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19)

斜雨裏的月魄的身後,幾重花樹,幾卷簾,庭院對面朦朦胧胧亮起窗牖燭光,像水底深處隐綽的水妖眸。照阿榮所說的,為顧及安全,皇上将隔壁府邸的辛夷也請進宮了?

生拉硬拽,非要将他們三人強行擰一起摧枯拉朽,哪怕心裏布滿荊棘,指尖藏滿毒素。

錢進來深思天外,沒留意撞上月魄後背,玉石樣的硬骨頭磕得自己啊的慘叫了聲:“幹嘛啊你,好端端的咋不走了?”

白紗宮燈搖曳,晃亮了雙蹲在拐角處的眼眸,宛如清水滴墨,漾起動蕩不安的漣漪,蓬亂額發,草草托出張瑩潤煞白的小臉,嘴裏正囫囵不清的咬着糕點,腳邊放着只瓷碗接雨水,在看到月魄他們時簡直吓懵了,反身後仰懷裏偷的吃的撒了滿游廊都是,在月魄看清他時,太監穿着的小家夥亦反應過來,可憐巴巴的曲腿跪倒,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公子,我、我實在是餓得慌,我已經三天沒吃的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告訴他們,他們非打死我不可嗚嗚嗚……”

看着小太監扒拉月魄裙角連連磕頭,向來潔癖的月魄破天荒的沒踢翻他,反而奇怪的死盯着小太監,錢進來覺得不對,轉而也看去,瞬間仿佛被天雷劈了下,忍不住脫口道:“天哪……”

原本應該在國子監側房睡覺的王爺,此時此刻蹲在地上像只落水小貓滿臉殘渣,雙眸驚恐,嘴邊一顆大黑痣……不,錢進來豁然驚醒,他眉間沒有紅痣!他不是王爺!

是了,王爺金枝玉葉,皇室尊嚴,生含金勺、死如玉碎,怎可能如此狼狽不堪。

只是一摸一樣的五官罷了……天哪,世界上怎麽會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錢進來還在大自然神奇化物中未反應過來,耳畔已炸響一聲低喝:“滾開!”

“是是是,”小太監涕草草的攏起幾個點心連滾帶爬的開跑,月魄回過神來,又呵住:“等等!”

小太監立即像被鐵錘釘在原地不動。

“你在宮中做什麽的?”

“剛來半月,手腳笨,做不好事,被趕在廚房洗菜,這、這些吃的,是我從豬食裏撿出來的,絕不是偷的……”

原來如此,這些年王爺一直隐居在外,而廚房勞作更是宮中底層,小太監的管事的不認識這張臉暫時可以理解……

月魄皺了皺眉,沉聲威脅道:“你最好永遠待在廚房洗菜,倘若被我發現做了別的事……”

“絕不、絕不!奴才就是一條狗,不不,連狗都不如的一個畜生,只适合在廚房存活我知道!”

Advertisement

看着小太監倉皇的消失在林子裏,錢進來哽了哽喉嚨,終究還是無話,畢竟,生了這麽張臉,倘若一被上級發現,後果不堪設想,雖然月魄兇狠威脅,說不定還能換回平安吧……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辛夷縮腿蜷縮在床上,雙手拉過棉被環身死死扣在胸前,手肘頂着肚子,埋頭微微輕顫。

她從宮外新來,無權無勢,宮女們以屋外濕身為由統統走了,辛夷沒挽留,一是沒用,二是不想争執,每到落雨天氣,她常犯舊病——腹部酸痛。其實痛很輕,主要就是酸,酸到骨髓裏,酸到記憶深處,打撈一把都是黝黑的血絲,這是她的罪,她的孽,她終其一生償還不了的因果,多少父母為了孩子心甘情願去死,而孩子沒了,這點折磨都是她該受的!

辛夷就這麽想着,燭花浸油微弱,厚帳拂床,掩下昏昏沉沉的暗色,酸痛是一陣一陣的,棉被很暖和,她忽而睡去,極淺,耳朵還能聽到風雨聲,嘴中還能感受到幹渴,她被渴醒過來,不舍暖被,就拖着瑟瑟的摸下床,延到地上,一路挨到桌旁,舉舉茶壺,空的……雨依然在下,嘩啦嘩啦,像不間斷的細細密密的鼓點,攪得不得安寧。辛夷突然就怒了,揚手将茶壺直線砸出!

