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
乎多了個無關緊要的外人,鬼知道他使的什麽巧勁,一下把錢進來踹跪在地,姿勢既恭敬又狼狽,錢進來明知惹不起的了,索性匍匐在地,竭力減少存在感。
但當看見見鴛鴦玉佩妥妥當當的呈在榮王孫掌心裏時,猶忍不住目瞪口呆。
原來剛才掠過窗邊的黑風不是幻覺而是榮王孫的身影,快得簡直像鬼。
玉佩清水色澤到倒印上阿燃眉眼冷冷,面對面坐着的辛夷瞬間眼淚奪眶而出。她哽咽,少頃,慘然道:“我只恨自己膽小貪生。”
言罷,拂袖而起。
“辛夷——”名字甫出口,便被緊随其後的咳嗽生生掐斷,少年修長慘白的手指扣緊胸口,氣卡住喉嚨,把消瘦的臉憋了個通紅,榮王孫還未來得及兌熱水兌藥,噗的噴了一身的血,搖搖欲墜就要昏過去了般,連錢進來都看不下去了,站起來嚷嚷着要去找師父來看病。
但阿燃仍未昏過去,他硬是生生的立着形銷骨立的身體,不拭血,也未掙紮,只将那雙千彩琉璃的眸子,哀傷的望着辛夷離去的背影。
這叫辛夷如此踏的出步?
她連對自己都狠不下心去,更何況是別人?
終究是忍不住閉上眼,轉過身,這一瞬間,她突然就不想哭了,流不出眼淚了,哭又有什麽用呢,她一直在輸,輸的連求死逃生都不敢,本就千瘡百口的心,索性碎成片片,磨成灰,葬在海底最深處,萬劫不複吧——既然自己還有最後這條成親的路,還有這麽點利用價值的話,至少、阿燃要開心一些。
誰讓他是世間走投無路到最後,唯一還願意收留自己的人呢。
她替他擦過臉,好好的撫背順氣,看着他的臉色在喝過榮王孫溫水兌藥漸漸疏緩過來之後,辛夷的臉色也疏緩過來一些。
她聽着阿燃在解釋,手指漸漸攥緊,握緊心心念念的玉佩,用力之大,手背青筋突起,眼圈微紅。
“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這樣很好,第一,你可以親手報仇,結果了他,了卻他對你的背叛。”
辛夷咬牙點點頭。
“第二,他欠了你的,我要他全部償還給你。你要他風風光光、堂堂正正的娶你過門,四海之內,無人不知,倘若再背叛分毫,遭千人唾罵,萬人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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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聽着阿燃說,也不知回憶起了什麽,眼神漸漸冷卻,她望着阿燃意氣風發的表情,語氣沒由來的發寒,道:“還有呢。”
“還不夠?”阿燃微微笑起來,他還很年輕,眼角已有淺淺細紋了。
“為了你自己的宏圖霸業啊。”辛夷一字一句道,溫柔褪去,眼中又浮現出那日懸崖邊上的絕望。
阿燃伸手蓋住她的眼睛,他掌心有散不去的綿密血腥味,卻溫暖極了。
“辛夷,我欠你的,我也會還給你。”他嘆息道,語氣中有很多無奈:“我一直當你是我妹妹——只要這件事完了之後,我許你永遠的自由。”
辛夷長發砌肩如夢,模模糊糊的喃喃道:“永遠的自由?”
“對!”
