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瀚海欄杆

“哦?那該怎麽說?”他含笑的眼似一潭碧水,婷婷袅袅,煙霧缭繞。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方蓮打量了一下我們,道:“那你們慢慢說,我先回去了。”

方蓮若是走了,氣氛定然會更加尴尬,我想挽留,卻聽白凜霜道:“姑娘慢走,我和阿雪好好談談。屆時把結果告訴你。”

“好好好。”方蓮頭也沒回。

我望着她無情的背影,道:“既然你說到時候告訴阿蓮結果,想必是同意了,同意了就沒什麽好談的。那麽就先回……”

白凜霜皺眉打斷:“我可沒說同意。”

“那你什麽意思?”我撇撇嘴,問。

“我的意思,當然是看夫人表現了。”他嘴角挑起一抹輕笑。

我掩住眼神裏一絲慌亂,看着緩緩湊上來的白凜霜,腿不自覺往後退去。終于一聲悶響靠在牆上,我才忍住委屈的淚水,極力用平靜的語氣道:“白凜霜,為什麽?”

他挑起眉毛:“嗯?”

“我們本來素昧平生。”我解釋道,“你這樣,真的受不了。”

“夫人可以認為我對你一見傾心,這樣想起來就會順暢許多。”他略微思索一下,道:“反正,不論本來如何,至少現在不是萍水相逢了。”

我定定望着他的眼,渴望從中找出些許的破綻,哪怕是算計和心計,但也只是徒勞:“這怎麽可能。”

他伸手撫了一下我前額的碎發:“夫人的魅力自當如此。”

這話真是酸的不能再酸,假的不能更假。

“你到底想做什麽?”終于忍耐不住,蓄在眼眶裏的淚無助地淌下來,只得胡亂用袖子抹了一抹,臉上依然濕漉漉的。

縱然世間有再多的傳奇,總不會背離利益的初衷,我深知這點。他如此耐心周旋,溫柔缱绻,要麽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要麽就是有什麽隐疾。不論是哪種可能性想想都十分可怕,雖然也曾被迷惑,覺得日子這麽過過似乎不錯,可是越想越可疑的生活,又怎麽能讓人安心。

白凜霜看着我狼狽的淚水,卻有些手足無措:“我以為,你已經接受這些了。”

“我從來不會接受虛無缥缈的東西。”我沉吟了一會,道:“如果你願意坦誠相待和盤托出,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這話似乎是剛剛我說的。”

“有嗎?”我漫不經心,朝他得意一笑:“反正現在是我說的。”

他輕輕嗤笑一聲:“果然,總拿你沒有辦法。”

“暮歸。”他的語氣極致溫和,卻不知為何令我心生苦澀,“我想你不記得了。不過不記得也好,那樣會活得更加開心。”

“我不覺得稀裏糊塗會很開心。”我道,鼻子酸酸的,“況且我說了,我不叫暮歸。”

他望着我的眼睛,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你若要知道,只須仔細想想。”

我一頭霧水:“想什麽?”

“想不合理的地方。”

依舊不能明白。白凜霜輕聲提示:“你覺得你父母,是什麽人?”

我仔細想了想,卻并沒有發覺不對勁的地方,于是投給白凜霜一個不解的疑惑顏神。他神色依舊平靜如一潭死水,泛不起半點波瀾:“阿雪,我不知道你的父母。但我知道小時候的李暮歸,她的父親姓李,并且不是普通的李。”

“都說叫李暮歸了,不姓李還姓王?”我好笑道,随後又發覺他話裏的深意,“你的意思是,因為……這座江山?”

“總是有什麽關系的,但是沒人來點明,也就模糊不清,供世人猜疑罷了。”他邊說邊撩起我胸前一縷垂發,在指尖纏繞,“十五年前,淮清王兵變,你父親受牽連,被捕入獄,後來又被抄滿門。”

我悶悶打斷:“不是我父親。”

“好,她父親。”白凜霜淡淡笑一下,繼續道,“那年她母親帶着她逃離了長安,便來到一座江南小鎮居住下來,此後日日平靜。”

他的語氣忽然遲疑了起來,我覺得這個故事還沒有完結,平生最又讨厭別人說話只講一半,于是不耐煩道:“然後呢?”

