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
終年到頭,天幕宛如重疊的灰棉絮,灑下細雪小絮,落在青隐山的石階上,錢進來攏起袖口在呼啦啦的冷風中拎緊酒壺,仰望蒼白草木夾道的這幾百臺石階,忍不住暗罵。
這死花和尚,身為出家人明明喝酒吃肉,偏還要研究佛法經論,曰什麽佛在心中,何處不是佛。那佛經中還有修行有千日行,千萬裏,一步一叩拜,表明向佛的虔誠——花和尚怎麽不來荒雪野嶺上站一會兒呢!
懶惰不願意動彈就明說好了,偏還要擺出這副冠冕堂皇的态度。
也是,若不端着裝着點兒,誰來這靈雲寺供奉香火呢?所以他能成為一廟主持,自己只能成為寺廟打雜的而已!
錢進來仰頭想咆哮天地以萬物為刍狗,寒風就鑽進了嗓子眼,抽得肺部一顫一顫的咳嗽,轟得聲,前方一株雪松垮下枝丫,厚重積雪飛揚靡靡,宛若飛塵柳絮,吓了錢進來一大跳,若非自己不知何時宮裏突飛猛進,練成了獅吼功。
啊呸,明明爹只教了自己空手奪白刃?
萬一兩種武功冥冥之中有所相連呢,畢竟人經脈貫通的嘛。
萬徑無人的階梯上,百無聊賴的人心底倆小人正辯論得熱火朝天,以至于當錢進來眼角瞥見松樹後一抹緋紅時,着實吓了一跳。
天寒地凍間宛如恹恹殘燭。
不似人樣。
若非是紅狐?
傳言人歸凡道,仙歸仙道,而狐是介于兩道之間,賦天地精氣,生來禀承靈異,萬物之中最有修煉得道的機緣,更何況是紅狐這種難得一見的狐中珍品?奇疑鎖住腳步,錢進來偏離了臺階緩緩的走向那片雪霧猶舞的松樹。
呼啦啦啦松海風濤,寒風像刀刻在臉上,隐隐約約聽見幾聲斷續呼喊。
“救命……”
寂寥的山上,早早無一人,錢進來吓得汗毛倒豎,一個激靈被冷醒過來,往昔在書中看過的聊齋志異故事在腦海裏翻來覆去,不過他可不是胡思亂想的書生,更不是降魔衛道的道士,作為一個寺廟打雜的,看多了世間拜佛許願的人們的醜相百露,貪婪自私。萬一今兒運氣不好撞見惡妖呢,錢進來拍拍腦袋,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核心保命能力,往後退步,不料枯枝爛葉攪成軟阱,一下絆得摔了雙腿仰天。
真倒黴,錢進來嗷嗷慘叫着撐起身體,掌心觸碰到一塊細膩柔軟,低頭一看竟是塊成色極其晶瑩剔透的鴛鴦玉佩,雕刻活靈活現,價值絕對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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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狗屎運,錢進來耗子大的腦容量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搭眼處又瞅見了只繡花鞋。
錢進來捏着玉佩,立身往前方看去,繡花鞋正對的,恰恰是雪松方向,此時此刻那片緋紅仿佛風中殘燭即将熄滅,有氣無力的帖服逶迤于雪地,不消片刻,就要消融殆盡了般。
錢進來湊近兩步,撿起了繡花鞋。
鞋面金線鎖雲雀,尚有淡淡餘溫,錢進來心中忐忑一跳,真該死,自己簡直是胡思亂想的混賬,莫非那聲是人?