偏巧了,門在這時打開,辛夷甚至看不清來者如何動作,茶壺已便乖乖托于指尖,滴溜溜打轉。

“放肆!”聲音既尖銳又清脆,轉而宛轉低落:“皇上您沒事兒吧?”

辛夷吃驚的看着阿榮擺袖拂過走進來門檻,一時更覺口幹舌燥。

同時本能的屈身福禮。

“怎麽了?”阿榮微微笑道,嘴角浮出法令紋,看上去很柔軟溫暖,軟聲細喏:“誰這麽大膽子,惹我們小郡主生氣了。”

由于動作牽扯,辛夷覺得一股酸意直刺腰腹,她坐倒板凳上,将左右被角攏攏,倒抽冷氣:“我想喝水……”

阿榮斜斜一記眼色,吳忠托壺悄聲退出。可想那些失職宮女有得刑挨了。

“诶——”辛夷提醒道:“要熱的老将紅糖水哦……”

“是,奴才這就去辦。”吳忠躬得像熟透蝦米離去,順手拉上門。

“你生病了?”阿榮一點即透,伸手去碰辛夷額頭,辛夷轉臉躲開,他燦若白雪的指尖只掠過一縷發絲,宛若流砂。

“呵,”燭火經門風一吹更黯淡了,隐于黑發陰影裏的辛夷就宛如埋首無窮無盡的深潭,聲音涼剃寒骨:“你何必明知故問。”

阿榮垂眼默了下,兜袍坐在旁側的圓凳上,端重道:“你還恨嗎?”

“恨!”辛夷毫不猶豫、斬釘截鐵,躬身又埋得深了些:“真恨不得死了……”她咬着牙,呵呵呵的冷笑起來:“阿榮,你何必又來假惺惺,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你背叛過我一次、兩次,還想來騙我我第三次嗎?”

阿榮眼中神色僵住,臉上依然和煦如春風。

“我給過你機會,給過顧之期機會,你們都沒選擇我,你們都選擇的是把我推出去……讓我去死!哈,但我現在不會選擇死了,即便是活得這麽狼狽,連水都沒人倒,但我還是要好好活着,我還有恨,你們都活着好好的,憑什麽?”辛夷聲暗啞如鶴唳,凄涼的盯着阿榮,阿榮不緊不慢的垂眸,從明黃色袖底掏出根細針,去挑晦暗不明的燭臺,燈芯出油擱沿,荜撥跳燃,室內光線瞬間,對坐的辛夷清清楚楚看見阿榮雙眸溶溶暖黃微漾。

他們對坐着,沒有一個人,更襯得屋外風雨煩躁,逼得心跳寸寸吃緊。

忽然一聲嘆息淡若清風:“朕沒辦法……我有很多無奈……”

辛夷心中一皺,定定望向阿榮。只見他臉上慣有的笑容如面具般脫落,留下簡潔若白紙的五官,無悲無喜。

前是朕,後是我……很多辦法,他不得不心狠,不得不而為之,從小生活在皇族生活中的辛夷豈有不知?細思去,全是陰霾。

“因為我當上太子,父皇為了保全最疼愛的華妃及弟弟,居然讓他們娘家兵權在握……父皇如此心軟,從未想過我的處境,我一步都不能錯,跌落就是死……辛夷,你以為我願意如此嗎?自從登基皇位,我就經常失眠。”所以如此陰森的雨夜來尋自己,忽的眼前一暗,淡淡香氣湧來,一雙溫暖的雙手伸入棉被摟起自己身體,辛夷渾身一震,吃驚的盯着阿榮。

“不舒服別坐涼凳子”,身下騰空,頭已貼上一個溫暖的胸口,那麽熟悉,辛夷閉上眼,忍不住心底泛酸。

“想我們年少時候,一起玩耍、一起扶持,從未覺得陌生隔閡,一切都那麽順其自然……從未想過,如今非得你死我活。”辛夷蜷縮上床,被角被阿燃鋪展開,密不透風的鋪好辛夷身體,他道:“命運如此。”

“命是什麽?是争奪?是折磨?阿燃,我累了,我只想好好活着……”

“……我何嘗不是?”阿燃順手撫上辛夷的臉,指尖輕柔細膩,暖若春水,覆上她的眼睛,無邊無際的黑暗裏,阿燃柔聲如夢似幻:“若一覺醒來,什麽都回到最初,你願不願意?”

