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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笑道:“這不是我當年留在京城的舊衣首飾嗎?”
老親王壓低失落情緒:“你從小衣裳就成山成堆的……當初你雖進宮,舅舅舅媽還是專門為你留處庭院收斂物品,時時打掃整理,說是人生難免有意外,總不致到時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有……後來你去俪城,走得匆忙,故居未搬,我就想到長輩們說過的話。心想着,我身為你兄長,理應多照拂打點些。”
太妃手撫着缂絲長袍,繡花緞鞋,六葉宮花與翡翠珠钿,慢慢濡濕了眼眶,都是宮中禦賜,不可變賣送人。她總算明白為何有人眷戀舊物,不染片塵卻滿滿舊時氣息。時光傾軋,若不得痕跡,真是讓人懷疑自身存在。她現在是顧之期的娘,但她自己卻沒有娘了,再不會有人不計得失的付出,無怨無悔的愛自己了。
☆、虎視眈眈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換完衣服回來,太妃依然紅着眼圈。正裝盤發,端然身形,鄭重行至老親王跟前盈盈一禮。
“你又做為什麽?”老親王伸手攙扶,太妃推開他手,眉裏眼間故作的媚态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沉若幽潭的眸色,流露出她應有年齡。
“表哥,”太妃真心實意的喊了一聲,拉近彼此距離:“謝謝你未曾辜負我當初給予的重托,謝謝你這些年将京都勢力暗中穩固,讓我在京都留下立足之地。”
老親王手發僵,轉而理解過來,頗為艱辛的重重嘆了口氣。
積淤在他眼底的浮腫更暗沉了色。
借着明亮燭火太妃也才看清,原來這些時日老親王也同樣的未歇息好。
兩人莫不是心思百轉,心知肚明,對視一眼,老親王先心虛的垂下了眼簾,低聲道:“你不怪我嗎?當初你将家族與舊屬聯絡都交給了我,可我卻——”
“不,我理解你。”
老親王擡起頭。
“這些年,蟄伏隐蔽的家族榮耀已淪為你的噩夢了吧。說來這些事,若非熱血懵撞,就是被逼出來擔當的。特別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已知流水無情。哪兒舍得放下子孫滿堂,饫甘餍肥,去做掉頭的事業呢——這些我都理解你。”
老親王眼中湧動感激,敢想說話,卻被截斷:“所以,無論你怎樣裝病冷落,我都可以忍。古有三顧,我今日十顧、二十顧、一百顧,又如何!不過就是跑跑腿,吹吹風,下下跪,這又何難!想想戰場與暗地裏死去的親信們,我們享受着他們用命換回來的今日,若不承載着他們的希翼而茍且偷生,只怕老到殘缺,都無顏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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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妃越說越厲,老親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死”字一落,咚的聲茶盞放落到桌,老親王像被驚了魂魄,猛地竄起身,一雙眼眸沖着窗外驚恐游離,臉上布滿哀戚與羞惱,嘶聲道:“你現在還有臉來跟我說這話!要不是當初你意氣用事賭氣去俪城,何止等到現在!”
太妃緊繃的臉一變,猝不及防眼淚刷的就流下來了。
近來遇見這麽多事,唯有這件才是她的死穴。
“我沒想到,我沒想到他會這麽狠心……什麽都是我陪伴着他,那麽多年,他心裏居然還有別的女人。還會為所謂的祖宗家法算計我。我真傷心透了,真是傷心透了!”此後經年,回憶起當時的情緒,也深得透徹心扉,一時竟說不出別的形容來。
一如這麽多年來每次悔恨,心底緊跟着就有個想法如影随形:可他一定是愛自己的,否則那般鐵血征戰、心狠手辣的人,居然沒舍得誅殺任一慕容外戚——
她就是這樣在兩種想法之間輾轉抵消了這麽多年。
看着表妹的淚自己止住,一絲冷笑如蛛絲攀上老親王唇角:“所以心灰意冷的隐居這麽久?現在總算想到為顧之期争奪了?真真愚蠢之極!”
