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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的側臉十二萬分的茫然與不解,想了想,又開始慌張始解內襯。

“病還未愈,又想發燒了不是?”花和尚這才阻止,面上一層風雪不侵的寒霜:“是不是我說什麽你都不信了?什麽黃金打造的令牌?當我沒看過麽,分明是鍍金銅制的!”花和尚空口白牙,眼都不帶眨,說什麽否定什麽。錢進來再焦躁沖冠也回過味來,他一屁股挪到位置上,吊起眼角饒有深意的瞅花和尚。

“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孤單了,特別想我回去陪你?”

目光之下無所遁形,花和尚順勢把臉埋低粥碗,半天幾低不可聞:“……畢竟也養了十九年,出門聲都不帶打招呼的,沒良心的小白眼狼,一點都不懂事。”

錢進來的表情被無可奈何與憂愁替代,挽起袖子遞到花和尚跟前,平聲道:“你把把脈。”花和尚眸色間掠過一絲驚詫,趕緊推開碗筷菜盤,神色凝重的伸出二指探上脈。

約莫過了半盞茶時間,花和尚的臉色越來越暗,眉峰擰成深壑,難得一見的滲透出怒氣,豁然睜眼,憤怒道:“我平生從未診斷出如此脈象,陽氣凝重而元氣外散,激發了你的潛在能量卻外強中幹,長期以往下去必心火劇焚,早衰而竭,更狠的是你血液裏有種劇毒,流轉多日浸透心脈大腦!”花和尚越多越怒難自遏,一掌用力将桌面鑿出凹槽,碎屑四濺飛散,貼身相近的錢進來吓得後退躲開,失聲道:“但我也因此助長了十餘年深厚內力,要再吃下梨溶最後一顆藥,就能調理得跟正常人一樣。師父!我真必須得回去。”

花和尚卻依然舍不得松口:“她既然舍得對你如此用毒,你還敢信任她?跟我回去,我沒辦法,我也會找人想辦法。”

“我這毒每逢段時間就得吃,倘若在此期間您未想到辦法呢?”錢進來唇角浮起複雜笑痕,異常執着道:“我發誓,等這件事一完,我就回來陪您,好嗎?”

花和尚認真端詳了他一會兒,好像從新認識一般,緩緩合低眼皮,頗為倦然道:“罷了,你長大了,我管不住你了。”說完起身,“你受傷未愈,我去找輛車。”錢進來啞然,眸底滲出晶瑩剔透的感動,亦滿負愧疚之色,趕緊把白瓷盆裏的稀飯再滿滿舀上一碗。吃飽飯才有氣力做事!

京都百姓看多了權勢沉浮,高樓起塌,對榮王府發生的事紛紛避之不及,唯恐殃及池魚。平日裏走走停停的街道今天暢通無阻,坐在平板車上越是行得輕快錢進來的眉頭皺得越緊,轉入距離榮王府最近的一條巷道,遙遙可見一頂平平無奇的平民小轎被攔截下來。

花和尚道:“要想進去得棄車翻牆了。”正調馬頭,猛地聽見錢進來喊道:“等下!”花和尚順着錢進來視線望過去,卻是二十餘侍衛拔劍将一頂灰色小轎團團緊圍,招架氣勢俨然虎狼之兵,非尋常宅院護衛。

若轎中真是普通人,絕不可能被這般嚴裝以待。也是,若是普通人又怎會此時出現在這裏。花和尚想到什麽,試探問道:“你認識?”

錢進來本就覺得馬車無比眼熟,但見馭車之人挑開頭罩,身姿矯健的跳下車轅将令牌給侍衛首領看的時候,立即認出是殷嬷嬷。

“侍衛怎敢攔截榮王府主人?”錢進來想起個疑點,卻出于驚憂不敢面對。

“有啥不明白的,有人借榮王府出事的機會在大開殺戒呢。”花和尚百無聊賴道:“看多了的戲碼,估計這場蟲災就是故意用來吸引視線的,到時候出事了全推蟲災頭上。”

幾乎是與此同時,首領的刀出其不意的斜削上去,殷嬷嬷早有準備,堪堪往後閃開,手中令牌跌落在地,頓時騰起大片紅褐色煙霧,像蓬起的大蘑菇一下将行道罩了個嚴實,二十餘侍衛無一逃脫,就連牆頭霧感已經淡了七分的侍衛們,也瞬間失去知覺統統道栽在地。緊跟着一聲馬兒吃痛嘹亮的喊叫聲,馬蹄踏地,仄仄跑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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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此情形,錢進來放下颦緊的眉頭。花和尚落在眼中,揶揄一笑:“怎麽,你以為他們逃脫了?”