他說得那麽認真,讓辛夷不得不信。她緩緩地直起身,鄭重的坐起來,睫毛上還挂着晶瑩淚珠,她看着阿燃的臉,近在咫尺,卻又很遙遠,內心沒由來的惶恐,有能耐的人很多時候不會撒謊欺騙,用身份命令,不容置疑的威嚴,他從不騙自己,是因為他沒有欺騙的必要。
辛夷站起身,跪下去。
“我走後,你要好好吃藥,好好鍛煉身體,不要熬夜太深,以後沒人敢扣你的書,扇你的燭火了……”
阿燃聽話的點了點頭,眉目緊鎖,鎖着比深秋落葉還綿的憂愁,令她不得不心酸止步,她回身再一次抱緊阿燃:“你記得找個對事業有幫助的女人,至于大禮,我也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來了。”
頭靠在他肩膀上,生生要将他每寸氣息印刻在生命中般。她想起從前,童年相識時最幹淨簡單的歲月,那時候身邊最喜歡的就是他了,全世界最喜歡的,比所有人都喜歡。想一起出去玩就一起出去玩,想一起吃飯就一起吃飯,想翻閱他信件就可以随便翻閱,他從不生氣,都就那樣容忍自己。
從未想過會這麽一日,卑微到只祈求留在身邊,都不可以。
說不出的酸楚湧上心頭。
她是真心不想離開。一想到離開阿燃,就宛如魂魄分離,心如刀絞。
他讓自己聽話。
只需要好好聽話。他能過的好好地,自己也能過得好好的。
就還能有機會再見。
再見。
☆、小跟班
知曉辛夷與阿燃是青梅竹馬已經在很久以後了。
此時此刻的錢進來,正一步三磨蹭,榮王孫也不急,沿途不時說對着空氣叨叨:“小張記得吃藥啊,”“書越聽說你媳婦兒又給你生了個胖兒子?”無人回複,樹叢,房梁,屋頂,在日光照耀不到的暗處,那些人宛如空氣般悄無聲息,也許功力深厚到用內力傳音,只是錢進來聽聞不到罷了。
自從親眼目睹了榮王孫的功夫之後,錢進來清楚自己引以為傲的空手奪白刃連給人脫鞋的資格都沒有,不得不說很郁悶,也不是沒問過為何不放自己走,榮王孫只笑不語。
沒多久來到一處偏房,錢進來前腳踏入,随即噠的聲,落了鎖。錢進來一邊聽着榮王孫漸漸消失的腳步聲,一邊打量屋內布置,床榻桌椅,簡潔幹淨,還好是客房,待遇不錯,他們的目的應該也不壞,本來像自己這樣光腳的光棍,有什麽好害怕的呢。
放松心态,索性倒了杯水,躺在臨窗軟榻上,冬日暖陽篩在臉上直發癢,舒服得想陷入紅塵十丈再不跳出來。朦胧間睡去,隐約間被一陣柔柔弱弱的嗓音喚醒。
“公子……公子?”
擡眼淡紫素衣的妙仙執一柄燈籠,怯生生的望向自己,道:“我們主子找你。”
錢進來囫囵坐起,他倒要看看這些貴人要玩什麽把戲。
月上中天,微寒,雪開始消融,圍牆上淅淅瀝瀝遍布水痕,偏生妙仙專挑最狹窄的窗牖下小道走,她身姿輕盈,如穿花拂柳,煞是好看,錢進來卻狼狽不堪,一身一背的渾水黃黑。偶有幾扇窗斜支,室內無不家具典雅,金玉琳琅——這是什麽人住的地方?随便賣一件擺設都足夠辛辛苦苦的老百姓吃一輩子了,風流府、風流府,從未聽說過,見不得光,定然來路不明。
瓦脊上閃過一片來不及掠走的衣角,錢進來乍然想起無處不在的暗衛,罷罷罷,便當無知無覺好了,好奇得越多,他今晚能走出去的幾率越不大。
其實、早就已經是——很小很小了吧。
只是不願意面對罷了,要知道,他還沒娶媳婦兒哪!
感覺到身後人走的越來越慢,妙仙止步把燈籠放到錢進來手裏,垂眸低頭:“公子,再轉一個彎就到門口了,妙仙就不送了。”
手中仿若千鈞重,錢進來的心瞬間揪緊:“啊?你為何不進去?”。
光影綽約間,她臉上浮起淡淡暈紅:“主人不喜歡看見我……我,我只要能服侍他就滿足了。”
錢進來脫口而出:“你喜歡他?”