說書呢?辛夷未待反應,阿燃已開始描摹藍圖:“你還是青蔥少女,懷揣着未來美好的期盼,一切健康,吉祥如意,你深愛的二哥還是最喜歡你,你們會一直在一起,忘記所有的不愉快……前往封地,做對閑散王爺夫婦,錦衣玉食一生。朕會庇佑你們,這樣,是不是很好?”

“——阿燃!”辛夷扳下他的手,雙眸中怒火生起:“你說這些有什麽意思?”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現在說這些,都是火上澆油!

腹中隐隐酸痛,扣不得、撓不到、如影随形,恨不得一棍子悶暈自己的難受。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辛夷拉被子覆上自己的頭,瑟瑟的縮成一團,惡聲惡氣道:“你走!我不想見到你們任何人!”

“我沒騙你,”阿燃耐心道,枕邊一沉,“這盒裏的銀針塗有‘前世毒’,劑量恰好忘記五年的人事,你将它插入顧之期後腦勺,便能回到最初……這段時間足夠我整理好朝綱,我會給予你我說的一切。”

心中仿佛挨了記悶捶,震動回蕩,“不稀罕”三個字堵在喉嚨,怎麽都沒吐出來。

悉索衣裳響,阿燃站起身,定定道:“天命……就是用來違背的,否則按部就班的死去有何意義?”剛走到門口,忽然辛夷像條魚彈坐而起,眸色在暗地遽然發亮,“你又要利用我對不對?”忽而轉明了了,“一次又一次,我落得這幅下場,還不是你們親手葬送的!”

“少在這裏說的言之鑿鑿!阿燃,你……你為何要如此卑鄙!”辛夷死死扣住雕刻精美的木盒,涼沁掌心。

阿燃撫門,側臉望她,輪廓精致若月,淡淡道:“與我們攪在中間,是你的命,辛夷,如何改變,你自己決定,我絕不強求。”

一股隐痛順小腹湧上心髒,辛夷恨恨的看着門開,看着阿燃步入晦暝陰暗的凄風苦雨中,看着吳忠領進太醫,手盛托盤紅糖水走進屋裏,屋裏一下熱鬧起來,火光都亮起來,辛夷看着他們,就像在看畫皮影,一切都不真實,統統像在演戲。

而自己呢,則是工具,哪怕瘋癫,哪怕不可理喻,然而落在他們眼中,僅僅是無血無肉的黑白棋子罷了。

☆、聊以度日

翌日醒來,錢進來洗漱完畢,吃早餐時特意厚着臉皮問小宮女要大盆黃豆,對方疑何用,錢進來只摸着鼻子嘿嘿笑着不說,平日裏鮮少接觸正常男性的小宮女不好跟他閑扯,得逞之後的錢進來喜滋滋的端着木盆出房門,瞥見顧之期住的房間進進出出好幾名裙裾如仙的宮女,更有比女人還嬌媚可人的月魄侍墨,哪兒輪得上自己伺候,多一個不多、少一個恰好,樂得再清閑不過。

錢進來嘿嘿打着小算盤,走出屋檐,跨入郁郁森森的偌大庭院,他可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練空手奪白刃——這是他唯一會的功夫了。防身逃命。但凡明眼人都知道顧之期前景危險,離聖上萬壽僅五日了,處在深宮“大牢”,誰知會何時出事?城門失火,殃及魚池。

