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中軍置酒

沒來由地,腦中浮現出奇怪的景象。

一片灼灼的桃花林間,一個少年在樹下鼓搗着什麽,不一會樹下就冒出一陣白煙,樹上的桃花也像是響應這袅袅的煙,頓時萎落凋零。

視線走近,少年轉過頭,眉目清秀,笑起來格外美好:“師姐。”

景象也似煙飄散,重又回到房間裏,門外黑衣人的叨磕依舊絮絮不止,地上歪斜躺着一個素瓷白碗,勺子還被我握在手裏。面前少年挑挑眉,和桃樹下的那位倒是有七分相似:“師姐,我問你話呢?”

我怔怔望着他,良久才道:“你認錯人了吧。”

少年不置可否,嘴角漾開一道了然的笑意,把手伸過來,從我脖子上扯下一個什麽東西。定睛一看,是那枚白玉環,上面确乎刻着我的生辰。因為戴的久的緣故,紅線磨損,所以很輕松就被扯下來了。

“不會。看來師父下的決心不小,那只能冒犯了。”少年嘴中咕囔着,扒拉這我的腦袋開始狠狠搖了起來。

我心中驚駭,忙掙脫開這個神經病,眼前被搖得有些天旋地轉,沒留意被椅子絆倒跌坐在地上。少年此刻眸色在光線作用下顯得有些陰沉。

想說些什麽,可望着那雙眼,腦袋突然疼痛起來,還伴着一些奇怪的聲音。

頭腦裏開始呈現出一些奇怪的記憶片段,或者是幻覺片段。有些我曾見過的,有些則是從不曾了解,但是卻給我心神帶來震顫。

突然記起白凜霜放我走時的神情。這麽多年以來,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或許一直平淡無常的記憶缺少了什麽,而那些缺失的正是所有事情的關鍵。

我看見一個中年男人,粗布麻衣在地裏耕種,突然幾個官兵裝扮的人闖了進來,對那個男人念着什麽。最終,男人輕輕搖頭,官兵只得悻悻離開。

我看見一個藏青衣服的女人,在高高的桌前忙碌。桌上密密麻麻擺着各種造型不一的小瓶子,還有很多雜草似的中藥材。她揭開幾個瓶子,把裏面的粉末都倒在一個小缽中,又放進去一條白嫩嫩的大蟲子,然後非常細致地,一遍一遍地研磨。那蟲子看上去真有些惡心。

然後女人轉過頭來,卻是健康的、年輕一些的,母親的臉。

我看見一個少年靈巧爬上高高的桃樹,去摘那最高的枝丫上成熟的大桃子。腳下一滑差點跌落下來,幸好攀住了一條粗壯的樹枝。他很快又爬上去,回頭向我這個地方笑笑,帶點抱歉的意味。

我看見在那個一遍又一遍夢見的小鎮,一群孩子圍在鎮中央。都是有些熟悉的臉:王大牛,劉虎妞,周小七......突然發覺自己竟記得如此清晰。其中還有一個孩子,站在一旁冷眼旁觀,默不作聲。這樣子,确乎是曾夢見過的白凜霜年少時。周圍的一切我都記得,唯獨他在我記憶中不曾有過。

我看見在一個紅光滿天的傍晚,大大的院子裏血流成海水。哭聲、叫喊聲不斷地響起,很快又恢複到死一般的寂靜。視線從一個小小的黑洞洞的地方,在縫隙中窺視這一切。很快就被人抱住,從後門離開。這黑暗,真是令人絕望的淵薮。

我看見面前少年的臉,越來越熟悉。看見他的眸子裏閃過幾分關切,聲音有些空渺:“師姐,你想起來了嗎?”

答案就哽在喉嚨中,呼之欲出。這話似不是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你是......小三?”

少年頓時微笑起來。可心中忽然一沉。

我想,我大抵是全記起來了。包括母親含着淚給我灌下一碗帶着異香的藥,逼迫我忘記的那個晚上,連風都是無情地吹拂過一樹一樹的花開,帶下落紅三四點。

我很清楚她是為了我好。因為回憶裏所有的所有像是怪物一般撕咬吞噬着最後的理智,以往或許可以做到諸如不遷怒不枉怪之類的旁觀者态度,但是明了一切之後,已全然不能。

父親是太醫署的太醫令,本來不是大富大貴的階級,但或許因為姓氏的原因,家裏就是很寬裕很寬裕,或許算得上幾分豪奢。唯一與父親相處的幾年裏,依稀覺得他是一個很溫和的人,從來不動怒,對母親很好。