妙仙睜大眼,像受驚的白兔,吃驚的看着錢進來,好似詢問他怎麽看出自己的心事。
“……怎麽你們都喜歡那個病哀哀的家夥,”錢進來嘀咕道。
“不準你評論主子,你沒資格。”妙仙生氣的跺跺腳:“你快進去吧,別讓主人久等了。”說罷轉身離去。
室內暖爐熊熊,乍一步入錢進來趕緊吹熄燈籠,生怕溫度太高點燃了家具。軟榻上的阿燃只穿着件春日薄裳坐在窗邊,狐裘不知哪兒去了,燭火黯然,虬曲梅影穿透紙窗落在他身上,以衣作紙,白光與墨影交錯勾勒,忽而濃淡,他只是那樣坐在那裏,仿佛睡着了,無聲無息融入一卷古畫之中。
分明同是男人,錢進來覺得自己連呼吸都是渾濁的,他屏着呼吸,一時不知如何驚擾。
“你來,”阿燃未睜眼,口中道。錢進來走過去,見他從懷裏摸出那枚玉佩。
“你小心收好這枚信物,千萬不要給辛夷看,倘若她問起,便說丢了。”他望着自己微微笑,黛青眉梢,鮮紅唇角,錢進來在他的目光中沉重的接過玉佩,質感光滑細膩,宛若新生胎般,貴重到不行。
但,為何要給自己?
為何偏偏要選擇的是自己?
錢進來心底盤纏疑惑,擰成疙瘩,擰到他的眉間,阿燃豈會感知不到,他微微垂眸成線,眸內流光沉轉,似乎在回憶着什麽。
少頃,他徐徐道:“靈雲寺,錢進來,對吧?”
這些都是可以調查的資料,錢進來點頭承認。
阿燃擡頭望向自己,眼眸沁水和煦得如沐春風:“你還記得十多年前與你見面的父親嗎?”
一句話,宛如釘子将錢進來的心神釘死原地,久違的心酸像拂過塵土的鏡面,朦朦胧胧的光,透出銳利和真實。
他怎麽忘記得了?這世間唯一承認過他不是孤兒的人。小的時候望見舉家燒香拜佛的歡樂熱鬧場面時,他的心就像被鈍刀子磨損,一層一層,漸漸結痂感受不到。他以為他都忘了,也确實很久未曾想起,但在這猝不及防被挑破的夜晚,還未來得及控制的負面情緒遽然湧出。
“有他沒他又有什麽區別?”錢進來冷臉道:“我早當他死了!”
阿燃洞若煙火,篤定道:“世間哪兒不愛孩子的父母呢,他也有他的苦衷。”
“他的苦衷就是抛棄我這麽多年?!”錢進來大聲回吼!不顧外面危險暗衛。
“抛棄給退隐江湖的知交好友,每年給靈雲寺供奉大筆錢財,庇佑着你衣食無憂、遠離塵世困擾?”有些嘆惋的搖了搖頭,說了這麽多話,他已經有些疲倦脫力了。消瘦肩膀卻被錢進來攥住,錢進來居高臨下,尖銳反問道:“你是誰?你為何會知道這些?我憑什麽相信你?!”
連連三個追問,滲出無限驚慌。
阿燃人畜無害的微笑起來:“若非故人,你今天看到這麽多事情我還會讓你留下?”只消這話便逼得錢進來啞口無言,一顆心風光霁月,豁然開朗,月朗風清。耳邊仍傳來阿燃不疾不徐的嗓音,一切聽起來都那麽天衣無縫,舒服妥帖。
“本就想過段時間上靈雲寺拜訪,結果你救了辛夷,也好,算了緣分吧。”
“那你什麽時候可以帶我去找他?”