逃命的想法在心中振作,錢進來以從未有過的毅力足足練了半個時辰,黃豆木盆放在一塊突出的石塊上,假山峥嵘、鬼斧神工,一面石壁跨過水溝,拱形的連接到假山之上,形成道可供行走納涼的山洞,無數大大小小的石眼滲透陽光,人站在裏面,外面的紅花綠葉、行人走動看得清清楚楚。

忽的枝桠斜掠,藏進一名滿臉緊張的太監,左顧右盼的似乎在等什麽人。

錢進來發現了他,手裏捧着沓洗得幹幹淨淨、棱角分明的太監服,除此之外,并沒什麽稀奇的。

于是便沒放在心上,蹲下身拘了把溝水洗洗臉,再擡頭時,差點被驚得發出聲。

——辛夷?極其隐秘的密林深處,走出一襲深碧色裙裳,只獨身一人,她亟不可待的從袖底摸出塊金子,塞到太監手中換走太監服,太監空着雙手仿佛沒了依持,冷汗貼額發,驚恐道:“……主子,您可千萬別供出小的啊、小的命可就握在您手裏了……”辛夷投給他一個複雜的眼神,沒再多話轉身就走。

山洞中穿堂風過,初夏天氣,濕冷濕冷的,辛夷咬牙擡起塊假山石,正準備藏上太監服,但是,眼角竟瞥見不遠處站着個人影!

她吓了大跳,差點兒沒失手砸到腳。定睛一看,竟是一張熟悉面孔,先是松了口氣,緊跟着惱怒交加,心中盤生出煩躁的排斥感。

“錢進來?你居然沒死?”幾乎是本能的譏诮道:“真是陰魂不散。”

錢進來像個流氓樣斜歪的往石壁上一靠,從懷裏掏出從顧之期房裏偷出的酒,對着藏酒小瓷瓶的口一啜,露齒一笑:“主子過的不安生,小的怎敢獨自去死呢?”

主子二字激得辛夷臉色一白,眼鋒如刀:“你都聽見了什麽?”

錢進來揶揄的望了眼她腳邊的石頭,吐吐舌頭:“不蠻說,該聽見的都聽見了。”

“你——”辛夷不由握緊拳頭。

“你能拿我怎麽樣?殺我?還是去告狀?”錢進來垂眼盯着白瓷小酒壺,指尖緩慢摩挲着細膩質感,忽的緩聲道:“你……信不信我?”

“信你?我憑什麽信你?”辛夷傲慢的昂起頭:“就算你去說了,我不承認,你以為這世間是能拿我怎樣?”

她還是跟從前一樣,越是沒有退路,越是破罐子破摔,擺出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無賴樣。只是吊得高高的眉梢眼角,顯得那般失落,風一吹,就要墜落似的,錢進來忽的跨前兩步,一下抱住了面前的人,宛如吹風掃落葉,酒瓶滾地,啪的聲摔的細碎,吓了辛夷大跳,她失聲尖叫道:“你幹什麽!”

“噓——”任憑辛夷擂得後背佟佟亂響,女子溫軟香氣萦繞鼻尖,方才舒緩了些許愁思,“啪!”的響亮一耳光,辛夷吃痛的收回手,心中又恨又煩,看着錢進來流下來的淚水,第二巴掌才沒落下,收袖恨聲道:“你他媽瘋了?”

情緒像出欄猛獸撞擊胸口,錢進來嗚嗚道:“梨溶死了……”

驚訝只在辛夷眉角掠過稍許,轉而了然,對錢進來憤恨的情緒也澆滅了些,冷笑了聲:“她泯滅人性,想她死的人那麽多,沒什麽可惜的。”

“——不是這樣的,”錢進來打斷她,雙手抓住辛夷肩膀,由于服藥他臂力如鉗,死死将她禁锢,掙紮了兩下卻不能的辛夷一下驚恐起來,睫毛狂顫,伶伶仃仃的落在錢進來眼中,激得他一下清醒過來,重獲自由的辛夷連退兩步,滿眼懼意。