可為何要在寒冬臘月躲在樹林中。
可惜,呼喊早已停止。他無人可問,愧疚鋪天蓋地彌漫心頭,錢進來迫不及待的往樹林深處深一步淺一步走去。
漸漸的看見了紅衣覆蓋下的輪廓,似是女子身形。錢進來三步并作兩步,腳下踩松啃了滿嘴髒雪,他爬起來噗噗吐出,可惜這下正反兩面都濕了,但也無所謂了。撥開枝桠走過去,雪地上正靜靜的逶迤着她。像悄然盛放的雪蓮,膚色白淨,水霧泅染般的青眉細長均勻,眼光緊閉,黛色睫影,随着錢進來抱她出林,雪光流過膚色襯得愈白,宛如幽幽黑暗裏砰然生出來的一朵青蓮。
錢進來手腳發燙,背起女子以超常速度爬上青隐寺。
青隐寺是千萬名不見經傳小寺廟的其中一座,以花茶和那口傳言可洗滌心靈污穢的井水而引來香火。倘若再過三四月入春後,後山遍開瓜爪菊、牡丹、紫玉蘭、蔥蘭、金魚草、鳶尾等花草,只可惜恰逢濃冬,都焉了。
花和尚坐在團蒲上喝花茶,哐嗆門被推開,錢進來卷着風雪沖進來:“快來看看人啊,她好像快死了。”
花和尚趕緊小拇指伸進耳朵堵了堵,最後在錢進來幾裏哇啦的罵聲中彈了彈順出來的耳屎,慢悠悠的放下茶杯。
“淨瞎找事,”雖嘴上這麽說着,卻手中沒停,花和尚觀了觀模樣,把了把脈,翻了翻眼皮,查了查舌苔,“沒事兒”,搓搓手繼續去捧他暖烘烘的茶杯:“換掉濕衣,先送回客房休息再說。”
錢進來望着女子漸漸紅潤的臉色,發間殘繞枯枝、臉上略有傷痕,似是樹枝所刺,總算松了口氣。
背到客房,又讓燒水,燒好水,又讓煎藥,忙碌大半天,擦拭女子臉上污漬時,棉帕仿若擦拭薄胎陶瓷……錢進來就傻笑起來,我救她一命,她醒來後是否會像聊齋裏寫的那樣嫁我做媳婦兒啊。
呸呸呸,瞎想什麽呢,我錢進來才不是這麽不正經的人呢,佛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但願這玉樣兒的女菩薩能保佑我長命百歲子孫延綿。
花和尚端着可憐巴巴的午飯就盛着幾片大白菜站在客房門口,看着錢進來滿臉春光的把藥一勺勺舀起來倒涼準備喂昏迷不醒的女人,由不得連連搖頭,真是天要下雨,小畜生要嫁人,攔都攔不住啊。
湯勺倒印寒光,哐當落在地上,粉碎。
冰冷涼意橫在錢進來脖子上,錢進來驚詫的望着身側的女人。
“這是哪裏?”一聲嬌聲。
本托着下巴打午盹兒的花和尚被驚醒,循聲看到房中一幕,像打擺子一樣吓得亂顫的錢進來,由不得怒從心中起,呵斥道:“女施主手下留人,休要恩将仇報!”
女子聞言,神色間已熄滅三分敵意,原本就嬌媚上翹的眉眼環視四下一圈,青燈古佛,說話人一身和尚裝束,恍然明白是什麽地方,然而僅僅半步之遙的錢進來感受到了女子的一舉一動,随着女子警惕收回匕首的舉動,懸在半空的心更是像蹴鞠落到地上,砸得滿臉冷汗轟然蒸騰成熱氣。
“青隐寺,這裏是。”
說話的人聲若蚊蠅,女子望着錢進來通紅的臉,一雙小眯眯眼一直在自己身上轉悠,猥瑣神色畢現,心底兀得翻騰出反感,若非先看見他貼身靠近自己,自己何來先下手為強?本來并非不是良善之人。
“誰給我換的衣裳。”女子握緊拳頭。
“是老納的女香客。“花和尚雙手合十道一聲諾,擡腳走進屋來,身形端莊,慈眉善目:”你盡可在這裏歇息好了再走,無礙。”
“謝謝師父,“女子矜持的點頭道了聲謝,猶是疑慮道:“那這位是——”
“打雜的,“花和尚沖錢進來喊道:“快去廚房把碗洗了,柴火劈好。”
錢進來沖花和尚翻了個白眼,轉身将藥碗端到女子面前讨好道:“先把藥喝了吧。”