“我……”太妃無言以對。
簡直窩一肚子火,老親王氣急敗壞道:“朝廷之上朝夕瞬變,我們的勢力明裏暗裏早被削弱大半,諸多舊部離人離心,與外圍的聯盟計劃額多被打斷!”
老親王生就高大,此時站立呵斥,眉宇間痛心疾首,戾氣飛揚。太妃看在眼裏,一時又是高興又是難過,發洩說明老親王已打開心扉,見時機差不多,便閉眼跪到地上。
“你這是做什麽?”老親王吃驚,趕緊屈腰攙扶,語氣不由溫和得多:“我也不是說不幫,只是現在時機未到,還得蟄伏。”
顧燃淵先皇遺旨、名正言順又如何,自古成王敗寇,多得是諱莫如深的法子。慕容世家橫縱捭阖的支撐之下,到時候誰還能怎樣——遲早他會明白,從俪城引回來的不是個揉扁搓圓的落魄孩子,而是頭收藏利爪的大貓。
——只待時機。
然而太妃未動,她揚起那張記憶猶新的美麗臉龐,梨花帶雨道:“我只怕到時遲了。”
老親王愕然道:“為何?”
“顧燃淵早就開始留意我孩子的犯罪證據,那日在接塵宴上就顯露了一手。可惜真真假假,我也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我怕、我怕,他真知道我孩子與江湖門派的聯絡協議,到時候打我們個措手不及。”
老親王啞然,一張臉刷白,眼色低沉,似乎再猶豫,或者思量。
太妃瞧得胸口發灰,忐忑不安間,終究決定甩出殺手锏。
“表哥,就看在當初我們情投意合,你為了家族前途竟能狠心抛棄我入宮的份上,幫幫我,好嗎?”銀牙碎咬,太妃瞳孔內立起柄冷刃,隔絕內心,之後将外界所有沒有用處的東西都冷冷反射回去。
“我的孩子,你也可以當做是,你的孩子對待!”
這些天,榮王府極盡奢華。
華燈挂樹,夜夜笙歌,隔了一道厚厚圍牆,錢進來都能嗅到空氣中甜軟酒香,饞得他攀牆去瞅,靠牆盡種密密匝匝奇花異草,泡在暗黑夜色,滲透粼粼燈光,彩畫片兒似的侍女們在蒙蒙背景裏來來往往,偶爾驚鴻一瞥,驚豔得不得了。
打小生活在農村的錢進來,哪兒看過什麽戲,吃過什麽珍馐美味,白天怕被人見,一入夜便搬來梯子蟄上去流口水,這是他在牢籠似的風流府中好不容易捕捉到的樂趣。
“有那麽好看嗎?”斜地裏傳來聲叱問,吓得錢進來沒跌下梯子,回頭見辛夷緊裹柔軟厚實的貂皮披風兜頭兜面,露出雙眸反射出極其不悅的光芒:“要不我把你遣過去?”
錢進來擦擦口水,歪着嘴憨笑道:“只要能讨個媳婦兒生個胖小子就好了。”
“滾!”辛夷惱憤唾道,拂袖道:“我倒但願你快點去,等阿燃抓到鐵證抄了榮王府,我還可以給你收屍!”
是了,距離聖上大典将近了。顧之期自知即赴鴻門宴前,索性揮霍最後餘晖,醉生夢死。
那日錢進來剛爬上樓梯,忽的發現向來黝黑黑的牆林裏,懸懸浮動一盞青燈,照亮一小方光,是放在石桌上,桌側對坐兩人,一個是青裳少年,一個身形熟悉,紅得發黑的裙裳,竟是辛夷!