“梨溶也有良善一面……這些以後我再跟你解釋,我現在只想告訴你,我想跟你一同逃出宮,你是我在外面的第一個朋友,梨溶死後,也是唯一一個朋友,我不想你出事,也确實需要你幫忙,我不想再攪他們的渾水了,你不在,我覺得一點意義都沒有。我想保護你,你相信我現在能有能力保護你,梨溶給了我力量……辛夷,你曾說,天大地大,無一去處,就算逃出宮,你一個女孩子又如何生活?可我能帶你去深山老林打獵捕魚,也能遠走他國,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只要你願意!”錢進來一口氣說完心中的所有想法,突如其來的相遇,刺激得他掌握不了自己的情緒,他怕現在不說,就再沒機會說了,是死是活,機會在梨溶手裏,無論怎樣,他都尊重她,也給予她最多的自由。

可為什麽心底發酸,竟溶成涼涼的懼意,腐蝕着他的心跳,他的眼耳,他不敢再看辛夷,盡管近在咫尺的面容曾浮現夢中多次,青石板上的紋路真彎啊真扭曲,一點規律都沒有,怎麽能這樣呢……視線盡頭那抹裙角飄啊拂的,就像把鋼刀剮在薄薄心髒面上,時間究竟過了多久,一秒、還是一分鐘,錢進來不知道,耳畔遲遲未響起那輕柔嗓音,再下一秒似乎自己就快變成尊□□的雕塑,充滿恥辱,只能無奈轉身,但願留下最後一絲尊嚴。

……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倘若你逃出宮的時候出了事,我一定會舍命保護好你。

“诶——”耳畔響起天籁般的嗓音,錢進來夢一樣的回頭,見辛夷垂眸落水,攪亂一池清波,鬓發垂落勾勒出臉部輪廓,剪出支離破碎的美:“你的酒真香啊,”眼角斜斜觑上來,帶着揶揄神色:“有時間再偷點出來給我嘗嘗。”

“辛夷,”錢進來心髒亂跳,生出親近的感覺,忍不住轉身跨向她,辛夷表情頓收,心有餘悸的後退幾步。落在錢進來眼裏,瞬間刺出尴尬,小聲道:“那今晚你有時間出來嗎?”

辛夷伸出皓腕,将落發挽回耳後,若有所思的轉過身,留下一句餘韻:“行。”

國子監側屋的宮女們這天發現了一個好玩的男人,端着盆黃豆躲庭院深處練功夫都不說了,不舞刀弄槍,不玩蟲下蠱,偏偏躲角落抽笑,時不時哼哼兩聲,一瞅人兒的眼神都沒了——真不知是哪門邪門歪道,傳出去笑死個人兒。

得到辛夷邀約的錢進來喜滋滋推開書房門,還未站穩腳,瞬間一雙冰冷眼神射到身上,銳如冰錐,初夏天硬生生逼出身冷汗,錢進來擡頭見月魄豎立桌旁,眸色深沉。

若不是月魄向來如此看人,錢進來真覺得他逮住了自己的小秘密!

錢進來胸口突得一跳,轉身逃竄,不料後面的月魄冷冷道:“別擋道。”

“哦,”錢進來理虧的退到桌旁。

擦肩而過的月魄冷冷的瞥了自己一眼,走了出去。

屋裏空下來,錢進來抓了把酒壺,沉手、有水聲,是了,來回伺候的小宮女們早伶俐補上,這麽點小東西怎麽會被發覺遺失呢?

錢進來豎起耳朵确定四下無人之後,喜滋滋的将酒壺裹入衣襟。

那麽穩重的質感,仿佛懷揣了滿懷的希望。

月華初上吃飯時,錢進來獨自佝偻着腰縮在角落,過往宮人一詢問,便厚顏無恥的直嚷拉肚子,惹得無不退避三尺,錢進來也自覺惡心,龇牙咧嘴的将一碗滾燙倒入嘴裏,味兒都沒品出來,便逃奔出側殿。