錢進來挑起只眉毛,驚詫道:“對啊,殷嬷嬷武功高強,又早有準備。”

花和尚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搖了搖頭。直至馬車遠離那條巷道,駛入漸有行人的主街,方才放下馬鞭,任由着平板車晃晃悠悠的走。

眼見距離榮王府越來越遠,錢進來愈發心急猴撓,叱問道:“你幹什麽!這條路不對!”

花和尚一副老鐘入定的樣子。

想到殷嬷嬷她們都遇危險,半點武功不會、深陷局中的梨溶又該怎麽辦?錢進來一思及此,躬身就要做跳車狀。一只鐵鉗般的手緊緊扯住他袖口,花和尚氣道:“你鬼迷心竅了?”

“你同意了我回去的!”

“是,但那是我剛才不了解情況。別的不說,就單我們剛才待的榮王府外牆,除開那二十餘明刀強幹的侍衛,牆下檐角少說還有同樣數量的暗衛在!你功力薄弱,我可清清楚楚聽見,煙霧炸起時至少幾道暗器激射中女人待的位置!”花和尚瞳孔清澈如淵,令人一眼望不到底,不由遍體生寒:“那女人一上手就落下風。更何況你這三腳貓功夫,去了不是送死?”

錢進來一張臉瞬間褪光了血色,小平板車颠簸不平,他左搖右晃像打板子似的顫抖個不停,良久,方才曳出一聲黯然神傷的乞求:“梨溶與他們有約定的,應該沒事,我就想去确認确認,順便問她要最後一顆藥……”

那怎麽不想想,萬一出事呢?

這孩子被自己養得太深,不知世事莫測,不懂人情世故,更糟糕的是,天生還帶不到南牆心不死的執囿。當真是同師姐三分相似。

思及此花和尚心中沸騰出悵惘的痛楚,側眼瞧錢進來滿是傷心的模樣,只怕會留下心病。更何況,要是渾水摸魚,抓到那小姑娘逼問出藥,更了了一樁隐患。

花和尚下定決心,便無奈的嘆了口氣,調轉馬頭。錢進來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師父!”他激動的喊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滿臉陰霾頓掃,眼睛炙熱的像冬日小暖陽。

花和尚聽得心神通泰,他想,單就為孩子這個笑容,這次冒險都是值得的。

未曾料到的是,榮王府着火了。

遙遙可見清白亮堂的蒼穹下,幾道濃黑煙龍乘風直上,坐在平板車裏的錢進來臉被春風刮得刺疼,火助風勢的話,錢進來不敢想象一切怎麽會這麽巧,對于陷入蟲災的榮王府簡直是禍不單行,不由驚震出口:“這豈不是梨溶也會有危險?”

花和尚更加無奈的丢個白眼,要換做陌生人他絕對不會再理睬,連說話都嫌浪費時間。然而随着距離漸近,空氣中傳來棕油的焦臭、草木生腥,建築噼裏啪啦燃燒,摧枯拉朽傾塌,夾雜是破水聲以及雜亂的腳步聲,錢進來激動得欲肋下生翅的模樣,花和尚便再忍不住:“你就沒覺得不對?”

