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當這幾句懇切之辭從耳膜穿入,直直紮向心底,遲櫻再也無法忽視它們攜來的陣陣澀痛。

強迫自己如同吞玻璃一般咽下它們之後,遲櫻醍醐灌頂。

她演的是角色嗎?

不是。

她演的是她自己。

猶記得,她小時候代表幼兒園的話劇團去市裏參加比賽的時候,飾演的角色是個流浪街頭、饑寒交迫的小女孩。

小小的她仍然懵懂,平時喜歡聽外婆講童話,是因為那些故事靈動有趣,五彩斑斓。

年齡和閱歷的限制,讓她無法理解到精簡的文字下,更深層次的內涵。

話劇團的老師說,節目的最後,她要哭,要流淚。

小遲櫻知道,故事裏的女孩非常可憐。

但是她不可憐。

即使無父無母,家境貧寒,外婆卻對她好。

哪怕經濟拮據,她的生活裏也永遠不會缺少她想要的棒棒糖和洋娃娃。

小遲櫻覺得自己很幸福。

她不僅不愛哭,而且每天都笑得燦爛,像小太陽一樣溫暖。

老師問她:“你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流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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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茫然地搖了搖頭。

老師認真地說:“想象有一天媽媽離開了,并且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小遲櫻點了點頭,很快,她又搖了搖頭。

她沒有媽媽的記憶。

媽媽離開了怎麽會難過?

不難過,一點也不。

老師有些困惑和苦惱,但很快,她拍了拍腦袋,像是突然想起了些什麽。

“遲櫻,這個世界上你最喜歡誰?”

她的聲音稚嫩卻肯定,分外響亮:“外婆。”

“那你上臺以後,就想象你最愛的外婆永遠地離開你了,好嗎?”

演出那天,小遲櫻只身站在偌大的舞臺上,往下看去,是一片黑壓壓的人群。

看不見外婆在哪。

她感到無依又無助。

如果外婆離開她了,她要怎麽辦?

外婆對她那麽好,她不要她走。

胸腔裏爆炸開了不可自抑的委屈和難過,她的淚水順着奶白的臉頰大顆大顆地滾落。

再度開口,軟糯的聲音已經開始哽咽。

觀衆席響起了掌聲。

演出結束後,老師揉了揉她的腦袋,“真棒!”

那天,她被星探看中了。

後來,遲櫻系統地學習表演,有幸遇到一位德高望重的、極富匠人精神的老師傅。

老師傅告訴她:“你這種哭的方式方法是不對的。”

“也許很利于初學者上道,但如果想成為一個真正的演員,一定要精益求精,包括對細微情感的拿捏和把控。”

雖然都是哭,都是流淚,但寄托的情感是不一樣的。

而眼睛,就是呈現這一切的窗戶。

遲櫻習慣想象“失去外婆”的情景,情感中更多是一種生離死別的悲傷難過,以及對未知生活的害怕恐懼。

但劇本中所要求表現的情感,卻并不都是這樣。

老師傅說:“你流下的淚水應該是角色的淚水。”

“你要成為她,感受她,引導她,表現她。”

“話劇那晚,你哭,不是因為你失去了至親的人,而是因為你流落街頭、饑寒交迫。”

日後的演藝生涯中,遲櫻很難再碰到像老師傅一樣細致入微的導演。

絕大多數影視作品,都逐漸淪為快餐文化,他們不會去挖掘和苛責你的一個眼神。

即便如此,遲櫻依然沒有松懈自己。

不過,她這麽多年都不曾犯過的錯誤,卻在剛剛的試戲中重蹈覆轍了。

她代入的不是角色,而是她自己。

角色的經歷和她的經歷并不一樣,情感也不可能會是完全一樣的。

會有相似的地方,更會有濃度和深淺相異。

也難怪試戲老師說:“有一部分情緒可以更加突出,但是你沒有抓到。”

主人公遺憾嗎?

遺憾。

絕望嗎?消沉嗎?

并不。

他的死亡很迅速,沒有歷經漫長的精神痛苦。

他在追随理想的過程中從未丢失過信仰,他甚至甘之如饴。

遲櫻想,是故事的表面輕而易舉地撩撥了她的情緒,讓她深陷到不合時宜的自我感動之中,一時竟忘記了,這是她前世的病床,還是舞臺。

以後一定要加強情緒管理,怎麽能這樣輕而易舉地,就亂了分寸。

權作是個教訓吧。

遲櫻片刻失神的眼眸又明亮起來。

她緊了緊拳,認真地鞠個一躬,“謝謝老師!”