女子掠眼,如月光印寒霜,錢進來縮縮脖子:“可惜勺子碎了,”又委屈又殷勤,真有當仆人的樣子。女子微微嘆了口氣,接過懸在半空良久的藥碗。
“謝謝。”
她終于跟自己說話了!錢進來胸口像被沉鼓暮鐘撞過般嗡嗡亂響,以至于沒注意到女子憂愁的語氣,心裏猶還思量着小姑娘怕苦等會兒要不要去廚房拿倆蜜餞,記得有些女香客自己喜歡吃啥就供奉菩薩啥……
面前纖弱的緋紅影子一晃,走到窗邊推開了窗,“小心身子骨”還未從錢進來口中說出,女子皓腕翻過,将湯藥通通倒掉。
寒風将錢進來的小心肝吹成一片一片。
“阿彌陀佛,”花和尚唱了聲喏拂袖就走,對于這種存心找事的人,從來報着世事我曾努力成敗不再與我的想法。
身負武功卻掩埋深雪半死不活,若是仇家對頭又為何沒有丁點傷痕?行為詭異,來歷不明,由花和尚一手帶大的錢進來豈會想不到,但是他還是止不住的心痛啊,要知道這藥他熬了倆時辰,倆時辰,眼睛都瞅了個半瞎居然換來的不是美人投懷啊。
錢進來還未來得及飙馬尿,女子先行一步的落下了淚來。
她側對着自己,雙手摳住冰淩老霜的窗棂,未挽束的發絲垂落絲縷,勾勒得下颌宛如筆挑刀削,清減又明豔。
滿園皚皚投影入她雙眸,俱揉碎成灰敗。
如此傷心,竟逼得平常情緒都提不上來,錢進來的心複雜的揪在一起,“我不怪你好了……”還未來得及脫口,一句嗚咽打斷了他。
嗚嗚嗚嗚——女子張開嘴,放開喉嚨大聲哭起來,哇哇哇哇哇——
如盛夏驚雷,突然滾至,天吶,這是什麽陣勢?劈得錢進來眼冒金星,連退數步,身後蓬起串飛雪,連院中覓食的松鼠都被吓跑起來。
雖是隆冬天氣,但不乏善男信女,若被聽到後院女子痛哭可得引起何等誤會?失節事小,臉面事大啊,待熟悉了嚎啕節奏,錢進來猶豫着要不要勸解兩句,念兩句阿彌陀佛施主施舍點香油錢,剛擡腳,女子豁然把臉從掌心擡起,缭亂黑發濕漉漉的貼在雪膚紅眼間,眼珠縮小,變得惶恐又瘋癫:“滾滾滾,你們全都給我滾!!”
她咆哮着,拔身沖前抓起桌上花瓶,“滾——”
“嘩啦——”撞門扉碎成一地,幸在打小練了點閃轉騰挪基本功的錢進來一路逃到好遠才沒聽見哭聲。
原本以為撞見了女菩薩,誰料撞見了母夜叉。
白瞎了那張好看的臉。
驚吓的冷汗貼在衣服上凍得皮縮肉顫,錢進來極度郁悶的一頭鑽進廚房,竈臺暖和,他往裏加了把柴火,視線落在角落的爐子上,炭火黑紅,煮了半個時辰的新藥草安安靜靜的,被痛苦煎熬着。
他想起她,這罐藥本是煨給她的。
不知道她究竟遇見了什麽事情,竟會崩潰如斯。
醒來手腳靈敏的模樣,也不像有瘋的模樣啊——诶,錢進來起身往爐子裏也填了把炭火——我不是好心白眼狼,只是不想藥草被浪費罷了。
☆、欲死不能辭
客房的門緊鎖着,錢進來小肚雞腸的将藥放在門口轉身就走。
以萬物為刍狗的天被大雪欺得漏出灰不拉幾的底褲,鋪天蓋地的往地上狂扇陰風,融雪加上大風,倍增寒氣,路邊又得有凍死骨了。
有人吃飯,就有人吃糠。
錢進來轉念想道,既然救了,就再瞅一眼吧。
萬一死了還得麻煩挖坑——正盤算着,哐當一聲窗扇回撞牆壁聲響,剎那有道想法劃過腦際,錢進來繞過游廊一看,當真是翻窗跑了?!窗下雪面一串淺痕腳印,還拂開罩雪安眠的四季青灌木叢,逶迤通向樹叢。
透過光禿禿的樹杈交錯,隐隐約約露出一段支棱懸崖。
盛夏避暑,山頂常漫薄霧,宛若仙境,觀金輪初生隐可見佛的說法撈到不少租子錢,以及聞名京城的嘉譽。因此,女子能輕車熟路的找去不足為奇,但這時候可沒什麽能看的,錢進來心頭突的一沉,配合适才反常舉動,她該不會要做傻事?
