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阿默
第二天早上張婉兒領着程氏, 在頂銀胡同外邊的街上賣糕餅。賣糕餅是幌子, 她們是來看顧默默會不會赴約。
程氏挎着特編的大籃子,在附近走走停停的叫賣,張婉兒假借歇腿, 坐在胡同和街道相交的地方, 不時往牛宅看。
牛家并沒有馬車, 快到午初的時候,張婉兒看見一輛馬車駛進頂銀胡同, 到牛家門口停下。她的心縮成一團,暗自念到:不要是顧默默出門, 将軍那麽喜歡你, 不要做對不起他的事。
可惜事與願違,張婉兒看着顧默默領着丫鬟出門,臨上車前還和門口的鄰居說了幾句話。雖然離得遠看不清神色, 可是光看身形, 能發現顧默默很自然的樣子。
張婉兒捏緊拳頭, 看着那輛載着顧默默的馬車, 從自己面前轱辘辘小跑過去:你怎麽對得起将軍?張婉兒神情憤憤, 她站起來走到牛宅叩門。
頂銀胡同的人, 和張婉兒那條胡同的人不一樣,他們看不上這姑娘。因為她自作主張接來牛家三口, 害的将軍倒黴。他們也不覺得牛大壯夫妻欠這姑娘什麽,後院不得寵的妾侍丫頭多了,恭人也沒虧待磋磨她, 每月都給送銀子去。
所以雖然認識張婉兒,胡娘子卻并沒有搭理她,繼續坐在門口和人閑聊做活計。
冷嫂子開門看到張婉兒有些奇怪,這姑娘怎麽又來了?不過她臉上是客氣的笑容:“張二小姐這是?”
張婉兒冷着臉:“我找将軍。”
“将軍有事不在。”冷嫂子不理她的冷臉,依舊客氣的笑着說。
張婉兒聽了急道:“去了哪裏,什麽時候回來?”
“這就不是我個下人知道的。”冷嫂子說完笑着關上門。
其實冷嫂子知道,不光冷嫂子知道,就是牛家的鄰居也有知道的:牛大壯手下副千戶給兒子娶親,因為是在京外的郊縣,離得遠昨天去的還沒回來。
張婉兒站在牛宅外心慌意亂:怎麽辦?決不能讓将軍受辱,她捏着手裏的帕子一角皺眉:實在不行我自己去,決不能壞了将軍的名聲。
只是張婉兒剛轉身走了幾步,就碰到牛大壯在陽光下騎着高頭大馬,‘嘚嘚嘚’迎面跑來,張婉兒心裏的愛慕溢滿了胸膛。
“奴家見過将軍。”她兩手捏成蘭花搭在腰間,盈盈屈膝。
“籲……”牛大壯拉住缰繩,面無表情的問“起來,你怎麽來了?”
張婉兒左右看看,見門口有三三兩兩的閑人,有些為難的輕咬下唇:“能不能進去說話。”
“本将向來不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有話你就在此處說。”牛大壯不為所動。
張婉兒看看左右,那些閑人都好奇的往這邊瞟。她走到馬前想要低語,誰知牛大壯卻拉馬上後退幾步:“張二小姐有話只管光明正大的說,本将不想本将的娘子有什麽誤會。”
張婉兒氣惱:“就是和恭人有關的事。”
昨天才聽了恭人的過往,今天又有?幾個閑人心不在焉的說閑話,耳朵卻支棱起來。
牛大壯依然面無表情:“本将的娘子從來光明磊落,有什麽話你只管大聲說出來。”
“将軍!”張婉兒跺腳。
“大聲說,讓人都聽見。”自己的娘子自己知道,牛大壯相信顧默默的人品。
張婉兒這下反倒騎虎難下,她真不想将軍名聲受辱。
“說不說?不說送你去衙門說。”牛大壯面無表情的說。
張婉兒惱了,真是狼心狗肺,她字字清晰的說:“顧默默午時在樊樓和人私會。”
這一圈地方頓時安靜下來,連牛大壯□□的馬,都察覺到不對紋絲不動。幾個閑人面面相觑,倒是胡娘子回過神來:“恭人是去樊樓,剛走的……要是私會也不會跟我說吧。”
牛大壯沒什麽表情的看了張婉兒一眼,翻身下馬。
“将軍還是弄清楚,莫不是有人給恭人做套,要不将軍快去看看”胡娘子勸道,多好的小夫妻,真不忍心看他們反目。
牛大壯笑着對胡娘子說:“我娘子的品行我相信,我娘子的本事我也相信,沒幾個人能讓她上當。”
說完牛大壯叩開院門當衆問冷氏:“冷嫂子,大娘呢?”