遲櫻側身準備離開,顧遠琛喊住了她。

“等等。”

“再給你一道題。”

顧遠琛凝視着她。

湖光潋滟晴方好,就是遲櫻此刻的眼睛。

他為之動容。

下一張角色卡的主人公同樣罹患絕症,但因為他屈辱茍活了一生,此時此刻只有深深的解脫和快意。

遲櫻迅速切回到正常的、甚至比平時更好的狀态裏,那雙眼眸中,不僅有塵埃落盡的釋然,更不漏風霜過後的疲憊。

靈性乍現。

評委席驚嘆唏噓,意外地響起掌聲。

顧遠琛沉聲道:“下一題。”

是一個眼睜睜看着至愛被淩遲殺害,但卻無力呼救的,輪椅上的啞巴。

女人眼眶泛紅,睚眦欲裂。

“下一題。”

主人公被不惜代價救助過的人推入火海,是農夫與蛇的農夫。

遲櫻那雙痛苦的眼神中,甚至飽含着對人性的思考。

“可以了。”顧遠琛點了點頭,“等通知吧。”

遲櫻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而此刻,她的眸子裏寫滿了欣喜和感激。

顧遠琛對上了她的眼睛。

試鏡完已經是下午一點了,室外的陽光非常毒辣。

遲櫻沒急着離開,她先去化妝間補了些防曬霜。

晚宴的經歷讓她警惕,手機緊緊握在手裏。

從化妝間出來的時候,遲櫻看見舒白忐忑不安地在走廊上踱着步子。

她訝異,“舒白?你怎麽回來了?”

舒白擡眸看見她,有些難為情地開口:“經紀人讓我給我顧導送兩條煙。”

目光下視,她的手上正提着一個包裝精致的禮品袋。

“……”

公司還真是不重視小明星啊,一句話就把舒白打發了過來。

雖然演員給導演送禮是家常便飯,但這未免太不走心。

如果導演不是顧遠琛,而是程寰那樣饑不擇食的暴力狂,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不過,她們好像也常常不計代價。

遲櫻實話實說:“我覺得顧導不喜歡收禮。”

用“仙風道骨”來形容會有些誇張,但顧遠琛确實給人感覺,他與太世俗的東西是不怎麽沾邊的。

舒白苦着眉頭,“可是經紀人讓我一定要送出去,這煙很貴。”

她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來:“學姐,你已經試完戲了嗎?”

“嗯。”遲櫻點頭。

試戲房間的門已經落了鎖。

“顧導離開了。”

舒白懊惱無措地“啊”了一聲:“那我只能回去了……”

她們沉默無言地走了一段路。

走廊一側有一個安全通道,門敞開着。

突然,遲櫻拉着舒白閃到門背後,背靠在牆。

“噓。”

門縫中隐隐綽綽地看見顧遠琛長身而立,斜靠在樓梯上,長腿微彎。

好像有什麽心事,手指間一只煙明明滅滅。

顧遠琛也是清冷的性子,不太好相處,不過确實是遲櫻見過為數不多的,思想深沉而有內涵的男人。

意料之中地,很快樓道裏又出現了一個漂亮的小明星。

她妝容秾麗,衣領開得低。

漂亮的小明星挺直了腰板走到顧遠琛的跟前,又柔又媚地喚了一聲“顧導”。

強擠出來的雙峰格外奪目,距離這麽遠也能看得真切。

遲櫻對她有印象,是試鏡大軍中的一個。

下一秒,小明星伸開了雙臂,自然地環上顧遠琛的脖頸,嘴唇直直地準備貼上去。

舒白“啊——是她——”了一聲,臉紅地別開眼去。

遲櫻示意她噤聲。

顧遠琛迅疾地推開了小明星,眉頭蹙得緊。

“以後你不用再參加我的試鏡了。”

小明星的臉蒼白了一瞬,又很快恢複了正常。

她沿着安全通道的樓梯離開了。

頭還是昂得高,背挺得直。

圈中人一定不能少的,就是驕傲。

舒白羞怯,“謝、謝謝學姐,差點失去機會的人就是我了……”

“剛剛那個女生你認識?”

“是表演系隔壁班的女生,我和她不熟……”

遲櫻話不多,舒白也不好說什麽,沉默起來。

她們一言不發地乘坐電梯,很快下到一樓。

電梯口等待的助理立刻迎了上來:“怎麽樣白白,送出去了沒有。”

舒白垂了垂眼眸:“沒有。”

助理神色不悅,眉眼間甚至有些愠怒。

舒白扯了個慌:“我上去的時候試鏡剛好結束不久,顧導已經離開了……”

助理咄咄逼人:“那你上去這麽長時間在做什麽?”

想起剛才看見的畫面,舒白的話語哽在了喉嚨口。

助理的眉頭皺得更深:“這兩條煙你藏着吧,實在不行扔了也可以,回頭咱就和劉姐說已經送出去了。”

遲櫻沉默地聽着舒白和助理的對話。

前方就是大樓的出口,從這裏出去以後,她便會和她們往相反的方向走。

娛樂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遲櫻希望她們不要再相遇了。

她與舒白禮貌而客套地道別。

步子還沒邁開,就看見不遠處,一輛黑色賓利緩緩駛來,停在了摩天大樓門口。

三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迅速從車上下來,三兩步走到後排右座車門外,迎出了另一個男人。

陸靖言修長的身子探了出來,目光冷峻,薄唇抿成淡漠的線。

周圍的人群短暫地沸騰了幾秒後,又因為男人強大的氣場瞬間安靜。

但卻沒有人能移得開視線。

空氣仿佛凝固,偷拍的姑娘們險些忘記按下快門。

陸靖言長腿一邁,三個男人緊随其後,大步向她們的方向走來。

遲櫻餘光瞥了一眼舒白,又看了一眼陸靖言。

想起這兩天的經歷,她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做冤家路窄、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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