阿燃拂開他的手,無奈道:“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沉浸在失而複得中的錢進來剎時凍住笑容,這句話像裂縫瓦解內心冰封,裸露出最後那日那人許下的最後承諾。
——等你到了十五歲,我就來接你。
這都已經過了多久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四年就是一千四百六十日,胸腔裏這顆跳動的心是何時蒙上塵土忘記擦拭的?記不清了,失望腐爛稱無望,鮮豔的希翼變得烏黑,遺棄在心的角落,被滾滾紅塵掩埋。
本以為,這一生就這麽無父無母,孤苦伶仃的飄蕩算了。
真不甘心啊……
錢進來失落跌坐在椅子裏,他突然發覺這把椅子擺放的位置真好,每一個被阿燃打擊到的人是不是都剛好可以依靠,然後坐下來沒有退路的談判,他想起白天裏辛夷的落寞,不是也這麽被利用的?
“你既然讓我來這裏,就是可以讓我見到我父親的,對不對?”攥緊鴛鴦玉佩,錢進來仰面正對。
“我說過的,我不能強人所難,”阿燃放下茶盞,視線落在窗外,新月像半透明的睡蓮莖子半浮在湖面上,“你幫我做事,做好之後我以我的名義傳遞消息,至于見不見,不在我的掌控之內。”
“好。”錢進來不假思索一口應下。
這麽快的速度,阿燃絲毫不驚訝,是因見過太多找不到出路的人。用交易指路想要的未來,何嘗不算是恩賜?阿燃的臉上流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琉璃般暗色璀璨的眸子流淌出得逞的高興,他不掩飾表情,也不說大話诓人,一切都盡在掌控之間。
“你護好辛夷,随她去俪城顧府,然後将這鴛鴦玉佩交到顧之期手上。”
辛夷娘親給她的傳家信物?
她不是要嫁到顧府嗎?何不讓她自己戴着呢?錢進來轉念間沒想明白:“她那麽想留下來陪你,你既讓她死心了,何必還做這些小手腳。”
“表明我已徹底斷卻念想。顧之期能敞開心扉,完完全全的容納下她,”阿燃垂下眼眸,眼角細紋如蝶翅舒展:“我能做的,只有這些力所能及的小細節了。我原本,只有他們兩個朋友。”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心酸無奈,依照現下辛夷的深恨,她定然是不肯全權交付的。夫妻的心背道而馳,早晚出潑天禍事。
“辛夷性子不太好,經歷坎坷,別家姑娘像她這年齡身邊早有貼心的丫鬟嬷嬷伺候着了,她卻什麽都沒有。經過前段時間某些毀滅性的打擊,更是很難接受陌生人了。”阿燃說起她不覺話多了些,勾起唇角回憶道:“她兇歸兇,但重情義。你救過她一命,她嘴上不說,心裏還是很感激的。”
“你要保護好她。”他連說了幾次同樣的話,言辭懇切,一字一頓,錢進來聽在耳中,記在心裏,他明白,眼前的人是真心為辛夷好的。
感情不是賬單,進出盈虧,有借有貸,項項分明,兩筆勾銷。
猶記那日離行,村口桃花凋謝,凄凄楚楚亂紅一地,錢進來擡頭仰望這個布衣錦鞋的男子,他吹笛時眉間清清淡淡,調聲清雅,天地為之低垂;他舞劍時閃轉騰挪,刀光劍影,鴉雀為之驚飛。
這樣的人,卻要走了,再不陪着自己了。
為何會如此,別人家的孩子不都是父母相随,為何偏偏自己要被遺棄呢。
“等你十五歲的時候,我就回來接你。”
年幼的孩子嘴巴一撇,吶吶兩句,細若蚊蠅,男子沒聽清,彎腰刮刮他小鼻子:“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我說,你騙我,”錢進來往後一退,眼淚刷的就留下來。
男子落在錢進來領口的手僵住,他的手很白,弧度優雅,襯得布料都黯然失色,有着令人瘋魔的美。他一翻手,掌心就有了一個金燦燦的令牌,上書大富大貴四字,在日光裏生出光來:“我不騙你。若我沒歸來,你就用這塊令牌來找我,報上淳于清歡……”
錢進來搶過令牌狠狠往地上一擲:“我知道你不是我爹,若你是我爹,為何姓氏不一樣,為何不去看看娘的墳!你連她的墳在哪兒都不知道對不對!”他猛一吸鼻子,擡腳往令牌狠狠踩去:“都騙我!都騙我!!”
