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3)
主房裏來,她随身帶着只鎏金木盒,滿是銀票啊,甩在手心裏啪嗒作響。一時興起了,還給花和尚寫信:“……小子我在外混的風生水起,見這家烤牛肉不錯,稍幾斤給你嘗嘗,過段時間我就回來,別太想人家喲~”
剛一落筆,忽地感覺屋裏光線怎麽暗了,擡頭卻見書桌前立着個人,辛夷睥睨道:“你在寫什麽?”
錢進來驚了一跳起來,岔開話題道:“你好了?!”
辛夷目光瞬也不瞬,突然搶過信箋——本不是什麽機密,她若要看,不是不會給,只是她這态度着實讓人很不舒服。錢進來聲音不覺冷了幾度:“看完了還我。”
唰、唰,信被撕成碎片。
“你——!”錢進來怒目,辛夷把碎片握在手裏,緊緊的,恨聲道;“不要與別人通信,言多必失,倘若不想被人尋到老窩——而且,我很讨厭被蒙騙、可能被背叛,一絲都幾率不可以。你既然跟随我,就不要做讓我懷疑的事。”
錢進來笑道:“你真是有病。”
辛夷不置可否,轉身的時候道:“收拾下,準備繼續趕路了。”
錢進來很不爽,十分不爽。
他騎着馬,一步三搖晃,沒幾十裏地就要停下,喝水啦撒尿啦充饑啦,百種借口,就差沒跳到河水裏冬泳。辛夷看在眼裏,卻未發作。
越往南走,氣候越暖和,冰雪消融,枝桠上生出淺黃嫩芽,時而有鳥雀掠地,啾啾亂跳,辛夷勒住白馬,等到小家夥們玩累了她才緩緩經過,錢進來可沒這性子,轟地像頭蠻牛橫沖直撞,辛夷還要白自己一眼。
有時候錢進來會有種奇怪的感覺,其實辛夷并不想去偷竊婚契,她只想就這麽走着,從天光乍破,到暮雪白頭。然而妄想只能是妄想,日子終究要過,倘若沒有目的,只怕她一停下來,陷入回憶,會崩潰掉。
大巽以南自古富饒多情,盛産魚米,安居樂民。當地水支數以百計,穿越山林鬧市,溫順的載過船上花市,深秋的墨雨愁詩,行走其間,衣裳将濕未濕的染上了涼意。
錢進來坐在馬上,對着麗春院大冬日只薄薄着了件春裳,露出酥胸與小腿的姑娘們倒吸口氣:“她們不冷嗎?”
辛夷唇角勾起诮笑:“你們男人不是喜歡嗎?”
“那是在室內!”錢進來搖搖手指:“你們太不了解男人了,自己看着都起雞皮怎麽喜歡,大冬天的穿得暖暖的看上去也乖啊,”說着上下打量辛夷半眼,挑眉道:“當然不是指你,出個門就差沒披棉被了,像團沒棱角的面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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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身着鑲嵌一圈兒水亮絨毛的立領綿裳,遮擋住口鼻,兜上頭的披風幾乎将餘下的眉眼都掩在了陰影之中,而且甚長,直垂到腳背,渾身上下不露出一寸肌膚,連手都塞在夾瓤暖枕裏,乍一眼望去,誰都不知道她生什麽模樣。
她并未錢進來的措辭生氣,應該說,她從未曾因為外表與人執争半句,似是從不為此擔心。
盡管底子很好看,但錢進來左右覺得她不是女人該有的模樣,行走一起難免被路人圍觀,着實有些丢面子。
以至于辛夷說她有事,讓他去釀夢湖的“臨蓮亭”等自己時,瞬間像腳底抹油溜飛快。
水面澄碧,風無漣漪,薄冰湖面宛如從天而降的巨大翡翠,在日光下波光粼粼,錢進來走上臨河而架的翠竹曲橋,左手一只烤雞,右手一壺燒酒,任爾等輕賤斜眼驚訝乎,吾自逍遙。
橋上有不少游人,錢進來走到一身着布衣的窮書生身旁,小聲問道:“小哥,你聽說過一個叫顧之期的人嗎?”聞言書生滿臉驚訝:“當然,誰人不知啊。”
沿途但凡經過繁華城鎮,錢進來總會偷偷打聽,想趁早交托出玉佩早了早散,上千裏路,總算得到期盼已久的答複,錢進來樂得屁颠兒,抽出張銀票放到書生手裏:“那他住在哪兒,我找顧之期有事!”
