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無言的等待

絕望和恐懼,是兩種最為脆弱的情緒。

生來便自信又孤傲自私的羽族, 應該不會明白脆弱的含義。

然而最後蘇晟還是明白了。

沈明燭抛棄它的時候, 沒心沒肺的鳥兒懂得了絕望。

而看到沈明燭倒在血泊中的時候, 它的埋怨與委屈又頃刻消失不見, 只剩下害怕她死掉的恐懼。

以墨瑾為首的神官們大概還沒從景元宮外驚天動地的雪崩動靜中回過神來。

當白鳥橫沖直撞的撲進朝堂裏時, 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明燭!”蘇晟慘叫了聲。

雖然早就派探子監視過沈明燭的确會跟這惡禽聊天, 但如此近距離聽到它講出能聽懂的語言,那感覺還是很震撼的。

可惜蘇晟心內完全被點燃怒火,瞬時間便撲倒了衣着華麗的墨瑾,鋒利的爪子頃刻間刺破他的胸膛, 像瘋了般的俯身咬住他的長發,硬生生地撕扯下整塊頭皮。

這血腥的一幕吓得衆人退避三舍,就連理應上前保護大神官的護衛們也有點止步不前的猶豫。

終于有幾個鼓起勇氣, 揮着刀劍沖近, 蘇晟又咬着屍體騰空而起, 然後重重的甩落墨瑾的頭顱,重新沖向靠近沈明燭的祭司。

“殺了它!”

“快、快拿弓箭來!”

“用白鹿燈!”

手忙腳亂的大家如此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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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相膽子比較大又擁有掌燈血脈, 眼看着白鳥開始大肆屠殺,忍不住去俯身去撈仍舊被沈明燭握着的寶器。

誰曉得剛剛還奄奄一息的光火瞬間沖天,将他卷入灼燒成灰燼!

蘇晟用巨翅揮退侍衛,化為人形過去抱住沈明燭:“我帶你走,天門碎了,雪災來了!”

沈明燭的心髒已被毒箭射穿,她面色蒼白、完全睜不開眼睛, 唯有用力握着白鹿燈的手證明這個偉大又可悲的女人還有氣息。

蘇晟擡頭望向門外遠處席卷而來的雪浪,咬牙将垂死的心上人抱起,急匆匆地沖了出去。

——

與龐大的世界相比,誰都是分外渺小的。

雖然白鳥根本不畏懼冰雪與酷寒,但這狀況對長天原來說卻與宣判終結無異。

它背負着沈明燭翺翔在狂風四作的天幕下,遠望見一點點吞噬土地的白色陰影不斷擴大,心下十分茫然。

幸好沈明燭氣若游絲地發了生:“去、去天火坑……太冷了……我要把那裏……點燃……”

“對不起!”蘇晟沒辦法停下來,只能崩潰地大聲說道:“我只想見你,那火融膏被我舅舅搶走,把它燒起了起來,天門就出現了,我沒料到硬沖過天門會引起這麽嚴重的後果……”

“對不起的是我……從一開始,就不該觊觎其他世界……”沈明燭的聲音微弱到幾乎快要消失在風裏,她喃喃道:“晟兒……我不行了……把我和燈都丢進天火坑……然後你便尋活路去吧……”

她的要求,蘇晟向來言聽計從。

但這次卻顯得過于殘忍。

眼眶發濕的白鳥沒有回答,所幸沈明燭用胸口護着寶燈,漸漸失去了神志,也不用非要聽到它的回答了。

——

長天原沒有秋冬、沒有陰霾,永遠寧靜美滿而光輝燦爛。

然而随着無窮無盡的暴雪湧來,那充滿生機的一切都開始消失不見,就連明媚的天空也變得烏雲密布。

這副景象讓蘇晟有些心驚:因為它所看到的實在是太像自己的家鄉了。

所以,出生的世界為何那般寒冷凋弊,而如此強大的羽族又是怎麽茍延殘喘的生活在那裏呢?

——這個不能細思的問題在白鳥腦海中轉瞬即逝。

因為灼熱的天火坑終于到了。

——

沒有什麽能在火融膏中存在,除了盛着它流淌的奇特白玉。

蘇晟深知這個事實,所以根本無法忍心把沈明燭丢進去。

悲痛欲絕的鳥兒落在火山旁,化作人型溫柔地抱住她,根本不管那燈火是否同樣會将自己吞噬。

冰冷的雪海與灼熱的烈焰。

究竟哪個能獲得毫無意義的勝利?

蘇晟已經不再關心結果了,他輕撫沈明燭的臉說:“我去把燈扔到裏面,你将我留下的魂塵吃掉好不好?羽族的生命之力一定會救活你的,只是以後你要自己保護自己了。”

沈明燭冥冥中自有神知,終于微微睜開沉重的眼皮,望向他模糊的臉。

“你要求的事,我沒辦法去做,我不能永遠活着、永遠記住是自己結束你的生命的。”蘇晟在這種毫無希望的狀況中,甚至沒有再随便激動,語氣傷感地嘆息:“就當我自私好不好?”

