空。

這就是“修補族中大陣”?重寒的手下意識地收緊,殺氣在剎那間難以抑制地湧動了起來。半跪在地上的冷無心似有所感,他施施然起身回頭,目光落在那面白玉照壁上。

“你終究還是來了。”他笑了,語速很慢,深沉而悠遠,“重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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