他轉身就跑,邊跑邊摸臉,眼淚湧出來,又擦去,最後把臉擦成個大花貓,不想回村被人看見笑話,索性繞半個村外跑了半圈,直至沒氣力了,方才坐倒在一株樹下喘氣。
騙我……
都騙我……
他的心神,都刻在方才畫面流離不去,像牽了根弦,輕輕一碰就感覺到痛,日暮漸沉,橘黃熏染上緋紅,濃烈到人窒息,他恢複些氣力,慢慢往回走,不知不覺,又回到分離的地方。
那枚令牌反射日光,在草地上閃閃發亮。
淳于清歡已不在。
他果然說走就走,不留情面,宛如這急景流年的數十年歲月。
是撿起來了的吧,猶有餘溫。
恍惚就想起,轉身的最後一幕,淳于清歡彎了眉眼,眸底似乎有一星星的水光,一星星,一閃而過。
或許,一切只是幻覺。
☆、往俪城去
一覺睡到飽。
有錢人家的客房真不錯,新床新背新棉絮,錢進來簡直快融化了,懵懵懂懂的睜開眼,忽然看見門外站着一個人影。
身姿纖細,長發及腰,随冽冽寒風習習揚飛,曼妙楚楚。
“妙仙?”錢進來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個怯生生不敢打擾人的姑娘,莫非大清晨來送早餐?
利落穿衣,甫一開門,他就後悔了。
雪色倒映刀刃将冷光投在那人臉上,關門已來不及,辛夷擡起手,啪的就是一耳光。
“誰讓你跟着我的?你給我滾!”
痛倒是不痛,卻大為丢臉,錢進來跳起來反唇相譏道:“那不過是別人不想要你的借口,瘋婆娘,換我我也不要你!”
“你說什麽?”辛夷大怒,拔出劍霍然指上他脖頸,錢進來手指微動,一記空手奪白刃搶過了劍,簡單容易得他都沒想到,想不到她手勁這麽弱。莫非從前一惹她生氣動不動就殺人全家的事,并非親手操刀?
其實他十年來苦練一招,方法得當,已有小成,只是從未用上實戰,不知自己段位幾何。
猝不及防被人奪了劍,辛夷大為丢臉,摸上腰間暗器囊,捏在手裏,卻未曾射出。
再鬧脾氣,終究還是靈臺清明的。
這人,畢竟救過自己。
這世間,巴不得自己去死,利用自己的人很多,真心救自己的人寥寥二三。
若是真有殺心,一早趁他沉睡那麽多時機,她早下手。雪融了,吸收溫度,比落雪天更冷。盡管披了件鬥篷,她還是一直在顫抖,風流府空空落落,暗衛撤走,阿燃人去樓空,空餘一地妖紅落梅,等她發現時,只覺得好似被一盆冰水,從天靈蓋,到腳板心,橫穿心髒,嘩啦啦澆下。
她站在游廊盡頭,游廊與天花板一摸一樣,她走在游廊上,就好像平行走在天花板上,四周都是靜的,只聽得見牛皮風鈴招魂般的樂響。幸虧是白天,她想,倘若是晚上,這麽大的院落,要點多少盞燈籠才夠。阿燃走了,就好像帶走了生命裏的太陽,他說過要照顧自己一生一世,但他走了。她走到客房門前,緩緩停下來,抱住自己的雙臂,未挽束的頭發垂散飄搖。世界這麽大,只有這麽一個救過自己命的陌生人,是對自己好的。她不敢離開,空屋子好似墳墓。她管得住自己的身子,可不擔保自己會不會瘋。
妙仙左右手一手挂只食盒,去辛夷房屋無人,剛到錢進來門口,竟見兩人橫眉瞪眼,劍拔弩張。她差點兒沒暈過去,慌張大喊:“錢公子在做什麽,主子讓你要好好聽郡主的話,你怎能這樣!”也不怕刀劍無眼,她就擋過來,錢進來見如此,嗆的聲丢下劍,轉身回屋。
妙仙尴尬的看着郡主,行了一個标準的禮,小聲道:“郡主……奴婢剛才沒看見您,所以才來這邊送,再繞過去怕是涼了。您先回屋等等,奴婢稍後回廚房盛熱的。”