“大娘說顧家人三番兩次來糾纏,她去和顧大人把話說清楚,要是将軍回來了就去樊樓接她。”
張婉兒聽了臉色變得雪白,她又自作聰明,她忽然想起以前顧默默讓人帶給她的話:凡事要謀定而後動……而她不要說謀定,她連事情都沒搞清楚就……
幾個閑人倒是和昨天聯系起來:“原來昨天那兩撥是顧家人。”
牛大壯臉上是輕笑,實際上心情飛揚,自己的娘子最磊落。
當然,這種事最容易讓人拿來做文章,顧默默自然不會留下話柄,因此出門前,才特意跟鄰居說她去哪裏。張婉兒的這一通告密,再加上牛大壯準确的判斷和作為,愈發顯得光明正大。
“諸位高鄰慢聊,我得去接娘子。”
“将軍随意。”幾個人笑哈哈的說。
樊樓裏顧青雲一早,就包好二樓的雅間等顧默默來。他點了阿默愛吃的菜,穿了幾年前阿默親手幫他縫制的衣袍,這衣袍被他仔細的收藏,一點也沒掉色。
他站在窗邊,手扶窗欄往下看,看見街上人來人往,心裏猜測阿默會坐哪輛馬車來。他知道阿默要從東邊來,一直眼含期待的看東邊過來的馬車,可是那些馬車,卻一輛輛從樊樓駛過不見停下。
不過顧青雲不着急,還沒到時間,他的阿默會來的,因此他繼續一輛一輛期盼,總有一輛會載來他的阿默。
終于顧青雲從二樓的窗戶,看到顧默默從馬車上下來,只消一眼他就認出了那是他的阿默。他的胸膛幾年來第一次‘砰砰砰’的重新跳起來,他慌張的想要下樓去接,跑了幾步又覺得有失風度。
顧青雲按耐住激動喜悅,整整身上的衣裳,盡量不失風度的站在門口迎接。樓梯傳來一聲一聲的腳踏聲,他覺得自己的心髒快要跳出胸膛。
“阿默,你來了。”
顧默默帶着阿蠻剛上二樓,就看見二樓雅間門口,站着一個‘熟悉’的人影。淺綠色在袍腳繡着幾杆翠竹的儒衫,姜黃色的如意絲縧佩着白玉環,那玉環用梅花攢心的絡子絡着。
這些都很‘熟悉’包括他腳上的鞋子,頭上的發簪。鞋子是‘她’親手縫的,發簪是‘她’用月錢買來送他做及冠禮物。
顧青雲看顧默默留意他身上的裝束,笑着說:“阿默還記得這些?”
顧默默淺笑:“今時不同往日,顧大人還是稱呼我一聲牛恭人的好。”
顧青雲臉上笑容一滞,他震驚的看向面前朝思暮想的人,這才發現面前的人乍一看是阿默,仔細看卻又不像。
他的阿默溫婉若水,不是這樣氣度從容;他的阿默總是柔軟多情的看着他,不是這樣客氣疏離。
“阿默你怎麽了?”