春末夏初,林子裏最是清涼,風吹過林子,海棠緋色點點,葉子婆娑間,黑暗裏生出一丁點兒鵝黃色的光,本以為是花了眼,遽然間又破出點點光芒,一個跟着一雙,一雙引出群群,忽然從四面八方湧出無數顆小星星,鋪天蓋地,萦繞發間袖口不斷飛舞。
“你、果真能操縱昆蟲,同小時候一樣厲害……”那男子嗫嚅道,錢進來望着鵝黃光芒中梨溶刷白着張小臉,眼睛大大的,嘴唇微顫,又是不可置信又是難過。這是錢進來第一次看見梨溶這幅模樣,既熟悉又陌生。梨溶伸手向上,旋即有螢火親昵的停留指尖,在她的手撫上少年臉龐的剎那,振翅飛走了。
“哥……”梨溶顫聲道,少年縮了縮肩膀,嗫嚅道:“妹妹,為何這麽多年你一直不回家?父親遇刺後,你也失蹤了,我真的擔心死了……還以為你也出事了。”
“不不——”梨溶站起來,驚惶後退,偷錢進來驀地想起她曾與自己講述的故事,她一位父親殺了二哥,她殺了父親,她以為她沒有殺錯,以為堅持的對的,這麽多年浸泡毒物是還罪……她堅守了這麽多年的圍牆,剎那間轟然倒塌,将心髒碾壓個粉碎。少年亦是莫名,他起身伸手想挽留住妹妹,梨溶卻避若魔鬼,轉身抱着棵樹,瘋狂撞頭,“啊——啊——”她大哭大叫,裝若瘋狂,恨不能将從前現在一切所有統統驅趕出腦海。
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如此?!
造化弄人!
少年繞桌慌慌的來,只走了兩步被押住肩膀,幽幽螢火混着青燈,照亮他身後兩名夜行衣的暗衛,樹蔭中一名卷發男子春寒料峭中使鵝毛扇無限風騷的扇着風,錢進來打了個冷戰,往牆下藏了藏頭。居然是兵部尚書榮王孫。
他們為何要監視梨溶與她二哥。
她二哥從何而來的?
很快,林子外傳來雜亂腳步聲。梨溶的尖叫引來了侍衛。
榮王孫一揮扇子,暗衛們刀比少年脖頸,往陰影中拖曳。
“妹妹,我不想死……”少年被漸拖漸遠,伸長手臂張開五指無助的抓向虛空的背影,梨溶下意識回身去抓,卻被上前一步的榮王孫扼住,他高鼻深眼被黑暗切割一面,只剩一只眼睛俯視着鬓發淩亂滿臉淚水的小姑娘,喋喋輕笑半聲:“只要你聽主上的話,自然會給予你想要的,否則的話——”說罷推開,梨溶激動下脫了氣力,像只破布娃娃摔在地上,紅衣覆過頭發,一陣風吹過,凍得螢蟲紛紛墜入草叢,宛如漫天諸佛俱寂,茫茫黑暗中,幾陣腳步掠遠,黑衣人們瞬間消失無蹤。
錢進來的心像沉入臘月水底,冰涼生疼,她再如何惡名聲,對待自己從來不算壞啊。自己怎可能見到了故作不知呢。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都已經奔到梨溶跟前了。
明明知道有人靠近身邊,梨溶竟一動不動,仿佛死了般,倘若來的是仇人哪怕三歲小孩都能結果了她吧。
“你沒事吧?”錢進來忑的扶起梨溶肩膀,只見她滿臉灰色,緊閉着眼,淚水肆意,怎麽都止不住,真真說不出的可憐。錢進來思忖着詞彙想說些什麽,驀的覺得手腕發癢,他低頭一看,瞬間吓得魂飛魄散。
竟有一只黑紫大蠍子,揚起尖針尾巴,拼命往錢進來袖子裏鑽。
“救——命——啊——”錢進來一咕嚕丢下梨溶,站起來狂蹦狂跳,抖下一條響尾蛇,一只毛毛蟲,一只蜈蚣,一只蜘蛛,以及些看不清模樣的小動物,嗡嗡嗡,耳邊飛過玉蜂玉蜂螢火蟲。梨溶衰敗了心神,凝不起意識來控制獸類,獸類恢複神智下意識逃竄出她的掌控,此時就是個大毒窩,偏偏錢進來不知情碰了她。手臂一痛,大蠍子受到驚吓狠狠蟄了他一下,瞬間酸麻,轟——錢進來大腦一片空白,慘苦着奔向前來營救的侍衛。
照亮半邊天的火把火光中,忽從漆黑樹林裏奔出個男子,表情活像見了鬼,頭上還頂了只鼓泡蟾蜍。侍衛們面面相觑,有眼尖的認出來:“這不是梨溶的試驗品嗎?”