“我奇怪啊!我也覺得不對勁,要跟從梨溶的蟲攻,外加牆頭暗角的暗衛襲擊,榮王府的人都該逃不掉才對,何必放着一場大火,要知道梨溶視寶寶做生命,從來舍不得傷害一絲一毫。”錢進來皺緊眉頭,深思憂急。

花和尚哭笑不得,陷入感情中的人跟鑽進牛角尖有何不同,一心一意牽挂心上人的想法安危,而不是從大局看待,想了想,花和尚還是告訴錢進來一些事情,有時候單純懵懂真不是件好事。

“我指的不對,是說空氣裏的棕油味和人們的動靜,沒一絲謾罵哭泣,我敢打保證,榮王府的仆人舊屬絕對都沒逃脫這場災難,這場火更是有意人放之,為的是堵悠悠之口,不知不覺中處理掉屍骨與證據。榮王孫一方大獲全勝了。”不過當個皇帝,想拔掉眼中釘還得迂回隐忍這麽多道,由此可見太妃真如傳言中所傳,不是輕易能折服之人,思及此花和尚眼中掠過一抹亮光,只怕此役過後大巽又要來一番大清洗,百廢待興,要不要通知那人這番苗頭呢?處于三國交界處的黃金城,是全天下法律的盲區,幾百年富貴自由,依托的不僅僅是合約利益,最重要的是從來沒有站錯過位置!大巽朝堂兩繼承人之争,顧燃淵顯然更勝一籌,隐忍兇狠,殺伐果決。

庸庸碌碌的錢進來還不致像他這樣看一步想三步,他滿心更加糾結,生怕狡兔死、獵犬烹,豈料平板車一拐彎,豁然前方林林列列幾十侍衛,榮王孫手執折扇搖得好不招搖,他身前站着太妃,一個嬌嬌小小的紅衣身影端端跪在跟前。

她沒死!錢進來籲出一口氣,胳膊被花和尚拽下車,花和尚手腳極其麻利,連缰繩帶錢進來通通推到牆後躲避,全程不過幾秒錢進來腳下都還沒站穩,視線可及處便見太妃擡手一巴掌狠狠扇梨溶臉上,将梨溶打了個側翻,長發如瀑布流淌一地。

錢進來心頭瞬間擰緊,頭發發熱,趁花和尚藏車沒注意的空隙,一把掙脫他的手,朝梨溶奔去。

花和尚剎時大驚失色,卻已來不及。

數把劍尖直指錢進來額頭,寒滲滲的刀光折射入眼,一直寒到背脊骨。

“來者何人?”

沒有人看到,在登高望遠的城牆一間隐蔽小屋內,不斷咳嗽的病弱少年正倚着窗,表情莫測的望着榮王府延綿火龍,宛若千點火色攝入一瞳的雙眸折射出璀璨奪目的怨恨與興奮,與記憶中一樣交相輝映。

即便母妃死時太妃遠在萬裏又如何?敢說太妃一點原因都沒有?

母妃受過的痛楚,定然要讓她原封不動的嘗一遍,什麽叫做烈火烹油!

☆、梨花滿地不開門

服用好幾個月藥物,錢進來身體裏早潛藏深厚內力,但因從未正統練武,從未有人知會,所以他自己都不明所以,只是有意無意的,對流水、風向、葉落,分外敏感,不細究而知動向。當即現下,錢進來每處毛孔感官統統高亢澎湃,潛移默化的運用出空手奪白刃絕技,反手扣住襲擊者手腕抖下把劍,想也不想,力沉手腕,直插刺向前方躍躍欲試的侍衛們,速度之快,吓得紛紛側閃,長驅直入,勢如破竹。

一招得勢,錢進來更有信心,右手指間閃轉騰挪奪過距離近的侍衛們的兵刃繼續射,懷裏人質渾身肌肉僵硬恰如盾牌,錢進來就這麽橫沖直撞着沖到了後院門口。

往昔各種思緒紛湧而至。

是不是……梨溶,早知道這一幕?

否則,她為何會借口将自己、太妃與殷嬷嬷送往老親王府!

她現在如何……有沒有逃出來?