“竟敢直呼王爺本命!”斜地裏插進來一聲嬌斥,驚得書生唰白了臉,回身見水亭鉛灰檐影下,立着名風流倜傥的男子,長鬓入眉,眼角細長,濃郁長睫如炭筆勾勒出漆黑眼線,篩下眸裏沉黑的陰影,襯得瞳深白少,玉一樣華潤的臉上,微微泛起極不明顯的淡青色,眉間宛如滴水凝墨,生着顆細小的緋色紅痣。搭眼看去,錢進來就覺得這個人——不詳,渾身上下透露出說不清的鬼魅妖谲。
薄裳緩帶,袍角潑墨幾句小詞:“深居簡卧,亦有刀戈亂矢突。坐花醉月,挽斷羅衣留不住。”
咚的聲響,書生跪倒在地,連連磕頭:“王爺饒命、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錢進來踢踢他,附耳小聲道:“剛才說話的好像是個女孩子。”
聞言書生并未擡頭,雙肩瑟瑟。
“真是晦氣,”那女聲從男子身上響起,錢進來目瞪口呆的看着從身後走出的嬌小女孩子,身着紅裳,眉與目之間疏疏離離,哼了一聲道:“你讓姑奶奶我看着礙眼。”
“是是是是,”曲橋行人衆多,書生直接從曲橋上跳下水,後面新游客看見了嚷道:“又有冬泳的啊,少俠好興致!”水鄉人人擅凫,錢進來松了口氣,那女孩繼續道:“蠢蛋還不好好學習,要姑奶奶踹麽?”
如此驕縱的背後定有靠山,錢進來放下烤雞燒酒,順勢弓腰道:“我找顧之期有要事,有人讓我傳一信物。”
“什麽人?”女孩道。
“大家都叫他‘阿燃’。”
女孩頓時驚詫的睜圓眼,望向身側男子,男子擡起眼,細細眸色銜住波光,折射出刀光。
“拿上來。”
他開口,聲線低沉陰郁。錢進來從貼身內衣裏那枚平面光滑的玉佩,倒扣袖內遞前去。顧之期手指纖細優美,骨節分明,宛如冰雪融就,倘若不是柔和指尖溫柔的觸感——拿到玉佩的時候,他的眉毛只擰了一下,只一下,就沒了。
阿燃說顧之期會舍不得,會珍惜,說實話,錢進來真沒感覺出來,一方面又覺得,那叫辛夷的姑娘有些可憐。
她似乎是很恨他的。
罷了,別人的恩怨情仇豈是外人能夠置評。交易成功他的責任也就盡了,錢進來暗暗吐出口氣,終不用再跟這些怪人交道。他拔腿要走,出路卻被堵住,一名嬌小伶仃的女孩渾身煞氣騰騰的充當攔路狗。
“梨溶,把他關起來。”顧之期平聲道。
剛懸下的心被活生生拎起來,錢進來拼命分辯道:“我只是個跑腿的,要回去找阿燃領工錢,你何必為難無辜……”
“哦,阿燃——”顧之期勾起唇角,眉間紅痣燦如臘梅,生冷而決絕:“既然來了,就一起留下吧。”
錢進來推開梨溶就跑。
猝不及防,差點兒跌倒,梨溶咬住下唇,倒不慌追,從懷裏摸出一只白瓷瓶,取下塞子,将瓶內的香脂遠遠一抛,不偏不倚黏到錢進來衣裳上。濃郁香氣頓時溢滿空氣,又不是二月天氣,錢進來正在驚異間,幾乎是同時,人中湧起股騷動,不知是誰先喊了句,“天哪,那是什麽?”