所有人後退三尺。心中無不浮現出一個念頭,小瘋子又在玩生人剝皮拆骨了。
轟,所有人作鳥獸散。
“別、別跑——”正手足無措時候,身後傳來梨溶的喊聲。錢進來瞬間像被定身不動。
“呱嗒”,頭頂放輕,一只大蟾蜍跳到地上,鼓起大水泡般的下巴,叭嗒吧嗒往後跳。
樹葉飄零,花草悉索,蛇蟲鼠蟻被不可名狀的吸引力牽引往走出樹林的梨溶身上纏去。膚色蒼白,紅衣凄豔。黑蝶斂翅,毒蛇入袖。像從樹林中走出來的妖怪。與生俱來的恐懼未知從錢進來的骨髓裏爬出。兩股戰戰,也想跟着屁滾尿流的侍衛們一起跑。
“不想死就別亂跑。”梨溶聲音嘶啞短促,卻像道安撫的符咒。錢進來定在滿地飄零海棠花上。
梨溶将一粒朱紅色藥丸放到錢進來掌心。
錢進來莫名望着她。還沒到吃解藥的時間啊。
“別再我虛弱的時候接近我。你是因為體質不同常人才幸免一命。”
聞言錢進來頭皮發麻,趕緊将藥吃掉。心底猶悸動不已。腳步悄悄往後挪。
梨溶眯眼細瞧他小動作,臉上浮現戲谑表情:“毒素還未清幹淨,你要偷跑哪兒去?”
錢進來心中瞬涼大截,抓住涼亭柱子搖搖晃晃爬起,哭笑不得道:“我頭暈。”
回歸崗位的侍衛們傳出稀稀落落嘲笑聲。
梨溶走向院落,道:“你的藥還差最後一療程就完了,再此期間先跟在我身邊治療蠍毒——猴三,你去風流府通報聲。餘下的,将他扶到我住的別院去。”
“是!”一名賊眉鼠眼的漢子忙不疊跑開。
錢進來眨眨眼,看來榮王府對于這個太妃養大的姑娘都視作半個小主子的。
☆、密謀
日沉月生,京都平民回家團聚時,宮牆城門上熱鬧非凡。
交接鑰匙、更換口令,守衛輪替,等等等等,繁瑣複雜,杜絕開城門逼宮的可能性。今晚值班的京官是右丞相,他向來恪盡職守,不像大部分高官将這種閑雜任務推诿給學生下屬,頗受禦林軍的尊敬。
右丞相百無聊賴的走進監督室,本以為一如往常又是個冗長不眠的夜,突然聽到有個尖聲尖氣的聲音喊道:“陛下讓奴才出宮去邀請幾名官員聚聚,麻煩通融則個。”
右丞相一下就聽出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太監總管吳忠,開門見一張臉滿是喜樂:“真真兒打擾了,陛下說,若今晚值班的是一二品官員,也一起邀請前去相聚。您真是多勞多得啊。”
深夜參與私聚博取聖恩私寵是千載難逢的好事。右丞相向吳忠要過手谕,又與跟随而來的禦林軍總管合上一人一半的大門鑰匙,這才簽字放行。忙完一番簡單又謹慎的例行,右丞相關上門,推開窗,故作不經意驚飛一直落腳歇息的麻雀。
鳥小振翅無聲,烏漆墨黑的夜空無人知曉。
挑亮兩次燈芯,又心神不寧的翻了幾十頁書。吳忠總算歸來交接手續并邀請同往。七八臺轎子整齊停留在甬道中等候,右丞相借着馬燈查看挂牌,無不是近年來顧燃淵費心竭力提拔的新貴們。
“今晚可是要有什麽事兒發生不成?”右丞相偷偷往吳忠手裏塞片金葉子,膽怯道:“我今晚可是值夜的,可不想淌什麽水。”
“您多慮了!”吳忠笑得像新抽芽的老桃樹:“您看了不就知道了?你是有福氣的人,口福!”
