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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不錯,寓意藏陰斂財,家運昌隆。”

心中積淤本就被晾散大半,加之風牛馬不相及的恭維,老親王一下被撥開心思,回歸正軌上來,道:“你來找我何事?”

太妃皓腕輕舒,從袖底掏出枚金晃晃的令牌,反扣掌心,遞到老親王面前,娥眉宛轉道:“你看這是什麽?”

純金襯了皓白如雪的肌膚愈發耀眼生花,繁瑣雕刻、異族風情的密麻文字,正中大書特書大富大貴四個字,端得極端庸俗、極端放肆。

老親王見多識廣,臉色微變,一下就認出來是黃金城通行令,縱然他已年長,對金錢欲望淡泊許多,但想到背後代表的上百萬兩黃金,也不由得血液沸騰,臉紅心跳。

上百萬兩黃金,可供養任一國家軍隊運作好幾年。

老親王不由失聲道:“你哪裏來的?”

“從一個人身上搜出來的。”

“人呢?”

“剛帶來,在馬車裏。”

聞言老親王拔腳就走。太妃喊住:“你去哪兒?”

一滴冷汗從老親王額頭上流下來,他略有些慌張道:“有貴人來你為何不先通知我,在這裏說些沒用的話作甚?”

太妃一下笑了起來,朱唇皓齒,眼梢飛揚,漆黑墨眸流轉間勾魂攝魄,豔光四射,只見她一步上前,将令牌放入自己手中,随着大幅度動作裙裳又飄渺游動,如煙霞雲海,如夢似幻。朦胧間老親王身上的血液一點點沸騰,掌心發燙,極致美人,潑天富貴,能擁有這令牌的全天下不過四人,其中三人知名知姓,都是人中龍鳳,這令牌之于他們,是一張強有力的底牌,金錢的力量有時比權勢更大。而黃金城也借由擁有者的能力固若金湯,揚名立萬,那等銷金庫,最滋生龌龊肮髒。雖然擁有者數百年來幾經易主,并無一人言明保護,但所有人心中都明白,這是件互利互惠的事。

說什麽擁有令牌者即可入,享頂級待遇,百萬黃金白票任意吃喝嫖賭,要沒有備案的會被認可嗎?當真狡詐無比。

老親王掂着冷冰冰的金塊,意識也慢慢冷靜下來。倘若真是那三人到來,京都眼線他不可能不知道,何況還是跟太妃在一起。如果太妃沒騙自己,令牌也是真的,那麽剩下的就只有一個可能。

來的是擁有令牌的“第四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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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身份最是特殊,數百年來無一暴露,聽聞說有些是下一任默認城主,也有說只是普通人,更甚者說是城主随手丢棄,有緣者自可得。這個傳聞給本就神秘的黃金城更添加一層傳奇色彩,誰不夢想一夜暴富登上人生頂峰呢?從前老親王聽聞不過一笑置之,視作黃金城炒作的噱頭,但是現下看起來,卻只剩這麽一個可能。

老親王用不可置信的奇異眼神探索向太妃,太妃扶扶被笑歪斜的翡翠碧玉釵,更襯得雲鬓霧鬟,像飄忽不定的仙子,漫然笑道:“若我說,擁有這令牌的,是我府中的一個小奴隸,你信嗎?”

老親王虛了虛眼,像只狡猾的老狐貍:“恐怕那孩子不知道這令牌背後的含義吧?”

“我曾讓他作誘餌審問過一個黃金城的人,多少黃金城的人告訴了他些什麽。不過,已經遲了——”太妃唇畔浮起輕蔑的笑:“我讓人在他身上種的有毒。這毒是我身旁天賦異常的女孩所種,除了她之外無人能解。每犯一次病,身體肌肉都會萎縮一次,得不到及時救治的話,就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一日日酸軟無力而死,最可怕的是頭腦還無比清醒,甚至比從前更感觸敏銳,神經靈動。你說,黃金城的淳于清歡會看着自己兒子這麽難受死嗎?”