紅色蟲子、紅色蟲子……悲恸沖擊胸口,錢進來不知從哪兒生出來的氣力,玩命的擠開人潮,心裏只有一個思緒,無論有沒有被這把火燒到,梨溶脫不了幹系,絕對活不了了,她那麽可憐,只有自己這一個朋友,無論如何都要将她救出來,流亡出海也好,隐居深林也罷,只要能活着、只要她能活着……

正想着,天空忽的暗淡,嗡嗡嗡,一灘血水流上圍牆,潑濺到半空,倏忽奔騰洶湧流下,似彙聚成百上千人血,成了地獄精怪,自行有了生命流動而來,沿途吞沒一切,幾個暗處猝不及防的黑衣人瞬間消散身形,從未見過如此怪談的錢進來吓得魂飛魄散,彎腿兒欲逃,轉身遽然撞見梨溶不知何時站在身後,手裏拿着只白玉瓷瓶,血霧從錢進來身後輪廓湧來,懸懸浮浮于梨溶之間,錢進來這才看清原來就是月亮門蜂箱裏的紅蟲子,只因數量太過密集遠遠瞧去通紅大片,但不知梨溶往彼此身上做了什麽手腳,紅蟲子居然不傷他們。

“去吧,”梨溶哽咽道,揭塞,頃刻間瓶中白煙滾滾,蟲群宛如得到上天指引,順風往北邊天空飛去,漸漸稀薄。

啪——瓷瓶落地而碎,梨溶身子一晃,錢進來反應将她接住,只見梨溶鬓發紛亂,大口大口喘氣,滿臉通紅,鞋子只穿了一只,另一只不知去向,她垂頭哆哆嗦嗦的腰帶裏摸出顆紅色藥丸,哆哆嗦嗦塞到錢進來嘴裏:“我還差你最後一顆藥呢,我不放心,趕了回來……”

錢進來心頭一酸,原本想罵她草菅人命的話沒罵出口,卻還是非常憤怒:“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嗯?這些蟲子是不是你放的?!你怎麽這麽惡毒!好歹也是太妃養大你的!”

梨溶渾身一僵,眼淚順舊淚痕滾滾而落,吃力道:“人心比蟲子可怕多了。”

什麽?錢進來還未細思,耳朵裏忽的聽到有人來,轉身見幾個黑衣人奔來,氣急敗壞道:“皇上允諾放你與你哥哥團聚,為何你又回來攪局,違抗命令!”

梨溶牽錢進來站起,凄然一笑,臉頰燦若胭脂,傲然道:“你們這些只會抱團紮堆的廢物知道的時候,我哥哥騎名駒早奔逃千裏了——”話未完,箭矢破空,噗的射中梨溶胸腔,貫穿及背,梨溶後仰傾倒。

焦雷過頂,錢進來心中像被刀狠狠剜了下,梨溶順勢倒在他懷裏,那麽嬌小,她臉上猶有淚,口中吐血,啞聲道:“往榮王府逃……”

空中有聲,緊跟着箭矢破來,幸得錢進來有所防備,轉身閃入一折牆角,他抱着辛夷,一路狂奔,身後人影縱掠,時不時箭矢擦身,簌簌哆哆,危險只在千鈞一發間,梨溶擡袖,從內竄出各種蛇蟲鼠蟻,襲向後來緊追不舍的黑衣人,慘叫聲起,沒了箭矢,錢進來不必左支右拙,但知道很快會有人繼續追殺。

現在去哪兒呢?附近住戶遣散逃命,奔跑巷陌快不過高牆上俯覽的狗腿,純粹活靶子;而榮王府前後門絕對被封住了,無異自投羅網,錢進來急中生智,忽的想起隔壁風流府,轉向奔去。

一路颠簸,梨溶吐血越來越多,她張大嘴,鼻腔裏鼓出血泡,每艱難呼吸一次,臉就慘白一分,那些吸到肚子裏的氣似乎都随着胸腔破洞流散了,她的生命也随之風流雲散,喃喃道:“別……別跑啦,我好難受……”

“就快好了!”錢進來吼道,眼眶一紅,“你是會招蜂引蝶的妖怪,怎麽會死呢,你不會的。”

一滴溫熱的水滴到梨溶額角,混着她眼中源源湧出的淚水,一線滑落。

“我是壞人啊……我害死了榮王府那麽多人,還殺了我父親,我罪大惡極,天打雷劈五馬分屍也不為過……”梨溶眸色漸漸黯然,緩緩閉上眼,哀傷欲絕,錢進來看着她這幅模樣,忽的傷心的要命,不知為什麽,他就是覺得梨溶不是壞人,就算她做了那麽多天怒人怨的壞事,他還是覺得梨溶不是那樣的人。

“明知如此,為何你不跟你哥哥遠走高飛,為何要回來?”