原來,禦膳房為了讓聖上壽宴更富有多元化、新鮮化,特從五湖四海挖掘出好幾十名廚子大展手藝,佼佼者不僅進入宮廷,光宗耀祖,更有份額在壽宴上名揚四海。怎不令他們卯足了勁兒。可這一下子幾百樣拿手菜,顧燃淵一個人品評不完,宮人沒資格同席,便想出宴請幾名肱骨之臣,小酌閑品的雅興來。
衆官員由手執紅紗燈籠的宮女們指引着,低聲說笑走出抄手游廊,庭院蒼柏四合,露天平地上左右兩列小方桌,每個方桌上已擺放好各色珍馐美味。正中上端,顧燃淵揮退謝恩的廚子們,所有廚子都剃光了頭發胡子眉毛等,光禿禿的像大小窩瓜。官員們看見視若未聞,端莊了臉色跪地行禮。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
顧燃淵身着立領墨黑長袍,襯得下颌消尖,膚色蒼白,黑白分明的眉目越發清淺若深潭。領邊玄線繡出翟紋,線線閃掠流星光芒。裙擺繪制金龍圖騰,舉手投足間飛龍傲游,活靈活現,掙脫欲出。這般恢弘金貴的衣物,方才壓制住顧燃淵從骨子裏帶出來的病态孤寂之感,看上去帶着居高臨下之氣。
不敢擁有的,得到了也支撐不起。埋底行禮的右丞相唇角勾起淡淡諷笑。轉瞬收斂。
顧燃淵擡手平身。大家按前後順序走到應屬于自己的位置上。
“你們都嘗嘗,覺得好的記住盤側篆刻編號,告訴侍奉宮女。”
奔波一路,本來就有點疲累。案桌上的美食熱氣騰騰,口齒生津,見皇上擡筷,大家也都在忍不住。轉瞬,露天庭院裏便熱鬧起來。斷非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官員們喜歡歌功頌德,阿谀奉承,而是确有其色。以顧燃淵開胃菜為例:
山珍四寶湯先将雲南鮮松茸、徐州山藥、吉林猴頭菇與牛筋分別用蔥姜汁焯水,以雞湯熇透,再倒入純銀湯盅中——這倒沒什麽新奇,最絕妙的一筆在于——上桌之前,将蘇州矮腳黃菜心經油水煮透,再雞湯入味,趁着新鮮滾燙,摻入四菜湯煲中,端得清香、濃郁。香醇,色澤翠綠如玉。
又比如:
糅合了白糯米的甜軟與抹茶粉的沁香的茶香方糕;捏成狀元帽形的蔬菜餡兒狀元餃,寓意對入仕為官的向往追求。兩份小點心被放置于炊具竹制蒸得色澤透亮,以牡丹花圖案的白色骨瓷餐盤為托,呈上案幾。
顧燃淵心不在此,象征性吃了兩口清淡簡約小菜,便箸筷随口道:“朕兄長還沒吃上這些美食,不知是否會記恨朕?”
他音量不大,卻如高手擲葉入湖,驚起潑天巨浪,偌大露天庭院瞬間風停雲止,鴉雀無聲。
顧燃淵回過神來,微微驚訝道:“怎麽突然靜下來了,繼續嘗啊。”
右丞相急促呼吸,果然,借口這麽多人來沒那麽簡單,幸得之前岳父叮囑提醒,自己人值班更加殷勤謹慎。
“若王爺知道聖上如此對他關懷,定會感恩戴德,涕泗橫流。”
聞言顧燃淵眸中無一絲惱怒,也無一絲歡喜,面無表情,不置可否。
聖恩難測。但通常情況下,槍打出頭鳥。既然沒有出事,恭維的話總是沒錯的。
“聖上萬不可說出如此違背常理的話,天地君親師,王爺雖是您兄長,但您是天子他乃臣民,生死存亡不過您一念之間。”
“您如此挂記王爺,真是折煞了他。”
“聖上兄友弟恭,體恤手足,乃天下之表率。”
“聖上仁道治國,百姓無不感恩戴德,造就今下安居樂業,四海升平。聖上乃千古明君!”