“不用了,”辛夷彎身撿起刀,想了想說:“就在這裏吃吧。”進屋,見錢進來挪到桌對面,忍不住譏诮:“你若不想留,可以随時走,想要什麽報酬我可以賞你。”
若換平時,見侍衛和阿榮撤走,哪兒消她說!錢進來想起協議,心下百般滋味:“你給我的,阿燃也可以給,他說你身邊無人,讓我代為照顧,我們有協議,這不需要你管了。”
哪兒奴婢這樣跟主子說話的樣子?妙仙心下焦急,偷偷窺了眼郡主,但見郡主并無生氣的模樣。
她只是手執銀勺,慢慢攪着粥,卻又不吃,阿燃的留言哽在胸口,他終究……還是放不下自己的吧。
畢竟……一起長大。
辛夷心下悲怆,時間啊,你究竟做了什麽手腳,把我們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難道就這樣束手就擒,嫁給姓顧的那個人……?
不,辛夷暗暗握住勺子,就算命中注定,她也要,為了阿燃,做一些事……
妙仙見辛夷手背青筋隐隐浮現,吓得心驚膽戰,這暴躁易怒的姑娘又在想什麽?忽然辛夷擡頭,眼神茫然的望向自己:“妙仙,你怎麽不跟他們回去?”
猝不及防,妙仙張張嘴,想說話,熱浪卻湧上眼圈,她低下頭,怯怯道:“自從主子知道我喜歡……他……就、就不再理我了,嫌我煩,規定不得入五尺以內,不得讓他看見,否則驅逐我。我、我……”妙仙眼淚嗒嗒掉落,像晶瑩珍珠:“我知道我是妄想,主子那麽優秀,不讓我服侍後,我就想,遠遠的看着、看着也好……哪怕別的婢女都嘲笑我,我也不在意……可是這次他們走,再沒帶我了,主人再也不要我了。”她猛地跪地,保住辛夷的腿,哭泣道:“郡主,求你幫我通融下,讓我回去,讓我繼續跟他們好不好,我什麽都不要……我只想看着他而已啊。”
什麽都不想要,只想遠遠看着,真有這樣的感情嗎?
辛夷抽出手帕,遞給她,妙仙将臉埋進去,肩膀微微顫抖。其實想跟她說,自己也沒被帶走。或許,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越是權勢傾天之人,越是失去得多,身不由己。
“妙仙,你為什麽喜歡他?”辛夷問。
“因為……因為他很溫柔,很好。”妙仙小聲道。
辛夷微微笑:“所以他希望所在的人都離自己而已,不要為自己難過,不要為自己去死。”
妙仙愣住:“那不是……很寂寞嗎?”
“大概吧。”辛夷想起他平淡眉眼,如沐春風。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注定不能與人平肩并行,因為有別的代替了親朋,雖然很寂寞,但這是沒得的選擇。既然如此,何不在失去之前,就從來不要得到呢。
早飯未吃幾口辛夷就回屋去了,正午時分,妙仙又來送午飯,滿滿一桌子,擺好碗筷,躬身道:“辛夷郡主下午似乎要出去,您初次跟職,千萬保護好她。”
邀一起進餐,她卻道身卑位賤。伺立一旁,待自己吃過,方才仔細收拾幹淨離去。
錢進來斜倚牆壁,見銅釘大門紅漆斑駁,乍見只覺清寒。
沒多久門打開,緩步走出一名身着鬥篷的女人,不知是不是鬥篷顏色太白,襯得她蒼白,嘴唇有點脫皮,見到錢進來的一瞬,微微愕然,随即黯然。
她總是孤身一人,青隐寺是,此次出行是,似早成習慣。
錢進來跟上,她似未感覺,也未回頭,始終不發一詞。倘若不是阿燃許諾,誰願意熱臉貼冷屁股,如此鍛煉下去恐怕錢進來的臉皮能日漲三尺!