“是啊,為什麽呢……或許是不忍心吧,不忍心那麽多人因我而死,我原想,蟲子一暴動榮王府的人都會跑死不了幾個,但我沒想到皇上那樣狠竟借口滅蟲射火箭一個個剿滅……你知道嗎,我還舍不得你,我還沒給你最後的藥呢,我怎麽能走呢。”梨溶說着睜開眼睛,眸色煥然生機,清清亮亮,宛若三月星辰,投射在錢進來心窩,先是一凜,繼而透骨寒,倘若沒有猜錯,這便是回光返照了。

使鑰匙打開風流府小門後,錢進來停在花園裏,此時春也盡了,天光慘白,殘紅土柳,曾經光豔灼灼都被黃土埋葬半截,零零星星,他擡袖替梨溶擦淚水,想到她奔跑許久汗濕額發,忍不住哀戚道:“對不起……”

“你有什麽好對不起我,最後還是你陪着我。這世間,我你這麽一個朋友啊。”

“太妃一定恨我了,也一定傷心死了,我害了她,害了王爺,害了榮王府那麽多人……”

“可我沒有辦法啊……我就這麽一個哥哥了,我還殺了親生父親,罪大惡極,怎麽也彌補不了了,所以我才趕回來,可是也遲了啊……”

“可是我又有什麽辦法呢,我沒有辦法啊……”

“我真的……沒有辦法啊!”

梨溶掙紮着伸手抓向天空,衣袖褪落,關節潔白若新藕,真想抓下雲上仙人,追問為何會如此,為何會如此,為何生來就是做壞人的命,唯一一次做好人竟賠了性命,她還那麽年輕,還有那麽多的事沒做,還未結婚生子,為什麽老天對她如此不公,從小就被折斷了靈魂,從此永遠徘徊黑暗,與蛇蟲鼠蟻一窩。

其實不是不向往幹淨美好的,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

梨溶背脊一僵,手重重垂落,歪了頭再也不動。錢進來屈膝,跪地緩緩放下,顫着手、使衣袖擦幹淨她的淚水,她口鼻的血,撫下永不瞑目的雙眸,沉淪無夢深淵,恍惚間,腦海中浮現出初見時她站在荷池曲橋上嬌叱跋扈叉腰的樣子,從此她永遠停留在十四歲的刻畫裏,花盡荼蘼,倦極而凋。

便是眼淚再忍不住,洶湧奔騰。

淚再也忍不住,洶湧奔騰。

對不起,一直都不喜歡你。

對不起,一直提防你。

對不起……沒保護好你。

其實,也不是真正的不喜歡,怎麽覺得呢,你太過異術,特立獨行,不得不令普通人心生害怕,繼而群起而排斥。

我只是個普通人……自私自利,不值得。

☆、王府隕

許是沿途血跡引來追殺的大內侍衛,脊瓦噌噌,錢進來不得不收拾情緒逃命,最後一眼回望草叢裏靜靜躺着的少女,被灌木勾起裙角,斜斜翹,風過振振欲飛蒼穹,襯着她疏離眉眼,仿佛只是安靜睡着。

他一邊擦淚,一邊朝舊時住屋狂奔。

高牆猶在,梯子猶在,翻過去,錯落小石桌猶在,只是物是人非罷了,昔日歌舞升平千盞燈火的榮王府,如今處處燃着大小火堆,白骨卻沒看到幾具,若非阿燃趁火打劫,絕不至鳥獸盡散。錢進來穿出空寂樹林,忽的聽見一陣喧鬧聲,“屋子要跨啦,快出來快出來!”

猴三扯着嗓子大叫大嚷道:“血蟲飛走了!大家別再驚恐!保護好王爺安危!京兆尹是太妃族親,很快就會來整治!”

跑動換位聲、刀劍劃空聲此起彼伏,聽上還有好幾個人,身後樹枝折損,追殺迫近,錢進來沉下心玩命的往猴三處逃去,死馬當作活馬醫了吧!