“陛下發現不對,派手下尋找二人的下落。很湊巧也很偶然,他們真的找到了,更巧的是,被派遣的手下正是家父,時任輔國将軍。我那年随家父來到清澤鎮,一住就是八年。大抵是因為陛下究竟不忍下殺手,家父尋到母女二人後并沒有動作,只是留下了我和陳媽。我十五歲時,父親要我回長安,本來想帶李暮歸走的,但是她不願意。後來我可以回來時,她卻早就不知所蹤。”

“原來那個小鎮叫清澤鎮……”我喃喃道。

“你關注的點很奇怪。”白凜霜的語氣似有些無奈。

我回過神來,覺得他此時回憶起往事,心情一定很感慨,道:“你也別太難過,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相信你和她一定會有緣再見的。“

他一臉驚奇,道:“這話或許是我該說的。”随後又想起什麽,太息一聲,伸出手在我頭上撫摸了兩下,“阿雪,無論你信不信,我知道你就是李暮歸。或許你記不得了,也永遠記不起來了,但是我找到你,這就夠了。”

我心中有些莫名的滋味,卻不是因為往事而傷感。覺得白凜霜回憶起之前的種種,多情自古傷離別,一定是愁緒滿懷,此時反駁他告訴他認錯了人,一定是很傷心的,說不定就此精神錯亂了。我覺得他此時已經有些了,再嚴重下去恐怕不是什麽好事情,于是安撫道:“沒關系沒關系,我對父親……相知甚少。”

他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對我的反應出乎意料,不過很快他又接過了話頭:“對不起。你不會恨我吧?”

我悶聲道:“不會。”

大抵是從來不相信他什麽自幼相識兩小無猜,之後意外離別又意外重逢的鬼話,更不相信自己是什麽身世撲朔迷離的小姑娘,所以我看這個故事是非常客觀的,是以局外人的眼光來看。如果真的如白凜霜所說,那麽這個女孩的血海深仇應該怪罪于最高領導者,并非直接執行者,更勿論是執行者的兒子。

局外人的思路總是很清晰,理智得過分。但是若是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難免會遷怒于他人,畢竟弑父之仇滅門之仇之類,總是仇恨的最高境界。小說家多以此為素材,那麽情節就會跌宕起伏搖擺不定,充滿讓廣大讀者讀下去的欲望。

思緒不知不覺飄遠了,回頭想起白凜霜說的故事,總覺得耳熟。于是問道:“你說李暮歸拒絕你……這個情節似乎眼熟。”

“她當時只說了一句話。”他驀地笑了,卻給人生添幾分苦澀,“我不喜歡你,好聚好散吧。”

這句話卻是分外地耳熟。一瞬間似乎情景重現于眼前,我驚奇道:“這個情節我似乎記得,在夢裏見到過。居然是真的,我真是料事如神。”

“你難道不應該更加相信自己就是李暮歸?”

我沉吟一會,道:“或許我住在你們隔壁,當時恰好路過,這狗血一幕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仍然未能擺脫,所以又夢見了。”

“……你總是讓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忽然想起一開始要談的事情,才發現話題已經扯得太遠,從是否能夠遠行洛陽變成了陳年舊事間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輕輕開口道:“或許,你應該同意一下我去洛陽的提議?”

他皺着眉頭看着我,看得我心頭一緊。半晌他才道:“可以。”

目的終于達成,我心情愉悅起來。

卻聽耳邊他淡淡地問:“你還會回來嗎?”

我轉過頭去,見他眸子裏居然有一絲絕望的神情。不由得心裏納悶。

難道說他以為之前那番話會給我很沉重的打擊,以至于想要盡早逃離這裏?那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如果只是一些貴族豪門恩恩怨怨,真的不至于遷怒至此吧。

還是說,他覺得我可能想起了什麽。

這麽一想,覺得事情不會是那麽簡單。可是這和我無半分關系。于是努力讓自己與李暮歸劃開界限,雲淡風輕道:“只要你希望。”

其實白凜霜說得已經算是十分明了,只要我離開,就完全可以逃離這裏,獨步江湖,再也不用回到長安。可以前對自由的向往,在此時卻漸漸淡了,也不知是何緣由,就這樣極其自然地告訴他,我一定會回來。

或者說,我不想離開你。

這麽一想,就格外地可怕。呼吸也變得局促起來,努力擺出自然的樣子對他和藹一笑,就出了房門,路過門框的時候還踉跄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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