錢進來拔腿跟去。
罷罷罷,是我小肚雞腸又刁鑽刻薄又急功好色,但其實我也就是想想吧,對吧,想想而已,她到底有什麽想不開的呢,不行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救回來她一定一定一定……千萬千萬不要做傻事兒啊。
真正焦急的人根本想不出任何詞彙來描述心中的焦急,錢進來只能誠懇祈禱着,一邊沿石子路狂奔過去,大片大片緊湊尖銳的枯樹枝們将天破劃的支離破碎,待跑到路的盡頭,樹林退後,前方只剩窄窄一方突出懸崖,宛如空白畫卷描的一筆墨,其餘大片留白、整個天地豁然開朗。
一襲玲珑身影立盡頭,宛如錯落朱砂,突豔到了極致,風一吹就要折腰隕落般,歸到無邊無盡的“空”中。
“你來了,”她聲線淡淡的,不高不低,也不委婉,很塵土的踏實感。
錢進來竭力調整絮亂的呼吸:“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背對着:“我在陪我的孩子。”
錢進來茫然:“你孩子在哪兒?”
女子伸出手往懸崖下指,袖遮至指三寸。
哦,錢進來明白了:“山下的村落哦?”
“不,”女子冷笑道:“下面的地獄。”
冷笑拂過錢進來耳朵,激起一片雞皮疙瘩,他驀然冷醒過來,這女子一定還沒清醒,她還瘋着,正想着,又一陣大笑乍起,女子将雙手繞到腦後,從袖底抽出根木簪,一邊攏發,一邊譏诮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想我是個瘋子。”
對對對,錢進來聽說過,有些瘋子平時看起來跟正常人沒什麽兩樣。
女子光滑皓白的手腕上下兩番,木簪便束起一個簡潔好看的發髻。那木簪結實光滑,紋理細膩,整理衣物的時候錢進來記得她沒帶任何飾品,難道這個好看的像藝術品的木簪是剛才穿過樹林時順手撿的?
女子轉過身,豔紅裙裳旋開弧度,潋滟凄楚,明明是笑的,卻讓人感覺疏離。及至後來錢進來才察覺出,她眉與眼的間距要比一般人長一點點,就那麽一點點,就很容易讓普通人産生天然的抵觸。抵觸異類。倘若不笑,瞬間凝出冷漠,倘若表情稍稍誇張,就覺得看不慣。
她微笑着上前一步,“本來我是想死的,”平靜得仿佛在敘述別人的事,“但在雪林被掩埋時,我才發覺,原來我是那麽害怕,那麽那麽害怕,我不甘心,憑什麽一切罪孽要我來承受,憑什麽要我死?我痛苦的時候,憑什麽恨的人都不知道,說不定還在飲酒作樂,而我卻偏偏要落得這麽下場?憑什麽我要死,死的不是他們?”她的瞳孔一點點收縮,将錢進來禁锢其中,分分明明清澈癫狂,“及至剛才我想明白了,”纖長細膩手撫摸上錢進來的臉,冰冷而溫柔,湊近的臉噴出溫熱潮濕的氣息:“歸根究底,就是為了自尊。我從前的自尊不容玷污,所以我死了。但現在我還活着,我的自尊卻沒了。沒了就沒了吧,沒有了我還是照樣在呼吸——”
“哈哈哈哈——”她長笑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恨都放縱到廣闊的天地間去,縱身跑向樹林。錢進來回身看着,他覺得她像一只糾纏的撲火蛾子。
但,只要活着就是好的。只要活着,就還能想開,還能放下。林風悉索,帶走她殘留在臉上的最後一點餘溫,錢進來這才覺得身體感覺暖烘烘的,癢酥酥的。伸手入腰帶,摸出一枚鴛鴦玉佩,也暖烘烘的。
我靈雲寺的客房可是日進鬥金的地方,看在冬天打個折扣,幾天住宿餐食藥錢就用一枚玉抵了吧。