顧燃淵捂住口鼻,咳嗽兩聲,臉嗆得通紅。吳忠焦焦上前喂水撫背。
庭院裏哪個不是察言觀色的人精,轉瞬可聞樹葉婆娑、檐鈴擊風聲。
就連撤盤上菜的宮婢們都自覺退入松柏陰影。
吳忠左右觀察,期期艾艾道:“聖上,試吃再精而不在多,大家都已經将喜歡的菜品番號登錄給奴才了。”
顧燃淵被氣流堵的話都說不出,良久,才曳出聲音:“那行,剩下的賜給給各宮各殿,不要浪費。”
吳忠眼中湧動出感激的光芒,恭敬道:“是,奴才這就去辦。”
宮女們撤盤上茶水果盤點心,手腳麻利收拾迅速,悄無聲息且涓滴不剩油污涓。點燃瑞麟祥。熱氣騰騰的庭院轉瞬恢複一派清冷,月明風清。
茶盞盛來湯藥,顧燃淵像喝水般飲下。臉上潮紅褪去,他唇畔挽起沒有一絲兒血色的虛浮笑容:“你們真讓朕太失望了!”
聞言衆人臉色大變,就要繞桌跪下。顧燃淵板下臉:“朕不喜歡虛假那套。既然是小宴,就免去君臣隔閡,好好說話!”
衆人歸位,垂頭喪氣,坐如針氈。只有榮王孫一臉坦然:“您這麽兇誰還敢說話?太醫的囑咐您又忘記了吧?”
顧燃淵臉色稍霁:“都怪朕不是順世皇上,”
“誰敢惹您生氣就殺誰呗,這不簡單。”榮王孫唇畔勾起狡黠輕笑。
顧燃淵半是認真道:“那朕等會讓就下旨捉拿顧之期勾結江湖草匪,意圖不軌,欺君罔上吧!”
“萬萬不可!”
看顧燃淵與榮王孫一唱一和正心驚膽戰的右丞相,猛地聽到這聲喝止,簡直沒吓得蹦地三尺,還以為是自己不要命了,轉醒才發現是鴻胪寺卿。
如果沒記錯,鴻胪寺卿應該是顧燃淵提拔的人啊。怎麽……
見所有人都看向自己,鴻胪寺卿竭力誠懇道:“江湖門派向來不遵守規矩,若勾結的書信傳出去,他們沆瀣一氣,抵抗不認,如何辦?”
“他們敢!”有人氣急敗壞道:“莫非這麽多年了王爺還沒死心?!當年先帝爺禦筆傳位旨意一下,站錯度的老臣無不惶惶然避嫌,辭官的辭官,換虛職的換虛職。”
“是了,所以現在也只能跟江湖草莽混跡。”
“對對對,依臣看,聖上多慮了。這些個雜耍子,即便有幾分上天入地的本事又如何,幾十萬大軍壓境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全部淹死。”
見衆人你一嘴我一舌,右丞相怕自己突兀,緊随其後道:“聖上只有這麽一個兄弟,怕傳出民間去惹閑說。”
“哦?”顧燃淵抑揚頓挫道:“怎麽個閑說法?”
萬沒料到偏偏自己被接過話頭,右丞相一顆心兀自噗通亂跳,态度卻愈發謙卑恭敬:“聖上向來秉承仁義寬厚之道……”
“所以朕的側榻,就能容忍別人酣睡了?”顧燃淵坐直身體,眸中寒光凜冽,生出濃烈殺意,冷聲道:“從他俪城地牢中找到好些深受酷刑瀕臨垂危的仁義之士,無論他有沒有觸動國之根本,如此草菅人命,若不獲罪!朕如何面對天下蒼生公平公正!”
看似大義淩然,其實頗失公允。
大巽國但凡朱門大戶,幾乎家家都設有地牢。偶爾處置不守規矩的家奴下屬,那是買斷身契,再正常不過的事。
眼見顧燃淵呼喚筆墨奏章,将将下令,太監吳忠驚慌失措跑來,跪地高喊道:“陛下,大事不好啦!”
顧燃淵皺皺眉,眼角擠出細密皺紋,道:“好生說。”
吳忠連連磕頭,顫聲道:“坤、坤寧宮走水了!”