他心中暗惱,甫一拐角,有小厮牽馬迎上,單膝行禮:“郡主,您的馬。”
只見那馬通神雪白,蹄踏烏黑,無一根雜毛,在日光下隐隐發亮,錢進來從未見過如此出塵的美,一時驚住,辛夷執過缰繩,對小厮吩咐道:“你再去找一匹馬來。”
“是。”
小厮起身後退,眼角餘光偷瞥了錢進來半眼。
“我不知道阿燃給了你什麽許諾,你能留下陪我,”辛夷翻身上馬,上身微躬,好似将将離弦之劍:“我此次出行,是為了盜取婚契,的确需要個人幫手,不過,危險難料,你若要執意送死,我不攔着。”
盜取婚契?
她說話太難聽,錢進來忍不住反唇相譏:“偷東西還不簡單?街頭巷尾都是賊。怎麽,沒錢聘請?”
辛夷斜斜剔了眼玩弄馬的男人,他正彎身小心的撫摸着馬的頸鬃,鬃下筋骨有力,是難得的上品好駿,男人骨血裏的縱身沸騰的熱情映得他臉上發紅光。
他不知道,她身邊的人,都是何等危險……
以及,心狠手辣。
逼仄小巷寒風凜冽,她嗆咳幾聲,肺腑間滾燙,以至于她說話聲音有些低沉,“因為姓顧的視線遍布江湖,江湖上,有名盜賊誰敢在太子頭上動土。也就你這種,稍微身懷技藝而不知江湖的人才有這個膽子了吧。”
江湖?
自小青燈古佛,燒雞美酒的少年眼神一亮,這只從說書先生口中講述出來的是怎樣的世界?
身懷技藝……錢進來揚起頭,風拂起頭發,腦門一片清爽。
“我不怕,怕了就跑呗。反正圍圍觀,打打醬油,又不會出事兒!”
辛夷看着沉浸在對未知江湖憧憬的人,心底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想嘲諷,卻又真怕吓跑了他。
他是一個好人。
無威脅、無驚懼。
馬蹄蒼勁,行去如風,一路往南,兩個時辰後來到一座新城,錢進來鯉魚打挺,一個利索翻身下馬,卻見辛夷依舊坐在馬上,鬥篷早被風吹翻,淩亂鬓發勾勒出一張泥塑樣的臉,毫無血色。
原本應該身嬌體貴的女人沒哼哼,以很慢的速度翻下來,拴好鬥篷,理好衣,步伐從容的走進客棧。
“你去交客房間,吃點東西充饑,路還遠,不必喊我。”說罷從懷裏摸出幾錠銀子交到他手裏,轉身走上樓梯,背影端莊。倘若換做妙仙,早卑躬屈膝的當馬凳,當拐杖,端茶送水了。但他做不到,他不是奴才。看着她消失不見,只莫名有些堵,真是個奇怪的女人……他搖搖頭,坐到桌邊,拍拍桌子:“小二,你們這兒有啥特色菜統統端上來。”
反正有人請客,不吃白不吃。
☆、心在絕情谷底
荜撥——苗火一晃,屋裏亮堂起來。錢進來看着甲字房大方的布置,喚住小二,問隔壁那位冤大頭要過晚飯了嗎。
小二搖搖頭:“俺剛去敲過門咧,姑娘說不要咧,她語氣很虛弱,俺又不敢打擾。公子,你們是一起的吧。”
錢進來翻了翻白眼充耳未聞,小二猶在絮絮叨叨:“那為啥你不管她死活咧,多好看的人兒啊。”
為何在青隐山見她重傷施救,現在卻不管不顧,是自己心硬,還是她太不招人喜歡?他搖搖頭,跟随熱情的小二去到隔壁門口,輕叩兩聲,無人應。
“你去找找大夫吧,她好像是有病的樣子。”賞些碎銀,小二喜笑顏開的去了。
聞言錢進來愣在原地,這些時日好吃好喝,若說得病,只能是靈雲寺時凍得的舊疾還未好全?是了,錢進來幡然反應過來,她醒後就任性逃炮了,怎麽可能痊愈。
歸根究底,還是牽扯到自己的因果,錢進來心底泛出愧疚,多少先勸她吃點飯吧。
擡手欲叩門,恰時屋內傳來桌椅打翻的動靜。
出什麽事了?!——焦急推開門,屋裏沒點燈,烏漆墨黑中,突的氣流翻湧,夾雜劍器铮鳴聲,錢進來心知不好,側身閃過,刀光堪堪落下,他憤然擡頭,落眼見辛夷慌張的臉。
“我遲早會被你殺死,”他吼道:“像你這種被害妄想症的人,活該病死!孤獨死!”