老親王一震,驚疑道:“你何必與淳于清歡為敵?”

“我曾給過他盟約,可惜他從來沒有珍惜!”太妃眼中浮現出一抹陰冷的厲色,咬牙道:“當初我千邀萬請去俪城商讨,宴席上他借酒裝瘋,非得點要辛夷。那死丫頭本就是顧燃淵安插進來的探子,我本就厭惡,趁着恰好兒子喝多了,一狠心借他名義做了個順手推舟的人情。本想淳于清歡順心如意後幫襯我們。豈料那丫頭居然懷有孩子,驚吓之下見了紅,淳于清歡也不是個好人,竟聽她的話直接把送回顧燃淵身邊。事後還來裝不知情道歉。這下事情挑明,我兒子恨我至今,辛夷也時不時被顧燃淵推過來膈應膈應。”

此番是非曲直猶如過冬江水灌入老親王耳中,忍不住剔冷冷的打了個寒戰。縱然他知道這個表妹向來劍走偏鋒,不能以常理度之,但不知居然能心狠手辣到這個地步:“那辛夷畢竟是辛将軍的女兒,你這麽做是不是太不顧後果了?”

“那姓辛的若能保護好自己妻女,就不會妻子慘死,女兒寧死深宮不願回去面對繼母。女兒的郡主封號有名無實,說白了還不是先皇看得太可憐。說起來榮耀,京都誰不知道是個天大的笑話!”太妃悍然道。

“可你也太心狠了,那懷的畢竟是你的孫子。”老親王猶覺不忍,語氣已深帶斥責。

太妃從未跟人說起這件往事,看着老親王的表情,也能猜到三分,不過她是從來都不會覺得錯在自己,急忙詭辯道:“怪就怪她自己有了兩個月都不知道,我又何從得知?何況人也就是說出去走走路散散心,她從小就卷入權勢鬥争中,還會做探子,雙手還能幹淨到哪兒去?她沒有一點配得上我兒子,留下她白吃白喝不也得有點用處?”她閉口不言第一次懷孕的女人沒有經驗,大多不知道身體的變化狀态,那段時間辛夷寡黃的臉色,越發争鋒相對的脾氣,徹底激怒了她的狠勁。

實際上後來太妃知曉情況後,也頗為膽戰心驚了一段時日,二次辛夷回俪城顧府時,她已隐忍許多,面對辛夷一嘴尖酸刻薄報之以漠視,印章信箋丢失後也沒懷疑作為探子身份入府的辛夷半句,雖說依舊沒有好臉色,說到底,還是有些愧疚的。

老親王何其了解她的性子,更何況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的死活無異于隔靴搔癢,但話已至此,還是問道:“聽說顧之期與你有矛盾,該不會是這件事産生的吧?”

“都是陰謀,所有人都恨不能間離我們母子關系。我做的一切,還不是都為了他!”一想到顧之期對這件事的怨怼,太妃簡直心揪痛:“我只是幫他拿回屬于他的東西,他擁有的女人,本應如雨後鮮嫩竹筍,割完一茬又發新一茬……”她閉眼仰頭,纖密濃長的羽睫在吹彈可破的肌膚上倒下蝴翅影子,下垂嘴角不笑的時候,還是抑制不住勾勒出風霜、凄楚、傷害、委屈,這麽多年來,她削弱的肩挑起這麽多事,怎麽可能時時刻刻隐藏的住。

片刻後,她豁然睜開眼,眸中如刀削斧劈,折射出尖銳利光,沉沉道:“所以表哥,這次我來,是麻煩你拿着令牌派人快馬加鞭去黃金城通知一聲,若是不來襄助,就等着收兒子的屍吧!”