話音一落,在場七八官員無不大驚失色,顧燃淵從座位上站起,滿臉驚訝,喝道:“怎麽回事?”
“奴、奴才也不知道啊!“吳忠吓得抖如篩糠,連連磕頭。很快頭邊掠過金龍圖騰翻騰的衣裾,亂成鍋粥的腳步紛至沓呈。吳忠趕緊爬起來垂頭搭臉跟上伺候。引路掌燈、前後侍衛,顧燃淵一行組成人流風風火火往坤寧宮走去。
夜有夜風,火勢來得迅猛,夜空逐漸可見熊熊火光照映。顧燃淵望見宮殿輪廓僅剩挑梁支柱,眉間緊得幾欲擦出火來。
坤寧宮乃歷朝歷代正宮皇後居住的宮殿。代表陰性,而皇帝居住的乾清宮代表陽性。陰陽結合,天地合璧,有了王室至高無上血脈的延續,一朝一代的繁榮昌盛也有跡可循。本來,在民間,顧燃淵這個年紀早該成立家室,只可惜,五年前的一場大火令所有按部就班偃旗息鼓。
彼時他初初登基,也不過是個弱冠少年,七月流火天,落葉幹燥得一指碾碎。坤寧宮的柱子窗牖桌椅床帳也發了瘋要不管不顧随風而去。更深夜沉,所有人都沉睡。巡夜小太監死死抱住他的腳,禦林軍跪成方列。沖天火光将他燙醒過來——原來權傾天下的位置不過是個沒用的空架子,連随處可見的”火“都對付不了,任憑哭天無路叫地無門,他竟然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柱子一根根摧枯拉朽倒下……木料焦香彌漫……黑灰碎屑漫天如雨……落在他身上溫溫熱熱……好像還帶着母後的體溫!
小時候治好的寒疾一夜之間爆發,他捂得汗流浃背,卻抑制不住骨血裏的顫抖寒意……閉上眼,大片火紅來回熨燙,蜷曲了每一根腦海神經,細看去,那哪是紅色,分分明明全是母後痛得發狂的瞳孔啊。
是誰……是誰這麽大膽!敢深夜縱火!
不是沒懷疑過某膽大妄為的宮中老人,俪城監視禀報說,太妃心灰意冷的隐居着,未曾離開半步。京兆尹反複調查,最終得出的結論依舊是燈臺傾倒……
好一個充分不在現場證明!
守孝三年,重修宮殿又兩年。
如今又是意外嗎?
顧燃淵肩膀微顫,袖底用力攥緊成拳。
☆、前事今鑒
旁側榮王孫亦面無表情的眺望着,新坤寧宮更雕梁畫棟,錦繡奢華,沖天火光印亮奔跑救火的憧憧人影,亦濃油重漆抹明豔了峥嵘花庭,白如玉蘭、芍藥、百合、水仙,紫如鳶尾、蝴蝶蘭、丁香、風信子、紅如山茶、芍藥、春梅、海棠……熱度催生盛放,翻疊搖晃如豔光粼粼的湖泊,美得絕塵詭谲,美得肆無忌憚,榮王孫心底無限痛惋,這些花都是近些年來五湖四海精心挑選移植的珍貴品種,每兩三月進貢一株,由此可見顧燃淵重修母妃故居的心思非同一般。
一直以來,未完的宮殿完全封閉,工匠早早歇息,巡邏侍衛亦遠遠避離。沒人停留,根本沒有火種遺禍的可能性。因此意外來得遽然,待發覺時已錯失搶救良機。
在場人都知曉這一因由,因此,無人敢出聲猜測說火災來源的可能性。要知道,沒有火種,不是雷電之夜,整個無妄之災,事件就變得撲朔迷離起來。而在這詭異森森的後宮,所有莫須有的猜測,都得付出血淚代價。
正在衆官員暗暗叫苦,靜等皇上指出哪個先開腔的倒黴鬼的時候,樓梯間的腳步聲打破了凝滞尴尬,有太監傳話道:”老親王來了。”
顧燃淵一雙宛若千色琉璃的眸子轉瞬入暗色,幽無喜樂,“老親王不是重症養病嗎?許久未見,那就請上來吧。”
樓梯間腳步聲又沉緩響起,一步一歇息,表現得相當吃力。顧燃淵穩站未動,餘人更不會去攙扶什麽。片刻之後轉角才露出一襲微微佝偻的身體。
”參見聖上!”老親王衣着整潔,半白頭發往後梳理的一絲不茍。逐字唱喏,顫膝行跪。逼仄走廊上年輕官員們不敢受禮,貼緊牆壁竟讓出條通道來。末端的少年高高在上的站立着,垂眸鎖定老親王恭恭敬敬的磕頭伏地行大禮,完畢後方才不緊不慢道:“您不好生在家中,怎麽來宮中了?”