衆人随之望去,只見平靜無波的湖面上遠遠飄來條黑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搖搖晃晃的往橋邊飄來,加粗加黑,漸漸擴散成團黑煙,伴随着嗡嗡嗡的振翅聲音。
“玉蜂群!”
有遠識之人驚呼道,人群瞬間炸開鍋。這玉蜂,是頂厲害的毒物,被蟄一下全身紅腫,兩三只可致命,平時難得一見,今日撞鬼了怎麽突然襲來一大群!曲折竹橋上你推我嚷,哭聲,惱罵聲此起彼伏。不知是誰擦着自己後背擠過到跟前,錢進來看見對方衣裳上淺淺粉末,香氣馥郁,腦中靈光閃現,回頭見亭內一主一仆動都不動,小女孩滿臉得意的看着大家擁擁擠擠的狼狽,似乎很開心。
錢進來心下恻然——沾過多少鮮血才能做到這樣無動于衷。
要真想跑,只怕這蜂子就要跟哪兒,沿途得害死多少無辜群衆。自忖不是不是良善之輩,但不願惹上負罪感。
他要往回走就得逆行而上,慌張逃命的通道哪兒勻得出他的體型,手抓護欄才卡得住不被順流而下,錢進來放開嗓子,大聲道:“我錯了!你們原諒我!快把我抓了吧!只要不殺我不打我不罵我不餓我怎樣都行啊!”
這模樣要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梨溶被逗得大笑,指着錢進來說:“王爺,這家夥好好玩,抓回去沒用了記得留給我做實驗品哈。”
“把玉蜂收回去。”顧之期依舊臨湖靜觀,像根與生俱來的木頭,梨溶吐吐舌頭,又摸出只白玉瓶子,往空中一撒,粉末飛散,風拂過,很快那些蜜蜂頓在空中,似乎不明白怎會不怕死的暴露在寒冷中,剎時亂作一團,嗡嗡嗡往城外密林飛去。
回去的路上,梨溶一路嘟嘟嚷嚷,熱鬧沒看夠,還浪費她藥物。錢進來發寒的看着這個十四歲左右容貌清秀的女孩子,暗罵顧之簡直是禽獸,把人訓練得這樣無知生死,該被上百只玉峰蟄死上百次。
☆、顧府
顧府距離釀夢湖不近,足足走了五裏路方到,小山腳下,樹林掩映間,顧王府三字寥寥草草的刻在木牌上,門上貼着張告示,買奴,五十兩銀子。
門被一位六旬老人打開來。
“手叔,把他關押住。”顧之期吩咐了句,提腳進門,老人側身讓路,彎腰道:“是的,王爺。”
梨溶在扯着顧之期的袖子,一路對晚飯嚴重提議,要吃雞肉鴨肉鵝肉豬肉魚肉。
“肉——”字在院子裏回蕩,漸行漸遠,錢進來驚詫的看着這王爺住處,院落亂種了幾株桃樹,像是本該生在荒野,不知哪門風刮到這片地上,發狠的長,□□枝桠倒插向天,白壁青瓦,游廊漫卷竹簾,延伸至屋後,後屋依山勢而建,看上去青瓦疊青瓦,起起伏伏,倘若不說,只讓人覺得是普通官宦人家府邸。六旬老人領着自己緩緩走到間房門前,臨近了,發現門上挂鎖。
“哎喲,”手叔一拍額頭:“王爺不早說,我忘拿鑰匙了。”“我去拿”三個字還沒哽出喉,錢進來只覺一道厲風掃過,“啪!”的聲擊響,火花四濺,幾乎與此同時,咕嚕嚕地上滾落兩塊鐵,定睛一看,是鎖被擊碎了。
手叔拍拍布滿皺紋的手,好似剛才只是随意切了塊豆腐那樣容易,錢進來大呼倒黴——怎麽跟風流府一樣處處都是高手?這個世界還是不是他認知中平凡的世界啊?是不是走進地獄了?