“萬一把這事宣揚出去,他想方設法救走醫治呢?畢竟只要有錢,多得是神醫……”

“若說前期我信,現下他就只剩最後一顆,像這種刺激腦髓潛力的藥,得之一朝換人十年,失之則一天經歷一輩子加起來的衰老收縮,等他廣發英雄令找到的時候,估計他兒子已經成為白骨了吧!”太妃吐字若淬玉,輕快而好聽,然而她周身卻散發出與生俱來的華貴與暴戾,強烈的反差像一明一暗,望之令人心畏。

老親王在心中默默嘆息,淳于清歡,誰讓你惹了一個絕不承認自己錯了的人呢,你創下的因,便由你來結果吧。

☆、紅雲

正在這時,花庭小徑上急匆匆走出劉老總管,他距離涼亭一段距離停下,焦焦觀望這邊。老親王與太妃對視一眼,若非是有急事,否則恪敬職守的劉老管家絕不會打擾。

老親王點頭示意他過來,走近時竟發覺劉老總管卻不自覺往太妃臉上瞥,滿是欲言欲止。那眼神看得老親王都心底發毛,問道:“什麽事?”

劉老總管眼皮低垂,很是猶豫不決,太妃心底瞬間掠過絲異樣,追問說:“你快說啊。”

劉老總管卻咬死不言,只一個勁沖老親王撇眼色。疑團在老親王心中越滾越大,便想離開與之私談。卻在這時,驀地聽聞前方路徑上傳來打鬥之聲,夾雜幾聲長短呼救,聞之劉老總管臉色大變,卻已經阻止不及,平靜無波的湖泊岸畔,那呼聲一攬無餘的傳遞到太妃耳中,竟分分明明是殷嬷嬷。太妃狠狠剜了劉老總管一眼,無比陰鹜,唾道:“你教得好奴才!”拔腳就走。

劉老總管臉上的猶豫不決頓成慌亂,竟不顧尊卑的推攘老親王的胳膊,急切道:“快、快去阻止太妃,讓她別沖動!”

“你先說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老親王雖有點惱他如此無禮,但更多的是驚疑與擔憂,跨步緊随上去。

劉老總管微微佝偻的腰彎得更兇了,跟在身旁磕磕絆絆道:“不知為何,榮王府被莫名紅雲籠罩,本該是喜慶祥瑞,不知為何,榮王府卻發出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慘叫,那聲音簡直不像是從人嘴裏發出來的,滿門抄斬也不過如此啊……據說有人膽大翻牆,只看了一眼,就被射瞎了雙眼。旁邊問起,那人竟說紅雲所到之處,人畜皆成白骨!簡直從未聽說過如此匪夷所思的可怕之事!因此旁邊府邸都沒人敢去救。禀告給京兆尹,等集結起巡邏軍都不知道榮王府成什麽樣子了!”

劉老總管只是三言兩語敘述,老親王已頭皮發麻,可想而知現場得是什麽樣的修羅現場。難怪剛才劉老總管死活不願意當着太妃面前說清,這一發生,還不知道潛藏得有多大的麻煩。

等老親王趕到時,太妃也已從殷嬷嬷口中得知消息。她愣在原地一副魂不附體的模樣,本就雪白的皮膚已褪得沒有一絲血色,冷剔剔的眼神像從井水裏打撈起來的屍體。

顯然沖動之下殷嬷嬷已經将所有事告訴了太妃,而太妃更是清清楚楚知道這事件是真實可能發生的!

劉老總管不由想到太妃曾提議過收養的養女,是個具有草獸天賦,精通藥理之人,莫非此事有她而起?

玩火者,終***。

“就算是梨溶操獸失敗,榮王府中的人也不可能只在府中等死。太妃,三思而後行。”老親王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太妃吓得麻痹的神經猛地被刺痛,她失控叫喊道:“你的意思是說,門都被堵了?”榮王府中除了“紅雲”,可怕還有其它更可怕的存在。

事出突然,老親王的思緒也是紛雜絮亂,但理性克制住懼意,他盡量抓住要點,安撫瀕臨崩潰的太妃:“現下這是肯定的,而且,你的養女,可能是背叛你了。”

以為是只揉圓戳扁的小貓,不知覺中竟長成蟄人而噬的猛虎。啪的聲,太妃掐斷了養得水樣兒的指甲,指尖滲血,十指連心,她都似乎感覺不到疼,她眼中迸濺出狂妄的癫狂與恨厲,切齒道:“殷櫻,我們回去。我倒想看看她是不是連我也要殺!”