母親在童年的眼中總是很神秘,不是之前記憶中的病怏怏的模樣,而是十分精神,眉宇間竟還有男子的豪氣。直到獨孤小三來了,我才明白母親是唐門的大小姐,對于唐門秘毒研究頗深,天賦異禀。不過自從門中反對她與父親的親事後,便逃了出來,從此與其沒有了來往。

獨孤家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家族,不過獨孤小三明顯對他家的拳法劍術不很感興趣,對母親的秘術卻是興趣盎然,尋找許久,才尋到了這位離家出走的唐門小姐,遂拜了母親為師。

我雖然對秘術全無研究,但獨孤小三還得尊稱我一聲“師姐”。這似乎成了我童年裏最得意的一件事情。

獨孤小三對于我這個有名無實的師姐還是很照顧的,經常帶着打扮成男孩子的我出去,到各種舞榭歌臺之處觀賞玩樂。不過很顯然父親對于我們出入這樣的場所很有意見,有一天不慎被他發現,被罰在門口跪了六個時辰。

就是這樣普通的官府人家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就當我以為一輩子就将這樣度過的時候,意外毫無征兆地降臨。午後,一群氣勢洶洶的官兵破門而入。我看見父親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在走形式似的讀完一卷黃黃的布後,官兵們一哄而上。母親拉着我和獨孤小三躲進了後門旁的房間裏。

那裏平時都沒有人住,灰塵很多,而且特別黑。我那時候似乎很怕,獨孤小三就在旁邊輕聲安慰我,母親也一直拍着我的背。在外面可怖的聲音漸漸停息後,母親抱着我,捂住我的眼睛,拉着獨孤從後門悄悄離開了。

也不知是否當時看錯,我似乎從母親手指的縫隙裏,看見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從門口飄過。之後想來肯定是看錯了,不然我們仨的行蹤必定會被發現。

再然後,我們便住進了那個小鎮,獨孤小三也跟着一起。我們住在鎮子的最西面,而鎮子的最東面有一家人,正是姓白。他家有個比我大幾歲的小男孩,叫做白則言,平素不愛說話,但不知為何見了我之後,就開始纏着我,使盡各種方法來讨好我。

後來他失足落水,我發揚互幫互助的精神救了他以後,這種讨好就變成了突兀的追求。我當時覺得莫名其妙,就沒搭理他。只道是落水後的高燒燒壞了腦袋。

我很難想象這人的毅力究竟是什麽驅使的,竟然如此頑強。鎮子雖說不大,但是街道錯綜複雜,從鎮子最西面走到最東面怎麽說也得花個大半個時辰,更別說是小孩子了。那之後,他天天來家裏尋我,尋得怕了,我就到隔壁錢嬸或者趙大娘家裏躲一陣。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受了挫折,過了幾天他就沒來過,總算是消停了。

之後鎮裏舉行了什麽集會,要來放花燈。我一開始覺得這是一種污染河道的惡劣行徑,向母親請求不前往,但是獨孤小三似乎很有興趣。如果他們都走了,我就得一個人看家,夜深人靜有些恐怖,我只好跟了過去。

然後在看上去很唯美的情景下,白則言突然出現,把我拉到一處。那話我曾夢見過,只不過我的回答沒有那麽主觀色彩加之老氣橫秋。可能是緣分,我在夢裏回答的話,恰好是當時回答的,甚至一個字都沒有少。

之後就沒有再見過他了。我覺得奇怪,就向母親詢問,但母親的臉色突然變得嚴肅而陰沉,一言不發。我就沒敢繼續問下去。

總之我和年少時候的白凜霜就緣盡于此。卻實在沒有想到,之後我忘記了他,他仍然是如此地莫名其妙,甚至還開始變本加厲了。

不過如果照這樣看來,我與他,确實是年幼相識,甚至可以說是緣分使然。那麽,便算不上是素昧平生了罷。

之後我機緣巧合了解到,我們家的滅門慘案,始作俑者叫做淮清王。那年淮清王政變,很快就被鎮壓下去,父親卻因為平時與其交往甚繁,也被牽連。不知道是哪裏來的直接證據,直接把我家和淮清王家聯系起來,聖上龍顏大怒,派當時的鎮國将軍來清理門戶。

正如白凜霜與我所言,那位将軍正是他的父親。之後的事情似乎也和他說的并無二致了。

母親在病重時偷偷研磨了一種藥,我想估計是傳說中的什麽秘術吧。她把藥灌給我之後我便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母親已經走了。

那時候我的記憶已經出了差錯。于是我便将自己錯當成了一個普通農家女,然後自以為很大義凜然地離開,打算自己出去闖出一番天地。

可似乎有什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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