顧默默淺笑:“我怎麽了?我被你害死了。”
顧青雲愣住了:“阿默……”
“顧大人要在這過道裏說話?”顧默默淺笑着問。
到底發生了什麽,讓阿默變得面目全非?顧青雲的心沉甸甸的。他輕輕勾起嘴角,臉上漾出阿默最喜歡的笑容:“阿默,我特意點了你愛吃的魚羹,和幾樣小菜來嘗嘗。”
顧青雲說完自己先進了雅間,繞過屏風去桌邊,顧默默讓阿蠻留在雅間門外,雅間的雕着蘭花的镂空木門開的大大的。
“阿默坐,也不知道你這幾年口味變了沒。”顧青雲坐下笑道。
顧默默自己拉開椅子坐下,不期然想起那個笨蛋,每次都笑着幫自己拉椅子。
顧默默看了看桌上的菜,确實是自己愛吃的。也許真的是前世今生,她和原身很多偏好都一樣,包括眼前的人。
牛大壯雖然走的比顧默默晚一點,但他騎馬速度卻快一點。這邊顧默默剛坐下,那邊牛大壯就上了二樓,他看到阿蠻卻示意她不要說話,自己進了隔壁的雅間等娘子。顧青雲确實待顧默默情深,這件事得解決才好。
“聽說顧大人有一對可愛的兒女?”屏風後顧默默淺笑着問。
想到可愛的孩子,顧青雲臉上是為人父的慈和:“明迪三歲多是嫡長子,憶默……”說道女兒名字,顧青雲眼神纏綿的望着顧默默。
“憶默兩歲多,是晚碧的女兒,我給晚碧放了良籍辦了納妾文書”
顧默默沒有理會顧青雲的停頓,不過晚碧這件事她倒是記得,當初和顧青雲說好了:等顧青雲成親,就給她和晚碧放身契納為良妾。
“我也有個兒子今年六歲了,叫慶年。”
“慶年……”顧青雲垂下眼睛慢慢說“好名字……慶有年、慶豐年、慶餘年。”
顧默默低下頭摸着細白的茶杯,聲音緩緩的說:“是好名字,我取的。那時候餓怕了,日子苦的過不下去,就圖個吉利。”
“那你為什麽不來找我,你知道我這些年……”
“找你?你讓我怎麽找你。”想起那些記憶,顧默默忍不住替阿默悲憤。
顧青雲想要拉着顧默默桌上的手,卻被顧默默避開。
“阿默,我對你的心日月可鑒,只要你來找我……”
“我知道你的心,我知道”顧默默忍不住的心酸“我打小的印象裏都是你,是你幫我紮辮子,你替我穿上有花的紅襖綠褲。冬天你怕傭人的炕冷,把我抱到你的炕上,一直到我七歲,冬天都是睡你的炕”
“你教我寫字教我作畫,有空的時候還帶我去河邊垂釣。”
那是顧默默‘記憶裏’最美的日子。田野一馬平川,綠油油的田野一格子一格子,遠處的秦嶺蒼茫的逶迤在南邊,渭河的水舒緩的流淌,陽光在河面灑下金子般的碎波。
“那你為什麽不來找我,咱們說好生死不離的,你活着為什麽不來找我?你知道我……”
“你讓我怎麽找你?”顧默默擡頭直視顧青雲,不屬于她的淚水斷珠般滾落“你從來教我女子柔順第一,一定要娴靜少語多忍讓,才能與人和睦相處,你說家和萬事興。”
顧默默擦掉淚,收拾好不屬于自己的情緒,淡淡的說:“你的妻子她容不下我,你的母親說我再呆下去會毀了你的前程,我再留着就會讓你的家無法和睦。”
“阿默……”顧青雲心痛不已。
“別叫我阿默,你的阿默已經死了,被你害死了。”顧默默冷淡的說。
“阿默!”