手叔一臉皺紋,慈眉善目,與普通老人沒什麽兩樣,說起話來也和藹可親,充滿人間煙火氣息:“這屋裏太久沒人住,王爺說是囚禁,其實你不要亂跑就好,”說着拔腿就走:“我去廚房看看食材,屋裏應該有舊帕,你先自己打掃着,晚飯時候自己來廚房吃。”
錢進來哭笑不得。
如此情況,這顧府的确很缺人手啊。
吃飯時零零落落的來了十幾個人,男男女女,看穿着打扮有掃地的、喂馬的、守衛的等,時而有婢子來盛飯端湯,沒人對錢進來的存在過多驚訝,甚至問都沒問,似乎對陌生人司空見慣,這些人臂沉身穩,多數有像手叔那樣的驚人技藝,錢進來不敢怠慢任一,只管悶頭刨飯,吃到中途,突聽外面有人喊道:“大傻又被仇家追殺,一身是血的回來了!”大家唬的驚起,紛紛出去看熱鬧,錢進來大吃大嚼,滿足的回屋裏去。
這個清淨小院,滿是江湖腥風血雨之象。
而他只是個扶不起的小渣渣,主無迫害之心,除了混吃等死還能做啥——說不定過兩日還會安排自己去守門喂馬掃地。
沒多久睡意綿綿湧來,隐約中,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錢進來……”錢進來揉揉眼睛坐起來,燭臺早熄了,屋裏暗沉沉的,月色透過窗戶浮起微光,隐約可見家具輪廓,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了。
是夢?
“喂、喂,錢進來,”這一聲清清晰晰,有些耳熟,錢進來依循而去,看見的卻是一堵牆,牆壁幹幹淨淨別無他物,半張畫像也無,他心念點轉,忽然想起為何覺得嗓音耳熟了。
“是你?”
“看看你死沒死,”辛夷恨聲唾罵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又被挨罵,但這次錢進來非但沒有不爽快,反而被同伴挂念的感覺真他媽的有點感動,轉念又覺不對:“你怎麽知道這間房屋關押人,這布局可不是牢房的布局啊。”
牆壁那邊靜了會兒,辛夷緩緩道:“當然熟悉,這裏曾算我半個家吧。”
但如今真能榮升為女主人,撐起半邊天時,她卻怯了,恨了,輾轉不能眠,詛咒一切都沒發生?錢進來不明白她為何執意怎樣的過往,是什麽讓她如何從骨子裏戰栗。
“你還要偷婚契嗎?”
“那我不遠千裏奔波是為何?這些日子我一直暗中調查,據了解到的消息,顧府近半年新建一所後院,幾乎沒有人往來,防備什麽的相對要松得多。我梯子都買好了——”
“你不會輕功?”
“……哼!”
錢進來在黑暗裏偷偷彎起唇角,這個狐假虎威的丫頭。
“我走了,”辛夷說:“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聽見拍打衣角的聲響,不知怎地,錢進來有點舍不得:“我因為你被關進來,你倒好,說走就走。”
“那是因為你笨撞上門來。何況他們又不會拿什麽都不會的普通人怎麽樣!”辛夷咬住下唇,她不能逗留太久,以免被發覺。悉悉索索響起裙裾擺動,一梭菱形小腳輕若無聲的走開,錢進來把耳朵貼在牆壁上,聽她遠去的聲響,無人知道他在聽,辛夷獨來獨往于黑影重重的夜裏。
裙裾回漾弧度,一聲叮囑湊上牆壁:“廚房死胖子的廚藝很好,你打雜的話可以學習學習,若以後出來,可以不用偷竊,改開飯館了。”
一頓飯他吃的心驚膽戰,味同嚼蠟,哪兒想過品味道。貼在牆上的耳朵驀然聽見她鼻息間的呼吸,近在咫尺,若非頑石無情,定能摩擦到她瑩潤秀氣的肌膚。思及此,因冒犯激起的熱浪湧到臉上,錢進來像彈簧樣迅速逃脫牆壁,有些興奮有些自嘲,趕緊解圍:“你喜歡吃?”