可惜無人看見埋頭疾走的錢進來飛揚的眉梢、靈動的小眼神,裝模作樣的圍茅廁繞了圈兒,越過小路又鑽進庭院深處去了。

流水脈脈,萬千小窟窿的石壁稀梳下萬千束月光,經水紋一蕩,兜到頂上去,這個僅容兩人并肩的小小的拱形空間裏,鋪天席地的閃爍着萬億顆繁星,熒熒爍爍。

分不清何正何颠,錢進來如墜浩翰星河,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光點繞身,如廣寒月宮,無邊清靜,只是心裏空蕩蕩的總覺得像缺了點什麽。

驀然一團白芷燈劃破混沌,暈開掌燈人一襲綠裳泅潛如墨,款款而來,錢進來望着她順既定路線走來,就仿佛,接下來的,往後的,都會如此這般的有條不絮、端莊安穩,錢進來望着她冷冷眼眉,心底忽然有了點回歸之意。

繞了一圈,自己終究還是跟到了她的身旁。

仿若天意,世事變遷,再怎麽變幻都圍繞着她,她念情、偏執、任性、胸無大痣又乏味可陳,就像翺翔已久的倦鳥,在風裏休息,看不穿紛繁複雜的雲層,唯有最初站立的那一片小樹枝,能安心地收翅沉沉睡去。

錢進來突然很想念靈雲寺,泉水之上灌木叢正好,臨水照花二三青瓣栀子。

“你在愣什麽?”

說這話時辛夷取過他放在石臺上的酒杯,蹲身就着流水濯洗,白芷燈逶迤旁側,宛如夜明珠。

☆、心有戚戚焉

如果梨溶看見此景,會不會引魚兒出水揚起一串兒水珠引得辛夷憤怒的大叫?

想起那些夜梨溶也喜歡半夜偷拉自己出來喝酒。

恰如今,物仍是,人已非。

“我在想,如果梨溶還活着就好了。”錢進來情不自禁道。

梨溶一愣,側頭愕然的瞧他,确認他的眼神不是說笑,方道:“你是我遇見第二個喜歡小瘋子的人。”

錢進來回應笑道:“如果她瘋,我早死了——或者說我運氣好,恰巧成了試驗成功品。善惡如月盈缺,想補互承,而她被上天挑到惡的極端。但我相信,她心底的善并未泯滅完全,這也是她離開的根本原因吧。”

“什麽原因?”梨溶好奇的退坐到石臺上,傾滿酒後将杯子遞與錢進來,雙眼瞬都不瞬的靜待下文。

錢進來耐心細致的将恭王府的前因後果說給辛夷聽,辛夷聽得先是驚愕、而後憤慨,最後感慨,若血親是梨溶生來的拖欠,打斷骨頭連着筋,那麽華太妃的恩情便是斷頭臺,從小到大始終噩夢未醒,或者死亡對她來說也算是解脫。

可若是不戀生,何必費盡心血投靠強者庇佑?

“作為工具……多數都是這下場,”辛夷心有戚戚焉:“站錯一步,便萬劫不複,再活不了了。”

一面是阿燃暗衛的偵查能力越來越可怕,一面是人性的脆弱無奈。辛夷續嘆道:“為何上層者總是推崇佛道呢,佛勸世人要有仁愛,要有慈悲,是不是為了更好的被強者控制呢?——泯滅心的人就能變強,愛他們的人都死了,再也沒有缺點了。”

“你覺得這樣好嗎?”錢進來問道。

辛夷默然,腰間的銀針袋平時不怎麽覺得,可一旦靜下來就能感覺到形狀,冰冷的、尖銳的,未刺進皮膚,卻直接刺到了心髒裏。辛夷屈指寸寸掐住掌心:“只要能讓自己過得更好,怎樣都好。”——或許,與顧之期回到最初,天真爛漫的春裳薄馬,自己那時候就過得很好。

光想想,都恍然……

錢進來小心的啜了口酒,瞬間熱辣湧上舌尖,暢快得輕嘆出聲:“這酒多好玩,以前在寺廟可不能碰呢,那時喝山泉水也甘甜,水岸栀子花清香,天很藍,佛鐘每一撞擊都透徹心靈,這些都與被不被控制有什麽關系?這也算仁愛、也算慈悲啊,為什麽非得與輸贏扯上關系?辛夷,你信不信,現在你若跟我走,我可以讓你看到更多的風景、更豐富多彩的人事,每一段經歷,只要不沉溺,最終都能升華得有意義,不需要多大的意義,回憶就好了,你會發現生活的酸甜苦辣就這麽編織的。心有多大,路就有多長咯。”

“你還來點撥我?”辛夷噗的笑開,仰頭喝完杯中殘酒,鬓發沿耳畔滑落及肩後:“我經歷過的事比你想到的還多!比如這酒,就參了小半的水,估計你偷出來的事兒早被有心人察覺了。先把眼前度過,再想虛無缥缈的以後吧!”