“你、你!”辛夷氣得渾身發抖,口齒間卻吐不出詞,锵當一聲,劍落到地上,她彎腰去撿時,無邊黑暗擠破視線,頭暈目眩,她踩在地上就像踩在天花板上,像栽倒蔥一般跌倒。
倒置的視線中,她看見那個離開的人轉回身,驚慌失措的喊她名字。
她身上滾燙,落在掌心像被火球滾過一道,錢進來抱起她放到床上,蓋被時,看見她臉色潮紅,黛青淺眉,眼角微微上揚,閉眼的時候顯得有些稚氣,但她似乎沒意識到這點,看上去只有二十歲左右的臉上,從未洋溢過青春活潑。
她笑起來會是什麽模樣,會不會像團兒小狐貍似的可愛。
她究竟經歷過怎樣的事,會惱出現的性子?
錢進來用鐵條将爐鼎裏的炭火撥開一些,然後停下來,等爐鼎暖和,很快袅袅輕煙生出,便将窗開一絲縫隙換氣,一縫兒月光色将濕未濕,将爐煙纏繞,飄飄渺渺。
辛夷整個人兒抖着縮在厚被裏,裏面,襯得越發的小,瘦,伶仃,眉間疊了一黛陰霾,似是在做夢,“孩子……”她哆嗦着唇,碎碎輕喚道。
錢進來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忽然辛夷拖着哭腔又長長的喊了一聲:“你們放開我!放開我!”她手腳忽然狂顫,棉被踢到地上,錢進來想按住她,剛一靠近,她一張小小的臉貼過來,湧出女子發間特有的淡氣,嗅上去有些銷魂,“顧之期……不要離開我……”錢進來腦中紛亂,随口應了一句:“你別亂動了。”
她早被燒得迷糊,從靈雲寺逃脫至風流府,再奔波千裏,從未休息,疲倦至極的身子被過往記憶牢牢糾纏,聽話……無限黑暗裏,似乎又有人喊她聽話……
“你怎麽不去死!”氣憤湧上心尖,嚷嚷破口而出,走廊外清晰可見,聽見走廊傳來腳步聲,錢進來心中一急,點中她穴道。辛夷身子宛如脫線風筝墜落,滿臉淚痕,浸到枕頭裏。
一邊埋怨自己早該如此,一邊想逃出去,剛走兩步,回身又拿過一個枕頭墊在她頭下讓她舒服些。
廊外早有人伸出頭看戲議論了,發現錢進來走出,不約而同如烏龜般又縮了回去。錢進來無奈的嘆了口氣,倚在門邊的柱子上,呵,他長長呼出口氣,冰冷的空氣涼飕飕的,令清腦清明,把那些呓語陰霾都一并掃走。
很快小二帶來大夫,看過病,留下藥方。錢進來把身上一半銀子倒給小二,讓幫忙服侍煎藥、喂藥,見小二連連點頭,他一身輕松回去睡覺。
難怪派遣自己這個陌生人照顧,認識辛夷的人,多半都不願意靠近她的吧。
這幾日錢進來玩的好不快哉,沒錢了就去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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