小和尚下山去化齋,老和尚有交代。
錢進來走出典當鋪,準備去裁衣店買幾件厚棉襖,再在稻香村挑糕點,恰逢趕集,主道寸步難行,左側擠着個油光滿面的死胖子,摟着個俊俏姑娘小腰,姑娘貂毛高鬓濃妝,兩步三搖,時不時嗲幾聲,傳到老胖子耳朵裏就像順了狐貍的肥貓,胡子都快翹起來了。直瞧得錢進來心癢癢,好久沒練練空手奪白刃的絕招了,劫劫小富濟濟貧,嘿嘿嘿……他歇肩擠過去,被擠的人不是埋怨就是反撞,忽的人群湧動,帶動得錢進來幾乎腳尖離地,只聞嗒嗒馬蹄快踏,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來了。
“閃開!”
風聲霍霍,飛來道細細黑影,不偏不倚,恰恰卷向錢進來,錢進來本想後退抽身,不料那鞭子就像憑空長出眼睛,突的增長尺寸将自己卷了個牢牢實實。
高手!
錢進來反應過來:““草菅人命啦,救命啊——”見多識廣的京城老百姓們懂事的後退了幾大步避嫌。
靠!叔不可忍、嬸能忍,錢進來順勢就跪下地:“官老爺饒了我吧,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孩童——”袖下微動,琢磨着再有下次鞭抽,定要捉住鞭子、借力飛上踹中莽漢心窩,搶馬飛奔,能跑多遠跑多遠……山腳下的乞孩都要凍死餓死了,錢進來才沒心思陪着幫閑漢玩樂!
“那也不是偷人東西的借口吧?”斜地裏有人輕呵道,聲線靜柔,錢進來心驚的望過去,剎時冷汗連連——來者年紀輕輕,氣質卓然,模仿說書裏倒騎驢子的仙人,背插了把羽扇,不倫不類,不正不經,他發覺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笑眯眯的彎下腰湊向馬側的一個肥老頭:”對吧,何員外,你的錢袋子呢?”
被問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适才當衆調情的風騷老頭,他似乎有點怕騎驢的怪異青年,手掌哆哆嗦嗦摸了摸衣襟內,然後像打擺子一樣抖起來,皮笑肉不笑道:“還、還真是沒了……”所有人都聽見了,騎驢男子得意的揚起下颌:“喏,在這小子身上呢——”
我與你什麽怨什麽仇!剎那千百道目光如淩遲,從錢進來頭頂劈下,他只看見所有人都面露鄙夷開口唾棄,卻嗡嗡嗡的聽不清在說什麽。
完了——當時他心底只有一個想跑、跑!可往哪兒跑呢,四下如鐵水澆鑄,頓時惡從膽邊起:“你可別冤枉好人!如果搜不出的話,你怎麽說,拿命來抵我的清白嗎?”
“找死!”話音剛落,持鞭的莽漢已極其憤怒的抽過來,速度之快,待得錢進來反應過來時他上身衣物已碎成片片。
青天白日下,□□着個身子,清清爽爽、一幹二淨。
沒有錢袋。連當鋪的銀票都沒有。
錢進來哇的一聲,把臉遮住,無人看見的嘴角卻微微上抿了一小下下。
早在第一鞭子劈來時他就意識到情況不對,而那時人群還未來得及完全走開,他手速極快的将所有錢銀放在距離身邊最近的一個陌生人身上。
笑話,當我白白練了這麽多年的空手奪白刃麽。
等我回了寺廟禀告花和尚,以靈雲寺的聲望,到時候要你們好看。
錢進來失貞痛哭,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圍觀群衆止聲只一息,片頃以更大的嗓門悉悉索索的議論開來,簡直宛如螞蟻撈心撈肺,莽漢惱羞成怒的沖騎驢男子控訴道:“當鋪的人明明說是他——”
當鋪?