說着它便卸下沈明燭腰間的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噴湧而出的鮮紅的血抵在她的唇上。

沒想到,沈明燭竟然真的因此而有了點神采,摸着痛苦不已的心口道:“別白費力氣了……我和你不一樣,沒有能力去吸納那些能量,所以墨瑾才不顧一切地想要起死回生啊……化作玉的屍體,其實是與屍胎共生的……只要複活後用忘川水汲取玉屍的記憶,就可以滿足他的野心了……送去塵世的屍身千千萬……而忘川水卻是那些與他茍且合作的貴族所獨享的……我毀了所有的忘川水,可惜、可惜我還是沒來得及毀掉所有的陵墓啊……墨瑾用蘇溫的性命威脅我,讓我準時返回長天原,所以我便把鹿白留在那裏繼續監工,獨自回來了……沒想到,墨瑾卻是對我忍無可忍,直接下了殺手……“

“他已經被我殺死了,這是他咎由自取。”蘇晟傷心地說:“那些貪婪的人全都要成為雪下的冤魂,沒有翅膀是不可能躲開這場災禍的。”

“可也有很多無辜的人啊……”沈明燭皺緊眉頭:“現在只有點燃天火坑,才能抵禦住大雪了……”

蘇晟欲言又止,就是不肯照辦。

沈明燭永遠心系更多生命的幸福,對白鳥的自私無可奈何、又氣又急,竟然活生生噴出口血來。

那鮮紅的血濺落在燈中,幾乎殷濕了火焰,轉而卻讓它燒得更烈。

蘇晟看到沈明燭又閉了眼睛,不由急道:“明燭!你還好嗎!“

可惜這回再也沒有回應了。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到她的鼻息之下,然後便猛地閉上眼眸,流下沒什麽出息的眼淚。

沈明燭的确是總歸會死的。

這一刻,蘇晟分不清是留在雪原中絕望的等待能夠忍受,還是眼睜睜看着她的香消玉殒更可以接受。

事實是哪個都無法。

就是貪婪、就是懷着不切實際的愛。

想要永遠在一起啊。

沈明燭活着的時候,蘇晟陪伴她東奔西跑,為了長天原人和凡人的美好未來付出無數辛苦。

現在她死了,那些誰是誰非對于蘇晟而言已經無所謂了。

但有所謂的是沈明燭的遺志。

在這個分別來臨的的時刻,蘇晟完全失去繼續存在的勇氣,他忽然站起身來恢複原狀,一把将沈明燭的屍體咬起來,徑直朝着灼熱無比的天坑之口沖過去,幾乎沒再産生任何猶豫的,便直直的紮向內裏的火融膏,只希望和她一同消失。

——

奇跡這種東西是存在的嗎?

沈明燭在她有限的生命中,無怨無悔地選擇了祭燈。

只她因為相信兒時的記憶,相信世間有主宰一切的偉大神明。

誰也不知道,這位嘔心瀝血的掌燈使在靈魂沉寂之後,能不能達成自己的夙願。

可是原本不該發生的事,卻還是因為她而發生了。

——

活着的時候,蘇晟想象不出死亡的滋味。

畢竟對于它的天賦來說,死這種東西相當遙遠。

在跌入天火坑的瞬間,它忍不住困惑:會痛嗎,還是會窒息折磨?

沒想到最後都沒感受到。

不曉得是不是天火坑上的空氣有異,那到死還被沈明燭攥着的白鹿燈在白鳥俯沖的瞬間越燒越旺,甚至在空氣中綻出七彩的光。

簡直和開天門時的極光無比相似。

蘇晟不由心中微驚,伴随着身下頓時騰空而起的烈火重新沖向蒼穹。

天門出現了、又是完整的天門!

難道那裏通向塵世?

塵世可以存住屍體、屍體可以複活……

這個邪惡的念頭在白鳥的腦海中突然出現,而後便再也無法消失。

它抱着賭一賭的運氣朝着天門展翅而入,因為沈明燭和白鹿燈的存在而無比順暢。

可是長天原全部的火融膏都燒起來了。

那新出現的天門恐怕短時間內再也不能消失。

待到火遇到洶湧而來的雪,會變成什麽呢?

蘇晟想到了答案,卻根本沒辦法回頭。

——

清新的空氣、清涼的春風。

這是塵世的味道。

帶着沈明燭狠狠摔出天門的蘇晟第一時間嗅出事實。

它狼狽地從地上爬起,剛剛想去挪動她的屍體,就聽到山坡下一陣叫喊。

“天門又開了!”

“掌燈使回來啦!”

“不是才離開幾天嗎?怎麽回事?”

蘇晟将沈明燭護在身邊,虎視眈眈地望着沖上來的長天原人,忽然有些悲憫他們還不知自己的家鄉遭遇了什麽。

為首的鹿白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直到靠近後看清沈明燭已死,才大驚失色道:“這、這是怎麽回事?”