辛夷彎腰拾燈,璘光映面,裙裾臨水,一轉眼風搖曳生姿:“還跟你走呢,呵,”伴随着輕笑,人已端端遠去。

錢進來尴尬的将視線投在地上,意識卻随之去了,脫口而出道:“你還出來喝嗎”

“看心情!”轉過石壁,消失在灌木花叢深處。

再回側室,遠遠便望見宮燈團團,溶溶曳曳。一襲白裳迤風展蕩,月魄斜倚紅柱,眯起細細長長眼梢,狡黠流轉,未啓聲,卻兜兜角角落着“你的事兒我清楚”的氣息。

錢進來一愣,想起白日情形,一簇兒怒火冒在心頭——是早被跟蹤了還是被察覺了?既如此,無顧慮無規矩的山野村夫心性起,擦肩而過時錢進來不屑的剜了他眼,擺明一副你奈我何,大不了拔腿求救辛夷呗,一則是舊主,忠心天經地義;二來顧王爺還好與辛夷斤斤計較?

月魄臉色一僵,抖袖抽出只折扇,嘩啦流暢滑開,蕩出若有若無的淺香,在轉身沿長廊離開之後白裳跌宕延角,施施渺渺。

——風騷!有本事今晚睡天上去啊!正暗暗罵着,沒留神一步趔趄差點被門檻絆了個狗吃屎,踉踉跄跄的扶了桌子才站穩,等發現桌面白瓷酒瓶搖搖晃晃将将摔倒,錢進來猛地餓虎撲食将酒瓶摟在懷裏,清苦微熏的酒香萦繞鼻尖,錢進來貪婪的吸了口氣,好酒!這次鐵定沒摻水!

洗漱完畢,錢進來特特搬了只圓凳放床邊,将酒瓶放上面盯着,燈影綽約,隐隐約約間仿佛望見辛夷如花笑靥,忽而又愁眉不展,忽而淚如雨下,想起她癫狂時候,錢進來只覺得胸口擰着擰着疼,她很可憐,我要盡力對她好,便這麽斷斷續續琢磨着,不知覺何時睡去。

距離聖上萬壽的時日又近兩日,堂堂國子監氣氛愈發詭異,王爺緊閉房門嚴禁出入,通天徹夜無聲無息,月魄守在門口寸步不離,臨晚不睡,像只忠實看家犬。見多識廣的宮女們對此間危險感觸敏銳,于是盡好本職工作撤身便退,絕不多說半句絕不滞留片刻,盈綠叢樹有風穿繞,如鼓點婆娑。

沒人會再在意那個整天端着盆黃豆鬼鬼祟祟練功的傻小子,錢進來樂得無所顧慮,連走路的跨步都大了許多,明堂通風、光光點點的拱形石壁內,錢進來一拳一掌練得極其認真,倘若是還在靈雲寺中,住持見了能樂得颠起來。

“你這是要手磨豆漿呢?”斜地裏一聲清冷揶揄,辛夷步伐輕曼的從石壁後走出,束胸墨綠長裙,淺藍底小碎花窄袖,手裏拎着只黑底紅紋的重漆食盒,她上前兩步放在突出石面上,擡眸帶笑的望向錢進來。

錢進來早就蹲身掬流水洗了把臉,濕漉漉的迎面奔過來,“郡主大人,”他鬓發眉梢的水珠在日光裏瑩瑩生光,襯得臉跟朵花兒似的,湊到食盒面前貪婪的打轉:“這是什麽好酒?”