騎驢男子不驕不躁,拔出後背羽扇、大冬天的天氣,裝模作樣的扇了扇,要多風騷有多風騷,要有多不要臉就有多不要臉。
手背上的青筋緩緩平穩下去,那是抑制了發怒的表現。
“我就不信,十多歲的人,沒作奸犯科過,沒偷誰家的西瓜玉米、踩過誰家的田埂。抓回去再說,這個月抓小偷的名額就差最後一個了。”
“救——”字還未喊完,莽漢已不耐煩的嚷道:“鬧騰,”左袖一抖,又一條黑影如蛇砸中錢進來的腦袋。
無數條黑影飛快的在眼前震蕩,天地被塗暗,徹黑過去。
有錢有勢的人就是這麽任性。
不及京城總人口的十分之一,卻占了三分之一的土地,坐落在城南的高牆琉璃瓦行行豎豎,雜若九宮格,大塊平石路鋪路,一步一嗒嗒,偶爾某戶銜環銅釘門打開,從內走出的人或是神情冷漠、或是奉承假笑。
阿虎翻身下馬,立在高門府邸臺階下:“阮伯,我們回來啦。”
府邸牌匾由小葉紫楠制成,上書行雲流水三個大字:“風流府。”很快門打開,走出名淡紫素衣的女子,阿虎一見她,眼神瞬息柔和許多:“妙仙,怎麽是你,你沒去公子跟前嗎。”
妙仙丫鬟發髻,眉目楚楚可憐,說着話兒,嘆息卻宛如丁香:“阮伯想給大白洗澡,我就來幫忙守門了。公子……公子那兒不需要我。”
“怎麽會啊,你服侍公子那麽多年,今天郡主來,你最該在書房的啊——”阿虎腸子直,想到什麽說什麽,忽然一只手搭上他肩膀,打斷道:“我快渴死了,奔波一路,小仙兒快去給我們備些茶水吧。”
妙仙盈盈附身沖阿榮行了個禮,轉身回屋了。
阿榮翻身下驢,剛走兩步,驢扭了扭正方形的身子貼上阿榮,裝乖賣巧的想去花園撲蝴蝶園,踏上臺階的小蹄子一撅,把錢進來拱下了屁股。
“哎喲喂,”錢進來磕到臺階,怪叫一聲醒過來,他趴在地上,擡眼望見倆男人和一動物□□看着自己,噌的猶如開水燙臉醒過來:“你們這幫無恥之徒,光天化日、草菅人命,還有沒有王法啦!”
莽漢擡腳要踹,被騎驢男子拉住:“阿虎,你先把大黑帶馬厮去。”
“哼!”
“嗯昂嗯昂!”
阿虎拉着那只叫做大黑的驢走了,路過錢進來身旁時,相當默契的同時用鼻孔鄙視。錢進來站起來,目光一瞬都不瞬的望着對立的青年,他正目送着同伴,目光清柔,微卷的頭發整齊綁束的腦後,鬓發分散卷卷碎發,深眸高鼻,托襯五官有點波斯血統,他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便回望過來,視線觸碰,笑容卻是不變,清清柔柔。
無論路人嘲笑還是單獨相處,都沒有變,這種處變不驚的人,錢進來只想到一個詞“虛僞”。
舒服的虛僞總比難堪的真實好相處。錢進來知道他是聰明人,索性開門見山了:“你們與她……是什麽關系?”
青年慢條斯理的拿出塊玉佩,攤在厚繭綿密的掌心,白光下,玉佩色澤清的宛如碧水發亮發透,純粹無一細紋,華貴雅致的不似凡間之物,再配上鴛鴦形狀,很容易令人聯想到永結同心的信物。
确确實實已經從當鋪贖了回來。
“原本贖回來了,就不該再找你。你好心救人,得到一些報酬是應得的。但事出意外,因此找你來和核對一些情況,你實話實說就好了。我們不會害你的。”
莫非是那女子報了仇,官府查人證?憶及懸崖邊上女子癫狂的笑,錢進來寒從心起,又急又恨道:“我那麽重要,你們還讓我在大街上讓我那麽難堪。”
青年歪頭眨巴眨巴眼:“阿虎性子是沖了點,不過我記得好像是你自己心虛、先露馬腳的吧?”