看着不複往常明豔動人的太妃,老親王眼底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冷冽,道:“你冷靜點!現下情況未明,你貿然回去,怕有人趁機摸魚。你現在我這裏留一會兒,等情況明了——”“你的意思是說,要我眼睜睜等着我兒子死掉嗎?!”任誰被至親至愛的家人背叛都不易控制住情緒,此刻太妃顯然已鑽入牛角尖,淚水爬上顫抖不止的長睫,拔尖聲音:“我非回去不可!”

說完她拉過殷嬷嬷就往走,侍衛們接過劉老總管遞的眼色,直接讓道。老親王雖有勸阻,卻未阻攔她的決定。太妃走過幾步,突然回身,眼神複雜:“若你真擔心,何不派人送送我?”

這道不冷不熱的視線仿佛将他看穿,從額骨一路冷下去,老親王猶豫了一下,他何嘗不知道這些基本來往禮儀……只是,那些都是持中立态度的平日。

在這愣怔的時間中,太妃眸色已徹底黯然成灰,轉身離去。

“不連累你了。”

四下分明是花紅柳綠的、春意盎然的天氣,但她卻覺深墜寒冬,層層撕心裂肺的無可奈何,将心深深浸染。

老親王府後院。

一名陌生的灰衣勁裝女子跟随劉老總管,将背負的沉沉麻布袋子扔進柴房,之後匆匆離去,盡管離開前劉老總管厲聲叮囑不得靠近,但還是阻礙不了人類蓬勃的好奇心,一走遠,便聚頭一起七嘴八舌。

“唉呀媽呀,瞅起來像個人啊。”

“別他媽淨瞎說,要是個人不關牢裏丢柴房噶哈?”

“那你說麻布袋子裏東西的形狀像啥?”

“可要是個人幹嘛不動呢——艹,該不會是死了吧?!”

所有人往後仰了個身,極其鄙視的盯着說錯話的家夥。偌大的廚房一時間無人言語,靜得心發慌,再瞅眼閉得緊緊的柴房,更覺詭異死氣,青天白日的,背脊後竟滲出層細密冷汗。

“要不,貧僧去瞅瞅?”

“要去你去——艹,你他媽的是誰啊你?”說話的學徒站起來,手裏還捏着把刮絲瓜的片刀,刀光閃閃的指向從肩後探出頭的家夥。

他的頭用花色頭巾包紮起,栓了兩轉,脖頸後露出半邊蝴蝶節。三十多歲的年紀,五官普通,打扮普通,一雙眼睛卻生得極其明亮澄澈,好似清晨朝露,能清晰照出人的影子,望之一眼就知非凡品,斷不是雞鳴狗盜之輩。

面對突如期到的片刀,他避也未避,半點沒有害怕的樣子。

學徒還以為他被吓愣了,趕緊垂下刀,口中卻不軟:“你從後面想吓死人還是咋的?走路沒聲音啊?不會通報聲啊!”老親王府百年宅基,前院中院後院數百奴仆,時不時還有舊退新添,以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暗衛,偶然間見到陌生臉孔沒什麽好驚奇的。

頭巾男被劈頭蓋臉一頓罵,面上卻丁點不惱。

“謝謝指點!”他說着站起身來,雙手合十,點頭致謝。學徒這才驚覺他穿得衣服顏色雖素色,卻質地柔軟,光滑細膩,與他們穿的不一樣。而且他站直時身高很高,巨大的陰影投下來,整間屋子都盛不下似的,與生俱來的敬畏之感從學徒骨子裏湧出,他剛想說些什麽來彌補,卻見他微微一笑,周遭所有光芒都像被那雙明若朝露的眸子攝進入,流轉在他普通模糊的五官上,竟生出寺廟見過滿天神佛的寶相莊嚴之感。一整間平庸之極的屋子瞬間黯然失色,當的聲,片刀落到地上,把學徒吓了一跳,趕緊彎腰去撿。再擡身屋子已恢複明明堂堂的光芒,只見頭巾男恰好矮頭走出門外,足下始終輕盈無聲。

胸口莫名沉沉的壓抑頓散,耳邊不約而同的響起好幾聲出長氣。學徒愕然的望向同伴,彼此都是一副大夢初醒的模樣。空氣一時流動變緩,近乎凝滞的湧入鼻腔之中。良久,方才有人小聲道:“你們有沒有聽見他自稱‘貧僧’啊?”