老親王道:“近些年來老臣身體越發虛弱,每月都要找王太醫把一次平安脈。可老臣總宅着不出門對身子骨不利,想出門吧親朋好友們逝世的無可尋,含饴弄孫的自在逍遙,哪兒來什麽精氣神理睬我這把沒用的老骨頭。好在每月還有太醫院可以來把把脈借口走走,看看花草聊聊天的……”說到最後老親王舉袖擦眼,瘦骨嶙峋的手腕,風兜滿袖,倒灌入身松松垮垮鼓起,好似要随之飛到天上去似的。寂寞的人總話多,圍觀者無一不面露不忍。誰又沒有老的一天呢。
榮王孫投給顧燃淵一個複雜眼神,顧燃淵了然的垂下漆黑眸子,宛如深夜一潭幽寂湖水。再讓老東西繼續跪下去畢竟事出無因,便讓吳忠扶起來。
老親王哆嗦索索趴着吳忠肩膀,從始至終搭垂死魚眼般黯淡無光的眸子,滿臉灰白潦倒,看上去頗是可憐。顧燃淵便道:“前幾日進貢來兩根千年人參,等會兒給老親王送去——”
聞言老親王像是活了過來,激動的擡臉要謝恩,他的視線落在顧燃淵身上,也順勢看見了坤寧宮熊熊餘晖……他像是初初看見,“啊——”的一聲囫囵着就要跌倒。
“老親王對着火災可是有什麽看法?!”顧燃淵微笑道。整座宮廷沸沸揚揚,他即便真的年邁體弱老眼昏花,顧燃淵也不信會什麽都不知!玩什麽演技精湛,既然蒙頭蒙腦的撞上,若不說出個□□,單憑這舉止失态,也能追溯個罪名祭祀!
砰砰兩聲磕得實在,驚得所有人一片心寒。老親王帶着哭腔道:“枉自聖上聖恩眷顧,老臣連本職都忘了個幹淨,真真變成了什麽都做不到的老廢物!若這次不跟您說,置江山安危不管,百姓生死不救,臣縱萬死,也不能恕己罪啊!以後更何來顏面去面見先皇!”
老親王喊得肝腸寸斷,字字誅心,在場之人無不側臉。顧燃淵的臉色也變得青青白白。這杆旗幟扛得大,老親王要得到的一定不簡單!若皇叔以死鑒罪傳揚出去,恐怕會寒了全天下人的心。
前朝父皇登基老親王可謂鼎力相助,是唯一活下來安享榮華的異姓王。與襄征戰數年,亦鞍前馬後,安撫軍心。班師回朝後父皇開始有計劃的剪除一批既得利益的重臣,培植太子新黨羽,避免王朝落入外戚威脅……老親王就是在那時候巧妙得病的,謝絕門客,閉門不出,天子呼來不上朝……豈料不過兩年,父皇由于積勞成疾,沉珂舊犯,龍隕瀕天。一時人心惶惶,恐生變數。因為,雖然先皇一咬斷祖宗家法嫡子繼位,斷不容懷疑。亦交付最重要的兵權到顧燃淵手中。但是,不知是因為先皇對太妃心懷愧疚,還是時間不夠,竟未将根植朝廷權勢的太妃娘家大刀闊斧消滅!
出乎意料的是,閨門出生,一生依賴夫君的太妃大氣之下,竟當真斷然遵從遺诏娘倆遷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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