錢進來回憶一番,漸漸羞恥湧上臉頰,憋了個通紅。
風流府再美,也無心欣賞!
☆、風流府絕情人
雕梁畫棟,曲廊重重,庭院裏,千萬株梅花紛紛勝放,棕黑枝桠不勝積雪,風過處,細雪揚飛了一天一地,蓬淞如煙,遠處那些重樓庭院,曲廊小橋,都抹在淡淡乳白中模糊不清,走在其中,就好像走在永不會醒來的白夜,紅梅在眼角化作萬點朱砂。
一襲淡然白影緩緩出現在森青檐角陰影處,年輕人微微仰起頭,感受着風雪在眉眼間的凜冽,幾縷卷發便滑落耳後,隐約可聞近處馬厮裏犟驢子嗯昂嗯昂趾高氣昂的怪叫,他便會心的笑起來,剛想回頭跟身後随從模樣的人說點什麽,不料随從手揚起,猝然□□鋪面,湧入口鼻。
有毒?無毒?!
已不容多想!青年縱步急退,抽扇扇面,經風一吹□□便散了,凝神細看竟是雪。
呵。
趁此時機,仆從打扮的人已如脫缰的瘋狗朝馬厮飛奔。
那女人瘋子,府裏人也不正常,老子要乖乖被審還能活?當我傻啊!這裏是距離馬厮最近的地方,我只要跨上馬飛奔上路,誰都追不上!所以,此時不逃何時逃?
咄的聲,一支羽箭射落前一步,積雪蓬飛,前後只差分毫腳背就會被射個對穿!錢進來瞬間像被釘死原地,身體本能的僵硬着無法動彈,眼眸滴溜溜的四方轉動,牆角屋檐依舊安靜,血液嘩流。
“四下裏都有暗衛,你若不想被射成骷髅眼,最好別動歪點子。”某人漫不經心的打着哈哈。錢進來望着地上的羽箭,勇氣像臉色一樣徹底敗退,頭也暈乎乎的。
以至于被青年用袖子擦拭臉上的雪漬都無感無覺,青年一點沒被錢進來的舉動氣到,苦口婆心道:“本不想吓你的,你要再不聽話,我可真救不了你了。”
錢進來覺得自己都能軟癱原地了。
青年将他拖進重重門扉之中最大最華麗的那間。
開門剎那,暖風如熏,迎面一扇門立高的白玉屏障,将所有內裏擺設藏于半晦半暗的色質後,隐約可見低沉燭火,青年大搖大擺的沖裏嚷嚷道:“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驚天地泣鬼神的主子,我把冤大頭回來了。”眼神卻嚴肅的命令錢進來站在原地別動。
你要再不聽話,我可真救不了你了——錢進來越發的心虛氣短,他被青年前腳踏過一窩,後腳絨毛行雲流水合攏的絨墊厚氈鎮住,被兩側雕刻古樸的青銅高鼎暖爐鎮住,被大門寬厚的玉石鎮住,就連上面雕刻的女子蕩秋千圖也是人物體态輕盈、栩栩如生,工筆流暢,這麽幾件布置,已将錢進來震得說不出話來,平日裏別說見,光想到未想到過的,他第一次感受到物質的力量,根本不是民間以月收入能計算衡量的,他貪婪的不知該從哪兒看起,一顆平凡的心悸動眩迷。
以至于屏風後走出一名女子時,他愣了好半天都沒認出是誰,隐約又覺得有幾分熟悉。
“看夠了嗎?你本不該來這裏。”她行到跟前,暖白玉光折射眉間,疏離跳脫,錢進來突然想起來她是誰,啪,響亮一耳光,頓時将他的激動打散。
“這一耳光,是教訓你不要亂拿人東西,”她趾高氣昂,像看只蝼蟻:“我本不是小氣的人,可你做了不該做的事。”
錢進來生氣的剛想回應,突然女子将一道碧綠流光丢出了窗外。
“——你弄髒了它,”她冷笑一下:“經過第二人手的東西,我都不要了。”
莫非是那個能兌一百兩銀子的澄澈玉佩?