生怕人聽見似的。明明已經離開一會兒了,學徒謹慎的詢問夥伴:“你們有人知道他是府中的誰嗎?”這般氣勢逼人的大高個不可能泯然于衆。衆人臉色紛紛湧出疑惑,正在這時,對坐的丫頭突然尖叫一聲:“天吶,他真去柴房了!”

學徒回頭,窗戶就在他腦後。大高個擡起腳,嘴巴裏念了句什麽,然後毫不客氣猛地踹去。鐵鑄的鎖在他腳底簡直跟泥巴沒什麽兩樣。

學徒的嘴角不自覺抽抽,如果他沒看錯的話,大高個做出的嘴型分明是“阿彌陀佛”四個字。

要是寺廟裏的和尚個個都這樣正面彌勒,轉身修羅,誰他媽的還敢不捐香油錢啊。

與此同時,潛伏四處的暗衛們也跟着沖了進去,很快傳來打鬥之聲。

學徒想了想,起身飛奔去向劉老總管禀告。

殷嬷嬷手中的藥着實厲害,錢進來拼着全身氣力掙紮,意識還是無限沉墜下去,不甚純粹的黑暗中閃爍着無數麻麻彩點,游動融合出一張倍感熟悉的臉。

她生得只是清秀,雲鬓霧鬟,一襲暗紅色儒裳極其寬松大擺,卻還是掩蓋不下隆起的腹部。她手輕托腹上,頗為艱辛的屈膝向跟前長身玉立的男子拜別。

“主子,你真不殺我嗎?”她聲音清澈耿直,半點沒有玩笑意思:“井月這一走,可能會留下後患……。”

男子隐于暗中的臉看不清表情,聲音冷蔑無情:“你不要質疑我的決定。”

“可是,城主大小姐是個極其驕縱善妒之人,若她知道我與孩子的存在,只怕會影響您的大事……”“阿月,你是不相信我嗎?”男子打斷她,沒點火的房間,夕陽餘晖嵌在黑色窗棂格子,框框架架切過跪倒在地的女子,像有生命似的,一點點往上扭曲拉長。血一樣深沉的紅色爬過女子的身體,她聞言徐徐擡起頭來,側臉輪廓清晰可見眼底噙含的薄薄淚水。

搖而不墜,她忍痛伏身,将額頭埋在地上,那般恭敬用力,似乎要将滿心滿眼的深痛眷戀與酸楚都印刻在冰冷的地板上。

“是。”

說罷她未聽命令,便起身離開。這在她十餘年餘年伺候他的生涯中是從未發生過的僭越,也是她唯一一次表現出的不滿。她覺得她能做到這樣,就已經是無憾了。如果再等一會兒,也許夕陽會覆蓋過他站立的位置,能再看一次他的容顏,甚至如果弱聲乞求的話,他也許也會生出舍不得?畢竟這麽多年的跟随,即便是桌椅板凳、碗筷水杯,也多了一份用順手,對不對?

可那又能怎樣?