“你倒想的美,”辛夷旋開盒蓋,露出三色擺得整整齊齊的各色糕點:“白玉酥、玫瑰餅、綠豆糕,還你人情。”

錢進來的手使勁兒在身上蹭幹了,方才小心翼翼的捏起塊糕點丢嘴裏,觸舌即融,香甜軟糯,濃而不膩,回味悠長,好吃得錢進來連舌頭都裹不直了,“你哪兒來的?我從未吃過這麽好吃的糕點!”

辛夷垂下眼簾:“阿燃送的。”

錢進來一愣,旋即笑道:“你不知道,每天跟着王爺只能吃些簡單菜,有次飯居然是半生的!早知道我還是跟着你這個主子好了!”

“當初不是被梨溶小妖精把魂兒都勾去了嗎?”辛夷鄙夷道。

錢進來瞬間僵了臉色,扳着手指頭,嚴肅道:“一,那時她手中有解藥;二,我從來只把她當小妹妹,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得對她負責。”

“得啦、得啦,”死者為大,辛夷也對提起這個話題感到尴尬,立直身,忽的有些哀婉的望向錢進來,道:“以後我每天來這裏交接你一些吃食,你送到顧之期的屋中,他喜歡吃這些的……”

“你還喜歡他?”錢進來插嘴道,手上不停。

辛夷一顫眼睫,轉而厲色:“阿燃隔三差五往我宮中恩賜許多吃穿用度,我用不完,橫豎浪費,就當是喂狗了!”

嘴裏咬了半塊糕點的錢進來猛的嗆住,跑回豆子盆邊打開包袱摸出瓶白酒一通猛灌方才順過氣,他小心的撿起另一瓶嶄新的酒瓶,飛快的抵到辛夷手中,這是他一覺醒來就琢磨着再順了一瓶的,一人一瓶,可比用小氣的酒杯爽快多了。

“我總算明白當初為何王爺遠離京城居住,賀壽赴宴比上墳的心還沉重,敢情你們都欺負人家啊,他住的國子監連伺候的都見不找幾個。”

辛夷勾起諷刺的嘴角:“誰讓他娘親華太妃一直對皇位不死心?”

聞說這番話語錢進來并未覺得吃驚,就仿佛石頭砸寺廟古鐘嗡嗡作響,振蕩心神,原來如此,那麽一切便可得到解釋了。

“這不算是皇家秘聞了,當年華妃可謂寵冠六宮,幾十年不離先皇左右,近則太子登基時爾虞我詐,遠在征戰鄰國,她留守荒野大漠,治病、裹傷、喂馬……先皇重傷,她穿着幾十斤沉的鐵甲浴血将先皇從戰場哭着搶回營。

當然也是因為其它官兵在後斷路的緣故。可是她一個深宮弱女子沖進刀光劍影,爬過斷肢殘屍,不可謂不厲害了。

那之後,先皇當着全軍立誓,絕不負她!

華妃的地位,可謂一步步踏荊棘過刀尖,一步步用血淚換來的。與深宮哀怨的妃嫔不同,她的娘家,也趁勢盤踞朝中勢力,待先皇發現時,已很難連根拔起,何況,他還欠她一生的情深。

于是,在瀕死之時,先皇召集幾朝重臣托孤,立二皇子顧燃淵為新皇。這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結局,為了顧家百年江山,為了不愧對先靈,将通天徹地的重擔壓在了将将成年的顧燃淵肩頭。

待華妃散釵披發的奔到先皇靈柩前時,一切晚矣。她總算明白了為何先皇遲遲未封太子,為何晚年一年一屆開科恩考,提拔許多新貴,為何不願再見自己,随意自己出宮建府,名曰恩寵、名曰自由……

她都明白了……可惜她不服!不服!

荒原大漠中的披荊斬棘,生死相随的浴血與共,幾十年的不離不棄,都換不回一顆真心?何況,顧之期比顧燃淵年長,于情于理,都該自己得到太後尊榮不是嗎?

憑什麽給了一個深宮中哀詠悲嘆、只會繡花看書的妃嫔的孩子,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