“嗯。”辛夷本就為連累救命恩人有點愧疚,聽他這麽一問,順口就這麽應了。
“那以後我做給你吃。”
“好。”
一言一語,并未放在心上。
翌日清晨,錢進來手執掃帚,從住房一路掃到走廊,見手叔撕下大門告示,招呼道:“我來了就不招家奴了嗎。”
手叔把紙張裹成球,掌心稍用力,再張開已成粉末,輕輕揚飛消失不見。
“你是囚犯,不是家奴,”手叔搖搖頭:“應聘者好幾十,篩去資質平平的,只剩下三個,他們已在廳堂等候了。”
錢進來奇了:“這裏這麽偏僻,我來一日半個求聘的都沒看見哪。”
手叔拍拍他肩膀,錯身之時道:“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錢進來好奇心起,放下掃帚,跟随手叔往廳堂行去。
區區選人,搞得像武林大會樣。
廳堂倒有些皇室氣派,四立合抱大柱,梁頂兩層樓高,垂下十丈厚紗,栓繩繡花嵌珠,紅氍毹席地。端得簡潔大氣。手叔看起來入半截棺材,實則腳程飛快,錢進來跟得小跑,沒留意腳下,差點兒摔了個狗啃屎,惹一屋子人回頭。
暗罵晦氣,真恨不能把臉皮臉皮撕下揣到包包裏。看着站在茶案後像無事人的手叔,他垂頭默默湊到後面。
說話這并肩相站的三人,從左算起,第一個圓臉方颌,羽扇綸巾,氣度沉穩,第二個黃衣青裳,眼角微微上吊,隐約有幾分邪氣,第三個倒清逸得很,一身灰衣背負雙劍,銀色流光婉轉。
三人一致躬身,齊聲道:“拜見顧公子。”
“嗯。”顧之期不緊不慢的喏了一聲,擡袖平舉:“如果說我沒記錯的話,你們依次是青城的羅先生,唐門的唐殇,黃金城的洛羽生,對吧?”
他們三人異口同聲道:“承蒙顧公子記得。”
“廢話也不多說了,免得耽擱大家正事,”顧之期從白衣底下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輕叩三聲,“我們就三輪比試,不動刀槍,免得傷同盟和氣。”
底下三人不約而同的用餘光斜視對方,都在彼此眼裏看到了必勝的光芒,能被選入一年一載的幫派節使,當然不是武功低劣之輩。
手叔被揪着袖子好奇詢問的錢進來鬧得不耐,只得介紹道。
同盟盟主身為皇親國戚,不得展露出背地裏與綠林黑道有重大聯系,因而素來行事低調,極少見人,傳遞命令靠的就是這些所謂的“家奴”。線索單一。就仿佛是手握黃昭的禦史,在門派裏極其特殊。因此“家奴”們在顧府的能耐地位,側面反映出幫派在同盟之間的地位與能耐,故而非常重要。
比試有三。
垂幕後繞出一個十四歲左右、眉清目秀的紅衣小姑娘,手托金盤,滿臉笑意的走到他們面前,“來,你們各取一根吧。”梨溶眨眨眼:“誰抛的遠,就算誰誰贏哦。”
諸人表情一凝,只見金盤內放着的是數根稻草。
再大的力氣,又如何使在輕飄飄的稻草身上呢。錢進來頗看好戲的抱起雙肩,見青城羅先生身先士卒的走出一步,道:“我來。”他從小氣力就大,更深修內力,從裏到外,都有的是能量。
雙手合十,眼觀鼻,鼻觀口,猛然爆發了“呵——”的一聲,拈起稻草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以射暗器的動作刷,射了出去。然而那脆脆的稻草只快速的飛過兩尺,然後就很不給面子的緩了下來,由射改成了飛,又很快以飛轉成了飄。羅先生随着稻草打着旋兒落下漸漸變得難看——距離,僅到門檻兒。倒單憑臂力,是真不差的。