斷箭折地,水桶亂滾,房梁傾頹,焦黑火燒痕跡順着濕漉漉牆角屋檐流的到處都是,五個侍衛們臉色黑得可怕,圍成個圈保護好站在中間月白長袍的王爺。為首持刀的猴三擡腳踢飛錢進來,怒斥道:“廢物!引敵來的嗎?!”

錢進來滾了兩圈,滾到布滿水漬的牆角,涼飕飕的,忽的頭頂暗淡一壁,衣裾聲卷卷翻響,擡眼見五六個黑衣人宛如烏鴉落枝,依次停留在圍牆高處,見此猴三肩膀繃直,雙手握緊長劍,刃尖輕晃,耀眼生花。

“呵呵,”頭頂黑衣人冷笑道:“終于舍得從火屋子裏出來了嗎,俺還以為要活活燒死呢。”

“你們究竟是誰?!敢傷王爺!不怕淩遲誅九族嗎!”猴三惡聲威脅道,忽的一揚耳朵,驚喜道:“京兆尹來了!”

錢進來貼着牆,清楚聽見有整齊一劃的鐵胄部隊匡匡跑來。

黑衣人縮了縮瞳孔,銳如針眼,倏忽擡手,落下——這是,下達殺令?!

猴三等聚精會神以待一戰,沒留意突然噗的聲,身後傳來刀劍撕裂衣帛。

然而黑衣人們還未動……錢進來的背脊骨像黏了只蟾蜍,絲絲陰冷,他看見顧之期臉色剎那蒼白如紙,眼角紅痣潋滟凄楚,豔得像掙命霞光,光彩瞬間黯淡,委頓及地。

榮王府親信們驚恐散開,王爺左胸正中心貫插柄匕首,一擊必死。

這是——這是——內應?

衆人面面相觑,一時以為是錯覺。

見吸引視線計謀得逞,黑衣人趁京兆尹趕來前離開,然而猴三等畢竟久經風霜,瞬間反應過來:“抓住他們!”

亵職之罪已證據确鑿,至少得保住妻兒老小!

嗖嗖嗖,親信們宛如鹞子翻身,刀光劍影,越牆旋即響起叮叮當當刀槍碰撞,入肉聲慘叫聲,刀刀削在錢進來頭皮裏,聲聲刺在錢進來耳膜中,雞皮疙瘩起了滿臂,真恨不能刨開髒水躲到土裏面埋着方得安全!

怕極至鈍,雲裏霧裏,不知道過了多久刀劍聲消失了,錢進來沿着牆角手腳并用爬到門口,摒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往外探,一襲白布擠滿瞳孔,太湖石砌成石階上,靜靜站着雙金絲勾線緞鞋,不驚塵土,錢進來驚疑的擡眸往上望,堪堪正對雙黑曜石般深湛眸子,長睫宛如鳳尾蝶垂翅,陰影邊緣一經拉長,輕覆眼角那顆豔豔紅痣,美得像凝固的淚。

顧之期?

不、不對,那心髒貫穿死在地上的人又是誰?一模一樣的身形,一模一樣的容貌!

站着的顧之期也依循望去,神色淡淡的,不悲不喜,似乎早預料到如此結果,好在一聲驚呼打破了在場人所有的疑問,阿榮擠上門下陰影地,從額頭放下遮陽團扇,大呼小叫道:“怎麽有兩個王爺?”

顧之期拂袖轉身,俯視跪在地上的一幹兵将,寵辱不驚道:“他是我找的替身。”

“哦,”阿榮一詠三嘆:“王爺好聰明。”餘光一斜,瞅見錢進來,開口便問道:“怎麽你一個人在這裏?梨溶呢?”

阿榮記性真好,高居廟堂,竟還記得自己這麽個小人物。

錢進來鼻子一酸,垂頭縮回門內。

是啊,我怎麽一個人在這裏,梨溶在哪兒呢。

顧之期都會找替身會防患于未然,梨溶那麽聰明,會不會也沒死呢。

哪壺不開提哪壺,顧之期微微颦眉,冷冷削了阿榮半眼,阿榮恍然未覺,舉起團扇邊扇邊打哈哈。

問答間千絲萬縷,彼此心裏都有鬼。顧之期轉而望向親信抓住的一個黑衣人,問道:“別的呢?”