“你母親還算念舊,讓管家把我送的遠遠的自己找戶好人家。”顧默默把帕子繞在手指間。
“我沒經驗……”顧默默淡淡的說着那些過往。
“那裏好窮吃得好差,你知道懷着身孕挖高粱杆是什麽感覺嗎?彎着腰既喘不上氣,肚子還往下墜的難受。”顧默默把雙手張到眼前,看着說“我的手好痛,被小鋤頭磨得全是血泡,高粱葉子甚至能劃爛衣服。”
“阿默……”顧青雲心痛的想要拉住顧默默的手,卻被她再一次躲開。
“不,這不算什麽苦的。拜你精心調養過的好身子,好歹我把蛋蛋懷夠月份。生産後大妗子照顧了一個月,我和蛋蛋身子眼看好了些,大舅讓我分家。”
顧默默看向顧青雲:“我念着你說的‘只要柔順待人,人總會記得你的好,家才能興旺起來’拒絕了。”
“可是你知道什麽叫‘人善被人欺’?”顧默默冷冷的看着顧青雲。
“他們不許我上桌吃飯,說是壞了規矩,只讓我吃剩下的,我忍。後來剩飯也不許吃,讓我把米糠和麥麸熬在一起吃。”
顧青雲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顧默默。
“你知道米糠有多拉嗓子不?一不小心都能給嗓子割爛了。”
顧青雲睜大的眼睛裏聚起淚水:“阿默……”
“數九濃冬,他們不讓我燒炕,說是年輕人火氣旺別浪費。十幾年的陳被褥,你知道冬天有多冷嗎?我穿着別人給的舊衣賞,把蛋蛋暖在心口,多餘的衣服都搭在被子上。可是沒用,一晚上手腳都是冰的,我忍,‘女子柔順第一,娴靜少語為要’你說的。”
顧青雲眼裏的淚長長的流下來:“阿默,我的阿默……”
“大舅看着不行要給我分家,楊秋娘幾句軟話,我就柔順的的聽了不分家。”
顧默默靜靜的看着,顧青雲的眼淚一顆顆滾下來,語氣沒有起伏的說:“白天是做不完的家務,咽不下的麸糠。這都不算,還要遭人鄙視,受人冷眼,被人奚落。晚上把幹瘦的孩子揣在懷裏暖着。”
“阿默……”顧青雲想讓顧默默別說了,可是阿默受過的罪他必須知道 ,哪怕心如刀絞。
“躺在炕上想你,想你的話‘咱們生死不離’我對自己說‘阿默堅持你要活下去,活在還有少爺的世上’。”
“阿默……”顧青雲趴伏到桌上淚如雨下。
顧默默悲憫的看着顧青雲問:“很苦嗎?不,還不是最苦的。蛋蛋被踢到河裏受了風寒,他們不給好好請大夫。可憐那麽小的孩子,夜裏燒的渾身通紅,睜着眼睛哭都哭不出來,只能嘶啞的叫‘娘~’。”
“孩子在我懷裏手足痙攣,口吐白沫,可是因為我的柔順不争,我沒有一文錢給孩子看病。”
“村裏人都說孩子保不住了,我不信,我抱着他一步一磕頭去廟裏求菩薩。可是還沒到廟裏孩子就不動了,我以為孩子好了打開被單一看……”
這是顧默默‘記憶裏’最撕心裂肺的,她要讓面前的男人知道‘阿默’的痛:“打開被單一看,孩子軟軟的閉着眼睛。我多高興啊,我以為蛋蛋好了,我把他抱起來用臉頰碰碰,可是……”
“阿默,別說了……”顧青雲終于承受不住,他聽陳管家說過那孩子死過一回。
“我用臉頰碰碰他的小臉蛋,他的頭就軟軟的斜到一邊……”顧默默回憶着那時候‘阿默’的記憶和心情。
阿默顫抖着手不敢相信,她把孩子親了又親,吻了又吻,換上美麗的笑顏柔聲的呼喚:“寶貝,娘的寶貝醒醒,娘帶你……”阿默忽然想起她帶着臭蛋什麽也做不了,不能去府裏玩,沒有新衣裳,沒有好吃的,沒有一天輕松地。
她絕望的把臭蛋緊緊抱在懷裏,跪在地上仰天痛哭:“我的寶貝啊,娘沒帶你享過一天的福。”
她的孩子怎麽能這麽命苦,她這一輩子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卻對不起苦命的孩子。
淚流幹了,阿默靜靜的包好孩子,溫柔的說:娘的寶貝不怕,娘就去求菩薩救你,菩薩救不了你,娘就去地下陪你。
“我滿臉血的跪在菩薩面前祈求,祈求菩薩用我的命換孩子一條命,菩薩慈悲還了蛋蛋一條命。從那時起我就不是阿默,從那時起你的阿默就死了,你知道嗎?”
“阿默……”顧青雲擡起滿是淚水的臉。
隔壁的牛大壯靜靜的坐在桌邊,聽着,聽着,聽到最後他捏碎了手裏的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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