羅先生拱手對顧之期拜一拳,托掌向側身的唐門唐殇:“唐公子,請。”唐門以暗器為重,多為刺客,不像青城那樣的老門派,死腦筋。唐殇傲慢的睥睨羅先生半眼,倏忽間,回手就将稻草往天上抛——緊跟着唐殇已微微彎腰抽出了靴子裏的小刀,彈臂就揮到了天上,刀影淩亂,舞動四方,刷刷刷刷,那落在半空的稻草已被削成了無數微末,如落花成陣,圍繞着唐殇紛紛揚揚的飄落,唐殇目光犀利如箭,盯準了一粒細微到不能再細微的碎片兒,側過刀片,用力一彈,一道枯黃流光在衆人面前如流星閃過,倏忽已彈出了偌大的大堂,消失在日光茫茫的庭院。
倘若去尋找,根本找不到,量不出距離。
功至深處,摘花飛葉可傷人。應該就是如此境界吧。
在場無不驚嘆,梨溶拍拍洛羽生,書生打扮的洛羽生似被驚醒,又些茫然,又有些無知的望向梨溶。
“別愣啦,該你啦。”梨溶也學他,像斷了線的布娃娃似的歪過頭,樣子很好玩。另兩個參賽者都忍不住笑起來,笑了會兒,卻驚覺四下很靜,奴仆們看着梨溶的表情都有點怪,似有點嫌棄,又很害怕。
見過梨溶召喚玉蜂群蜇人的錢進來卻在看洛羽生,他清清瘦瘦的手臂,又未負暗器囊,要如何贏過他倆呢。
洛羽生拈起稻草,拔步邁向窗邊去。
他要離開棄權?
窗外有片空地,林子裏的鳥雀冬日常來此覓食,此時正有幾只撲騰着小爪子蹦來蹦去,洛羽生從衣裳裏摸出剩下的幹糧,很快就有膽大的肥麻雀落到掌心裏來,手尖一動纏上稻草,被抓住腳的麻雀吓得驚飛,撲撲撲飛出窗口。
正所謂巧力不如借力。
羅先生不服道:“這也算?”
洛羽生笑道:“比你的遠了一點。”
話音剛落,一道暗镖破空而去,鳥雀避之不急,慘叫一聲,飛墜下地。
“你!”洛羽生臉色微變。
唐殇挑起眉眼斜斜的睇了洛羽生半眼,嘴邊勾起譏诮:“你的稻草沒我的遠。”
羅先生臉色稍稍舒服,哼了聲,拂袖站回原地。
洛羽生眼裏的陰影如羽翼,稍縱即逝,轉瞬收斂妥當。
坐在高堂上的顧之期勾起細長眼睛,瞳中氲下極深極沉的暗色。他忽然起身,發色潋滟,白袍如大鳥斂落。
“我累了,下面的梨溶你來主持吧。”
梨溶驚詫:“王爺您怎麽了?”
“需要你管?”他媚眼如絲,語氣低沉,梨溶臉色一白,跪倒在地;“奴婢該死。”
顧之期走下臺階,走過紅氍毹,輕袍緩帶,一步步宛如走在行雲流水之上,緩慢而幽靜,無視所有人的低眉順目,好似與生俱來就無人敢直視這位盟主的變化無常,也不知是不是錢進來的錯覺,他感覺顧之期有意無意的看了自己半眼。
或許只是錯覺?因為自己低頭低的裝模作樣?
不管怎樣,顧之期遠去之後,不知是誰先籲出口氣,彼此互相擡頭相望,氣氛漸漸恢複過來。
梨溶抓過茶幾上的蘋果,坐在椅上,翹起二郎腿,咔嚓咬了口,滿嘴碎渣道:“那我們就繼續吧。”
☆、選奴比試
拍拍手,兩名男子小心翼翼的搬出一尊小金人,半人高,實心,雕得極細致,五官栩栩如生,在白日裏閃閃發光,流動油質感,灼花了眼。
衆人驚嘆間,緊跟着,後面又跟着兩個人捧着同一尊一模一樣的金像,過後還來一尊。
總共三尊。價值連城。
“上一場擲諸位壯士都表現得非常出色,各有千秋,至于這場,還是以稻草做測試。王爺走了,我也不知他想怎麽測試測試什麽,大家自行理解吧。”
三人面面相觑,梨溶繼續啃蘋果,卡擦卡擦,滿屋子脆響,好似原本可比武林大會的比賽轉眼成笑劇。手叔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拾起根稻草,從左往右,依次塞入金像的耳朵裏。
只見第一尊的稻草從另一只耳朵裏穿了出來。
第二尊的稻草從嘴巴裏吐了吐了出來。
第三尊的稻草沒有出來。
始終手叔不發一詞,功成名就後負手退下。回到原位,錢進來偷偷像他豎了個大拇指。
這什麽意思?