猴三滾紅眼睛,恨聲道:“都跑了,還有一個咬舌自盡,我怕這兩個個也自殺,塞住了他們的嘴,恐怕不是很好問……王爺,王爺,您真是吓死我了,我還真以為……”

顧之期擡手制止住猴三的真情流露,冷聲道:“剛才庭院裏的人站起來出列。”說着走下臺階,緩緩步到兩個被捆得成團團的刺客跟前,命五個人一排站列至其後,細長眼眸勾成刀,一一掠過衆人的臉,衆人心頭發寒,不敢直視。

“本王母妃忽患急病,連夜遷往山明水秀處修養調息,事出緊急,本王僅僅帶了月魄同往,不料一夜之間,竟生出弑主逆賊!若不是倉促間未通知上下,恐怕往後要死的人,就是本王了!”

剎時親信們表情各異,或驚恐或憤怒,紛紛表示不敢。顧之期眉梢一挑,疊起黛色,短促哼了聲:“‘誓言’兩張口,要讓本王相信,就做出行動來!你們恰好五個人,殺手臉上五個器官,你們一人選一個——一刀封喉是太便宜的事。本王就不信了,再狠的人,能對自己同伴施以極刑!”

話音剛落,閃電似竄出兩人,削鼻的削耳的,畢了恭敬站立旁側,臉上大書清白二字。

疼痛席卷四肢百骸,一個俘虜屎尿齊出,暈厥在地,剩下的喉嚨裏嗚嗚咽咽翻滾,雙眼怒睜,被染得鮮紅,奇形怪狀的臉孔宛同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充滿怨恨憤怒。

零碎器官在地上翻滾,令人胃泛惡心。

親信還有三人,一個十八上下的少年慘青臉色,既畏懼又尊崇的望了眼顧之期,似乎挽回些氣力,閉眼上前刺瞎了俘虜的眼。血從凹陷眼窩裏流出。

兔死狐悲。遲遲未動的最後倆親信,臉白得像刮過的骨頭,抖如篩糠,慘笑一聲,忽的拎劍跨步,飛快劃破俘虜咽喉。

總算路出馬腳了。月魄谲笑,袖底微抖,射出簇白光射穿間諜心窩。

間諜木然回過頭來,沖月魄慘笑一下,慢慢倒地。

月魄長袍翻飛迎到顧之期跟前,殷切關懷道:“王爺您沒事兒吧?我見他離你那麽近,怕傷到您。”

顧之期眉棱骨微挑,臉黑沉下來,抿唇未言。

“有趣、有趣!”一聲唱斜地裏傳來,阿榮用扇骨打着手心,煞有其事道:“王爺受驚了,如今榮王府已毀,翻新還需要些時日,我去順天府前皇上千叮咛萬囑咐,務必要請王爺去皇宮暫且修養,橫豎萬壽大典也就在這兩三日了,親兄弟們也團聚團聚。您還記得小時候一同讀書的國子監嗎,辛夷早去那兒暫住了。”

說着阿榮長長躬下身,身後幾十名鐵甲持槍侍衛淵凝岳峙,淺灰色雲翳覆蓋過他們的影子,不知是否王府黑煙遮蔽了日光,一切都陰暗下來,吸卷入顧之期眸中,森冷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邀請啊。”阿榮滑上眼珠子,玻璃球似的沒有生機:“難道還不夠有禮貌嗎?”他微微笑起來。

穿林風從青壁後回旋一遭,呼地将顧之期袍角高高撩起,襯得挺拔又孤寂,繡金邊緞鞋慢慢踩到瑟瑟發抖的錢進來跟前,目光似穿透了他的身體:“走吧。”