敗家老娘們兒。
錢進來氣得頭發暈,縱身撲向窗口,這些有錢人吟花弄月隔靴瘙癢的矯情,是永遠無法想到就在不遠的外面還有人在忍饑挨餓哭天無路哭地無門。
半卷竹簾,微微撩開一線,身帶風動,上面繡的歸雁振動起翅膀,落英缤紛。
竹簾起伏間,隐約有一道黑影掠過,似是栖鳥驚飛,錢進來撲在窗臺上望見臨牆一畝波瀾不驚的鏡湖,殘荷枯枝,竹橋蜿蜒。喟然可惜。
即便是武功再好的人也來不及了,只在這沖動剎那,錢進來驀覺後頸冰涼,如涼刃貼肌,森寒徹骨。
完了,傻不愣叽的走出悟空畫的保護圈了。錢進來竭盡全力的在臉上堆砌笑來作彌補,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扛着漫天神佛,他吃力轉身。
白毛狐貍鋪就軟榻,暖爐熏然,茶霧氤氲,微弱的橘色燭火中,一個少年盤膝坐在陰影中,他穿得很少,薄裳緩帶,露出一截玉色鎖骨,眉目将展未展,五官還未張開,歪歪斜斜的倚着塌角,流露出有氣無力的病怏怏的樣子,果然,緊跟着他抽動喉嚨張開嘴咳嗽起來,伸手拿塌幾上的茶水,哆哆嗦嗦浪出大半,燙得衣服斑斑濡濕。
“阿燃,”女子焦急的撲上去,就着少年的手喂他茶水,語氣一半焦急一半興奮:“你果然還是會心疼的。我還以為,你們都變了,都想往死裏逼我!”她說着說着,眼淚就流下來,混着茶水滴落到阿燃衣服上,斑斑點點,如舊痕難泯。她放下茶盞,張開雙手好不矜持的抱住他,用身體平穩因咳嗽而不斷顫抖的他的身體。
玉佩挽救不及,一切是沒了。
哪怕是毀滅,只要能看到他一瞬的心疼不忍,就是有意義的——再兇悍的女人,畢竟也只是女人,心思纖細敏感,想要的,無非也就那麽一點點,一點點的卑微。
“我想留在你身邊,”她小心翼翼道,“行不行?”
“辛夷郡主!”
斜地裏有人勸阻道,就在身側乍響,錢進來吓了大跳,騎驢青年何時出現的?
阿燃沖這邊使了個眼色,身邊一下靜谧下來。錢進來左右不是,正巧撞見這眼色,剎那仿佛靈魂心肝都被剃了個幹幹淨淨,這病弱少年簡直生了雙七竅玲珑眸,宛若千百盞琉璃色澤同時聚集。
猶在愣怔間,少年沖耳鬓厮磨的女子嘆了口氣。那被喚作辛夷的姑娘瞬間彈開,像只炸毛的貓般,不可置信道:“阿燃,你剛才說的話……可是真的?”
“嗯,”少年乖乖巧巧的點頭道:“婚書已經送到俪城了。”
阿燃字字懇切,砸在辛夷胸口,她如遭雷殛,晃了晃身子,無力的跌坐在椅子上,華袍逶迤一地,像只任人擺弄的提線木偶。
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哭了,辛夷心弦相觸,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反問道:“我娘親傳我的信物已經沒了,拿什麽嫁?笑話!”
她偏生是要為難,哪怕這個可大可小的借口,她真沒什麽可依仗的了。
她想聽見他的挽留,哪怕只是欺騙。
然而他還是那樣的神态,淡淡的,病倦的,擡起沒有一絲血色的手掌,定定道:“榮王孫。”
屋子裏就四個人。錢進來身側的騎驢青年應昭上前,本都一起看了半天戲,擡腳才反應過來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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