他當然不知道。拍拍馬屁又不會錯,對吧,何況看這三人摸不着邊際又着急的模樣有趣。
莫非是……價值?羅先生福至心靈,搶答出聲,好不容易的機會啊:“第三尊金像最好!”
“怎麽說?”梨溶舔舔嘴唇,眉梢調皮揚起。
“因為它的稻草沒有出來,說明是實金的,最貴重,當然也就最好了。”羅先生搖頭晃腦,胸有成竹。不管對不對,反正這個答案一定沒錯。
“哈哈。”梨溶丢下果核,托起下巴眨巴眨巴眼:“你猜的是不錯,不過——誰還有別的說法嗎?”
洛羽生上前一揖:“我還有二三見解。”
“你說說看。”
洛羽生微阖眉眼,斂住內裏淡淡的光華:“無論聽到什麽秘密,悄無聲息的收藏起來才是最好的。”
餘下的唐殇似想說話,終究啞然。
手叔若有所思的一笑,目光若有所思的遞與梨溶,梨溶跳下椅子,揮袖示意衆奴仆将金人搬下去。
“洛羽生說的很有像書裏寫的,羅先生爽快直白,唐殇不裝不做,都各有所長。我一個小女孩說的不全不盡,你們別太放在心上。”
一句話說的滴水不漏。既避免得罪人,又了解到各人特長——好一招隔岸觀火。
比過臂力,比過智力,下一輪具體該比試什麽梨溶自然不敢越禮,索性拍拍手,道聲散了。
“來日方長,先熟悉兩日環境再安排工作,王爺英明,心中自有衡量。”
說完梨溶離開廳堂,她在府中供什麽職?話說,只有顧之期在的場合,才見得到她的身影。
原以為看熱場的比拼,就這樣潦草收場。觀衆沒有當場人的緊張心境,該做什麽還是做什麽去。新人或爽快直白,或心眼多端,日後不過是吃喝拉撒大軍中一員。
錢進來一等一混吃等死,無處可去,就躺在床上等吃飯,沒多久聽見隔壁傳來動靜,出門見手叔又在開鎖了,這次不用有手,改換鑰匙正正經經的戳孔眼。他身後站着名年輕男子,暗淡灰袍,背負雙劍,卻黃金城洛羽生。
“小錢,借借你的抹布掃帚。”鎖開了,手叔反退三尺。錢進來哦了聲,回屋去拿,想起前兩日自己清掃桌上地上一尺厚的灰塵啊,足足換了兩桶水才洗幹淨,手叔幫忙燒熱水,他老人家倒聰明的不去推門。這個新來的家夥又要倒黴了。不過,為何讓他住在囚犯隔壁,而不是安排幹淨客房?看來聰明流露以表不是好事,像把雙刃劍,鋒銳薄快,但容易割破手指。作為主人,必先斂去其鋒芒。
吃完午飯回來,途徑隔壁時發現洛羽生坐在椅子上看書,室內幹幹淨淨纖塵不染,仿若經水沖刷過,而他的頭發與指甲還是很幹淨,究竟怎樣的功夫能這樣輕松打掃?錢進來羨慕不已。
發現門口有人,洛羽生放下書卷打招呼:“你是哪門哪派中人?”