錢進來看着他,忽的明白顧之期喚的并非自己,而是那個一直守護在他們周邊的笨笨小姑娘。

“她死在風流府花園……”錢進來細若蚊蠅道。

顧之期微微一頓,卻未回頭,他并肩與阿榮走出去,往昔春光并付與斷井殘垣。

落雨了,國子監側室寬敞亮堂,游廊水色泛起碎碎橘光。

錢進來穿着薄裳,同二三宮人們侍立在外,不同于畢恭畢敬,他歪靠濕漉漉的柱子,任由風雨灌入衣領 。皮膚發緊發皺,極其不舒服,然而似乎只有這樣,心裏的哀傷才不那般深刻。

來宮前顧之期托付阿榮收殓梨溶屍體,阿榮旋即轉交屬下,陌生的屬下,陌生人,會怎樣安葬梨溶的屍身?是否會挖坑立碑?安在哪兒?沒人知道,阿榮不在乎,顧之期顧不過來,再過兩日便是阿燃壽辰,阿燃睥睨天地,腳下踩着千千萬萬人,怎可能記得梨溶這枚小小棋子?錢進來突然好憎惡,惡這人心,惡這風雨,甚至惡自己,因為自己連阿榮屬下長什麽模樣都沒記住,窮到陌路,曾吟風弄月呼喝嬌咤的那抹背影,湮滅黑白山水間,似無數滴描摹的墨水的一筆,再尋不着一絲蹤跡。

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啊。

雨飄進眼眶,滾下一行辣辣的淚。

便當是,圓你的祭奠了吧。

☆、被囚

錢進來哀傷了一會兒,牙齒禁不住哆嗦起來,太冷了,他摟摟肩膀,再哀傷,他還是得繼續過啊,衣服還是會冷肚子還是會餓覺還是得睡,記得入宮時顧之期只帶了自己與月魄,便被安排住一塊兒,錢進來溜進書房,燭火微醺,纖柔男子一手卷書一手端着冰糖雪梨水,低笑淺酌,滿面舒坦,忽的被擋了半壁光,擡頭見錢進來一張木愣的臉,張嘴水汽腥臭:“我們睡哪兒來着?”

月魄立書遮住口鼻,斜眼不屑道:“左轉側房。”

“月魄,時間不早了,你去歇息吧。”裏間顧之期聞見響動,随口道。

月魄一挑眉,氣鼓鼓合書拍桌:“我才不要跟這些泥合的臭男人處一屋,此後就在這兒一張薄被一盞青燈将就過了,順便好随時伺候王爺。”

裏間不置可否,算默認了,跟前的火光猶被遮擋,濕漉漉的錢進來立在原地宛如泥塑。

“幹嘛啊?”月魄左右拉攏領口,微惱道:“莫非要我賞賜你一腳?”

死娘娘腔,好像誰貼着扒拉你似的!錢進來伸出手遞到月魄眼前,毫不客氣道:“我沒鑰匙,鑰匙給我。”

鑰匙挂在腰間,一抓嘩啦作響,滿掌涼意,往日裏管理王府習慣了将所有鑰匙栓一圈鐵環上,适才太監總管給了順當給套了上去。月魄纖長白淨的手指在新新舊舊的鑰匙圈上撫過,每一把鑰匙,都代表一間屋子,晦秘或財富。月魄懶得一把把掰開單獨取小室的,想了想,放書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望着門窗涼風細雨跺跺腳:“我幫你開吧,坐久了動動身子。鑰匙我不給你了,你最好在屋裏多待着,少出來瞎走動。宮中可不比王爺府,倘若不懂規矩鬧出問題都丢的是王爺的臉面。坦白說,連王爺都如履薄冰,你好自為之。”

月魄這番話,半是軟禁半是保護。明眼人都看得出現下處境。顧王府的災害顯然是被人有意為之,愚笨如錢進來用腳丫子也能猜出個七八分,其後派軍隊以保護為名,将王爺“請”入宮中照顧,無論傳到文武百官誰的耳朵裏,都挑不出半根刺來,要知道,為了這場萬壽賀壽,多少住的離京遠的皇親貴胄早早趕入京城,住在行宮或驿站,顧之期,真真是大榮耀啊!

王爺的臉色,在跨上國子監游廊的第一步,就被撲面而來的陰影覆蓋。錢進來跟在挑着白紗宮燈慢吞吞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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