蘇晟繃緊了身體,可惜心地還是太單純。

鹿白轉而就露出了潸然欲泣的表情,跪倒在沈明燭旁邊說:“師父,你還沒教導我多久,怎麽就……”

他說着,竟然一把握住了白鹿燈。

蘇晟本能地躲到旁邊,生怕吞人的火苗傷到自己。

誰曉得燈竟然被鹿白緊緊地拿在了手裏。

這家夥顯然自己也沒料到,頓時喜上眉梢,站起來宣布:“掌燈使逝世!我如約接受她的責任,大家暫停原來的計劃,随我回長天原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說完,他就笑了。

蘇晟又驚又痛。

驚的是那燈落入他手,會成為牽制自己的武器。

痛的是沈明燭當真已經離開,否則吃了太多她鮮血的燈是不會輕易易主的。

鹿白拿着權力的象征,就想把半個長天原都握在手裏似的激動,宣布道:“有誰帶了忘川水來嗎?”

蘇晟這才緊張:如果沈明燭屍體的記憶被鹿白拿到,那即便最後能夠孕育出一個無知的小女孩,又和沈明燭有什麽關系呢?

想到這裏,始終在緊張觀望形勢的白鳥忽然開了口:“滾開!別碰她!”

鹿白微微吃驚,然後喜道:“你果然會講話,墨瑾說得一點沒錯。”

蘇晟顧不得自己将要如何,立刻化成人形沖上前去,猛地抱起沈明燭。

“殺了這只鳳凰、救下師傅遺體!它不是長天原的動物,非我族類,無需憐惜!”鹿白揮手下令。

幾乎是話音剛落的剎那,便有鋒利的鋼箭不斷射來。

蘇晟仍舊保持着真身的速度,靈敏躲避,只打算先避開這風頭再做打算。

誰曉得鹿白勾起冷笑,忽然從腰間箭囊裏抽出了白玉特制的劍,直接從燈內剜起火融膏,毫不留情地朝他射去。

蘇晟拼命躲避,雖然仍舊成功地躲開了箭,但那蓮火卻像有生命般卷住他的身體!

果然燈是會感知使用者的心意的!

“自不量力。”鹿白背着手開心挑眉,打算慢慢欣賞它被燒死的景象。

由于好事情一件接一件的發生,以至于根本沒注意到屬下們望向他身後的驚恐眼神。

突如其來的巨大水柱猛地從仍舊大開的天門中傾瀉而出,瞬間便讓山坡上人仰馬翻。

鹿白毫無準備,跌入其中的時候再也顧不得消失的白鳥,甚至根本看不清周身狀況,就被猛然掀起的巨浪拍昏過去。

大洪水來了。

——

災難是神創造的嗎?

還是每個世界的居住者咎由自取,然後硬着頭皮想出的愚蠢借口?

無論如何,至少對于塵世的凡人來說,那場驚天動地,幾乎毀滅了一切的洪水實在毫無來由。

長天原內的火融膏融化了鋪天蓋地的雪,最後竟然又把第三個世界逼入絕境。

幸好,看起來最脆弱的凡人也最堅強。

他們用血肉之軀抵禦住了“上天”所寄予的災難,并且仍舊延續下了那些“神仙”所教導的生存與生産之法,創造出一種又一種絢爛無比的文明。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

其實差點被鹿白燒死的蘇晟應當感謝那場洪水。

它雖然幾乎再也支撐不下去,卻還是留住了最後那點生命之力,在烈火中重新變成鳥蛋,沉入了深深的海底。

羽族破殼所需的時光,幾乎比一個凡人的一生還要漫長。

待到複活的蘇晟重新上岸時,塵世已經變得和他的記憶中完全不一樣了。

不再有天門、不再有神仙、不用再去修建一個又一個巧奪天工的陵墓。

凡人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生活。

那時留在塵世的長天原遺民本就不多,大部分都死在了洪水之中,僅存的也抵不過歲月流逝,隐藏在市井中漸漸老死。

由于他們的屍體是不會消失的,所以蘇晟花掉了數以千年計的時間,上天入地地去尋找沈明燭的屍體。

待他終于找到時,原本美麗的屍體已經完全玉化了。

塵世中所保留的長天原陵墓中,但凡是沈明燭所設計或監工建造的他都略知一二,所以也在周折後找到了最特別的長明燈樓,抱着屍體住了進去。

一個棺材、一具屍體和一只鳥。

仿佛被封印在了時光深處。

又過了更漫長的時間,當那些屍體漸漸複活成異鬼、卻因根本沒有墨瑾那充滿野心的領導,而陷入秩序的混沌。

嗜血的怪物中當然有血統高貴、頭腦聰明之輩。

比如鹿家,便學會了通過那些陵墓的細枝末節去探索自己的由來,試圖穿越時光的迷霧,搞清楚異鬼究竟為何而生。

然而從原因到結果,和從結果找原因,又怎麽可能是同樣難度的事情?

直到某一天,長明燈樓被複活為異鬼、卻再無前世記憶的鹿白打開,帶着禦鬼師穆惜雲等人魯莽闖入,才掀開了那最初的……關于沈桐兒與白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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