錢進來傲慢道:“我無門無派,是囚犯。”
“哦,”洛羽生彎起唇角輕笑,半點沒有意外。這令錢進來有點失落,要換在民間,與衆不同的囚犯該多奇怪多吸引眼球啊,果然,顧府裏住的一個個都不是正常人!看見洛羽生帶有書,他便氣餒的借了本小說,搭在頭頂,托張椅子去門衛室門口睡覺。。
游廊垂挂卷簾,篩下日光滲到地板上像縷縷老虎紋。手叔在門衛室裏用手削蘋果,“喏,給你吃,”錢進來把書從臉上拿開,看見從窗戶裏遞出來包茶葉。
“我徒孫每年都要送幾斤紅茶來孝敬我,我一個人喝不完,送你些。”
錢進來毫不客氣的收下:“謝了哈。”
“我一般都是在晚上喝,有寧睡安眠的功效。”手叔漫不經心的叮囑道。
平日裏遇事兒蹦得比誰都遠的手叔怎麽這樣啰嗦?莫非人老無子孫環膝格外多出份愛心?錢進來搖搖手臂:“知道知道。晚上喝嘛。”
月上梢頭,滿園清淺。
幽幽茶香浮了一身,罷盞後,唇齒猶留香。躺在床上,明明困乏,腦袋卻清醒的要命——誰說紅茶寧神安眠?手叔這個老奸巨猾的騙子。
輾轉間隐約聽見隔壁的門發出牙酸的吱呀聲,似是被風吹開,錢進來沒放在心上,繼續數羊。
第三十七只羊跳過去了、第三十八只羊跳過去了、第三十九只羊跳過去了……
一會兒腦袋沒昏,肚子卻開始作怪,咕嚕嚕冒泡,一跳跳的抽疼起來,錢進來飛快滾起來栓褲腰帶,鞋都穿反了,連爬帶滾去拉開門,沒有風,卷簾一動不動,簾下逆光石雕樣站着一個人,腰間刀光森森。
“哐——”的輕響,那人受驚握緊了雙劍。
“我是上茅廁的!”錢進來背靠牆面雙手舉高,褲子就掉下來,好在反應迅用腿夾住才沒走光,可風吹屁屁涼。錢進來打了個冷戰,怨念的凝神看對面的人,月色晦暗,隔壁房門洞開,拿雙劍的人,好像是洛羽生?
“我也是,剛回來,”洛羽生解釋道:“換床睡不着,起來吹吹風。”
明明一絲風也無。
心底隐約覺得怪,卻又不敢太去細想。
既是熟人,錢進來倒膽大兩分,提起褲子一溜煙跑去茅房。卻看不見在遠遠地檐下,洛羽生身形掠起,悄無聲息尾随而至。
解完茅廁出來,滿園清輝裏,門衛室燭火熏亮。
手叔披着睡意揉眼打開門的,乍然見了錢進來,表情絲毫不驚訝,眉裏眼間都透露出個信息,早知道你要來。
“死老頭,你坑我啊。”錢進來扣扣門扉,以表抗議:“你茶葉有問題。”
“睡前收拾我才發覺,給你拿了包好幾年的舊茶。”手叔打了個哈欠,懶倦道:“看我多後悔,點燈等你睡不着拉肚子來找我以舊換新。放心,跑幾趟就好了。”
“你你——”錢進來橫鼻子瞪眼,打又打不過,活活一口氣憋到肚子裏,肚子打個咕嚕又開始作怪,轉身又要往茅房奔,肩膀卻被手叔按住,那麽随意的動作竟像鐵鉗般有力,手叔湊到耳邊,小聲問詢道:“你隔壁屋,今晚有沒有動靜?”
錢進來豁然開朗,手叔哪兒有那麽好心,安排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監視。他人再笨,事已如此只能如實相告,說:“剛我跑茅房時,看見一個人影掠往後院,背負兩把雙劍,不确定是不是他……”
老頭子臉色一變:“後院?你說他往後院去了?”
這些動作自然落在錢進來眼裏,他又驚又奇:“是不是要我追蹤去後院,我可以謊稱說拉傻了找不到廁所了……
“你進去就活着出來不了了。”
平地起驚雷,錢進來腦袋像被鼓槌擂了一下——活不了了?後院?其實一道人影飛掠間,哪能确定飛往何處,這個地名不過是脫口而出的,他想起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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