她扶着門,突然意識到,要再跨出一步,僅這一步,此生至死,都恐怕再不複相見,頓時心竟有撕裂般的痛楚,一把扶住收拾好行李馬車等待出行的阿花,才不致暈下去。

☆、回山

“妾不為情緣,何處得煩惱?君被逮時,妾奔走戚眷間,并無一人代一謀者。爾時酸衷,誠不可以告。今視塵俗益厭苦。我已為君蓄良偶,可從此別。”

筆曳紙上,被淚水浸泡到辨不出字形,井月卷紙系信鴿腿上,撩開車簾,捧放最後一樣關于主子的信物,信鴿撲棱棱撐開寬胖翅膀,一頭紮入錢進來的眼睛。

錢進來猛地下睜開眼皮醒過來,背脊上齊整整的沁出冷汗,這個身懷六甲的女人是誰?他腦海轉動把近來所有有印象的女的過濾一遍,沒一張臉與之契合,倔強中帶着溫順,沒有一絲侵略感,還帶着強烈的熟悉味道。

但錢進來來不及細想,他猛地意識到自己不是被殷嬷嬷心懷不軌的喂了藥嗎?這是被帶到哪兒了?頭頂簾帳眼角枕頭,環顧四下竟是間粗木家具的房間。

分明已不是榮王府。

錢進來滿腦子糊塗,預備掀被偵查一番,剛擡手,胸口閃電般傳來劇烈痛楚,“嗷——”的慘叫出聲。

“呵,我還以為多有能耐呢。”門口突然傳來聲輕喝,一道粗寬黑影倒折門上,緊跟吱呀打開,踏進一只大腳,來者身若泰石,頭裹花布,眼眸璨若透明寶石,帶進大風瞬間将錢進來腦門兒吹了個清爽。

他想起來那個女人是誰了。還是在含手指嗷嗷待哺的記憶裏,幾抹吉光片羽的身影,她從不哺育,看自己的眼神總是極其複雜,絕沒有身為一個母親應有的态度。

她的離世非常遽然,就像是完成最後一件任務,與吃□□殊死搏鬥的暗衛沒什麽兩樣。

有限的幾次記憶裏,花和尚含沙射影的提起過生母幾次,比如說悲怆的生離。只是單薄的言語說了也就過了,錢進來第一次在夢中分毫畢現的看見畫面。莫非是懷孕期間生母受到的重創影響到了他?

愣怔間花和尚已大步走到床前,“別發呆,”他拿起手中瓷勺舀湯藥,一勺遞過來:“快點喝了好了來,在外面浪成這樣,被人打斷肋骨還劃花臉,真把我老花的臉面都丢幹淨了。”

便說便一勺直接捅錢進來嘴裏,錢進來氣息未順,一下子嗆了一鼻一嘴。

“你……咳咳咳……你他媽……想害死我啊?”錢進來忍痛歪到床鋪邊咳嗽,露出後腦勺被花和尚趁機按住,邊揉邊壞笑道:“哈哈哈,你想起小時候沒,也是這麽被我灌米粉的。”

滿是得意。錢進來無語。

兩口幹完藥錢進來趕緊縮被子蓋臉,花和尚再一巴掌下來非得按吐了不可。花和尚一臉幹淨無辜,搬只板凳沿床邊坐下。

擺明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錢進來看着他,雖連遭揶揄捉弄,心頭卻暖烘烘的。

千萬裏被人惦記的感覺太溫暖了。

錢進來一雙眼神亮晶晶的,滿是坦然若小白兔,任揉任捏的表情,“師父,這裏是哪裏啊。”

“一位信徒的別院。貧僧曾來開光過。”

“所以知道哪裏沒人住嗎?”錢進來眯起眼睛,呷着笑:“真是大騙子啊。”

花和尚無奈的瞪了他一眼:“我問你,你怎麽會被親王府關押住?你哪兒來本事得罪皇親貴胄?”

“親王府?我不知道啊——”錢進來驀地回憶起殷嬷嬷在馬車前往他嘴裏塞的藥,以及那場捉拿捆打,他的臉色瞬間像被霜打焉的茄子,久別重逢的喜悅一下被曠日持久的憂思沖淡,咬牙就要爬起。花和尚看他動作,一下皺起眉頭:“我剛給你接好的肋骨,你這是在做什麽?”

“我要回去。”疼痛令他額頭流下一滴冷汗,他還是搖搖晃晃的要爬起來。

“回哪兒去?”

“榮王府。”

花和尚眉間掠過一絲了然的冷漠,沉聲道:“你別去了,榮王府已經出事了。”

剎時錢進來如聞天邊的雷鳴,極其愕然的望向花和尚的臉,直至他确認花和尚的的确确不是在開玩笑的時候,竟有些心悸。

“你是說,那紅、紅色蟲子……”錢進來結結巴巴道,腦中掠過一抹濃豔如血、纖細如鹿的身影,竟頓時生出一種蒼涼遙遠的距離之感。與尋常朝夕相處吵架鬥嘴的感覺形成鮮明對比。平生難自抑。

花和尚看在眼中,紋絲不動,道:“我來的路上就感覺榮王府不對勁,有血□□息。救你出來時聽街上已經議論紛紛說被紅雲籠罩,現在榮王府估計已經死差不多了吧。”

錢進來眼中灼熱的火光驟然間被澆滅,化成灰,除了黯然再沒有其它顏色。

花和尚攬出長臂,寬厚手掌摩挲摩挲錢進來的頭,聲音已軟下幾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你還沒吃早飯吧?我熬了粥熬,吃了就跟我回山上去優哉。對了,配菜你想吃腐乳,還是酸竹筍?包子要甜的,還是鹹的?”

“都要。”

“臭小子。”花和尚寵溺一笑,起身往屋外走去,巨大影子徐徐離開,像大鳥收斂起翅影。

仿佛又回到平靜無波的靈雲寺,這幾個月發生的事只是做了個冗長的夢。曾與梨溶勉強維持起的一點情誼,未經風吹雨打,就自行彌散了。

如果自己竭力規勸梨溶不要玩得太過火。如果向殷嬷嬷早點作于預警,暗示梨溶哥哥出現的突然情況,甚至如果說,今早沒有發生這種意外,給錢進來多一些時間衡量對錯,那麽,是否就不會發生血流成河的悲劇?

想到這裏,錢進來眼皮一跳,一絲異想從他腦海掠過,雖說梨溶最近是很情況不對,但也沒有今早這麽誇張,莫非今天的意外是在她意料之中,所以她才會對自己與太妃那般失态,令太妃産生誤會?

她跟随太妃身邊數年,定然摸透了太妃為人處事方式——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事,不浪費絲毫機會。所以師父在老親王柴房中發現自己,是因為老親王是太妃在京都的聯絡人之一。

因此……他才與太妃活下來。

他這般碰巧的逃脫蟲災,絕對是在算計之內的!

想到這裏,錢進來當真是又悲痛又感動又抑郁之極,一口氣悶在胸口裏,厭厭吐不出。

能讓梨溶背叛有救命之恩的顧府,定然是被榮王孫他們抓住了弱點。而梨溶最痛徹心扉,魂牽夢繞的,是童年那段無比血腥殘忍的滿門互屠。

——猶記那晚,她醉酒之後吐露衷腸,最大的夢想是毒發身亡之前撫養大親生孩子,完成血脈的繼承。

一如父母兄妹得以生命延續,永生不敗。

血親與她,早已扭曲成近乎偏執的變态,沒什麽夢想,不曾追求愛情,更沒什麽宜室宜家的想法,她活得跟世間所有的女孩子都不一樣,蒼白而無力。

也許她的靈魂早就死在了老宅,游蕩世間多年的是複仇的地縛靈。

可是,她并不是沒有七情六欲的,縱然積郁再深,梨溶還是會哭會笑會難過,會飲酒作樂對月暢談,她并不是沒有正常的一面。只是懵懂時遇傷害,懂事後又被封閉後院研究醫術蟲獸,如果,錢進來悔恨的想,如果當時自己能仁慈耐心一些,慢慢引導她往正常的方向走,她會不會漸漸好起來?甚至說,時間再長一些,他們關系再好一些,要不是榮王孫他們利用梨溶哥哥的性命引誘她的話……一道思緒猝不及防刮過腦海,錢進來豁然睜大眼睛,眸中精光四射,閃爍激動與興奮的光芒。

花和尚在布菜晾稀飯,本想錢進來受傷乏力需要淺眠休息就沒打擾,卻發現他不知何時醒過來了,“聞到香味了?”花和尚盛起粥碗,摸摸沿邊不燙,這才準備喂給錢進來,轉身卻見他竟已撩起棉被,邊撿衣服邊在地上找鞋。

花和尚臉上的笑容頓時凝住,他看錢進來神情不對,已然明白兩分。

“師父我——”錢進來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剛想說道別的話。奪的聲瓷碗跺桌上:“天大的事,哪怕是上斷頭臺,也得先把飯吃了!”花和尚眼中含怒,不經意的掃過錢進來肋骨斷裂的那個位置,忍聲道:“既然走得動,就自己來吃。”

錢進來無可奈何,心中卻越急,端起碗就往嘴裏倒,這稀飯面上溫了,底下的熱度還未散,本來得邊吃邊晾的,這猛地一下去頓時燙得錢進來眼歪嘴斜,大着舌頭,嚕嚕嚕撸不直:“額藥奏了……”

“不準,”花和尚斬釘截鐵不容拒絕,無視錢進來可憐兮兮的表情,眉目不動的蘸了腐乳,像是家長不準孩子出門捉迷藏那般簡單随意:”你都離開幾個月,該玩夠了。“

錢進來的表情一下垮下來:“我擔心我朋友,榮王府這件事是由她起的,如果她真達到目的跟親生哥哥在一起,是絕對舍不得殒命的,我很想回去看看是怎麽回事。我一定會小心的!”他目光炯炯,小心翼翼,再三保證。

花和尚八風不動,道:“怎麽?動凡心了?”

錢進來瞬間漲紅了臉,低垂下眼簾,嚅嗫道:“反正我不是不想回的……”

“哦?”花和尚終于遞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非得細問子醜丁卯:“我靈雲寺挖苦你了?”

☆、事發

“師父!”錢進來打斷他,更堅定道:“我在靈雲寺度劈柴種菜十九年,難道我之後的人生也要這樣?要是沒有機會的話我認了,可我一出來才知道這個世界這麽廣闊這麽複雜,我無法靜下心來吃了睡睡了吃過懵懂的日子,我還有許多事未來得及去做。而且,他們還跟我說了我父親的消息,是什麽黃金城城主……”

“啊呸,沒良心的小兔崽子,像你這種人娶了媳婦兒就得忘娘!”花和尚滿是鄙夷,狠狠打擊錢進來積極性:“還黃金城呢,且不說那幫人拿戲臺上的臺詞哄你騙你,就算你生父真那麽能耐,時隔多年怎麽再未來見你一面?”

錢進來像被生生抽了一巴掌,辯駁道:“或許他是因為忙啊什麽的,聽說黃金城近幾年一直在鬧分歧……”

“你也這麽大了,該見過寺廟上香擁擠走丢孩子的父母吧,食不下咽寝不眠,哭的肝腸寸斷,誰能不動于衷的堅持這麽多年不理不睬?”花和尚嘆了口氣,語氣帶着幾分森冷:“但凡世間男人有權有勢,女人還不跟花圃鮮花兒似的随便采撷?大小老婆敞開肚皮生,十月懷胎又沒疼在男人身上,十多年光陰還少你一個?孩子,別癡心妄想了,還是跟我回山上去吧。”

“你又亂教!人又不是畜生!”錢進來大聲反駁,手慌慌張張的去摸衣兜:“他給了我令牌的,那個令牌他們告訴說是黃金打造的很珍貴,若他不願與我相認何至于?”可錢進來把衣服上下都摸了個遍,空空如也,指尖如浸寒冰般顫抖起來,“怎麽會……怎麽沒了?”榮王府的人從未動過他東西,他腦海中翻來覆去只有弄丢了這一個想法。他急急忙忙把外袍脫下,站起來用力抖甩,高高抛起輕輕落下,青白色的日光中錢進來一條淺淺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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