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宴飲歸客

恍惚回到了現實,事物如依,但心境卻是如同懸崖墜地一般,大起大落了一番。

獨孤小三含笑望着我,道着:“師姐,想起來啦?”

我就愣愣點頭,可總有一個疑惑藏匿在心間,穿過了所有回憶,卻仍舊不得解。于是我澀澀道:“小三……你說,我是誰?”

他卻是歪着頭,眼中生起困惑:“師姐不是都記起來了嗎?”

“不對,不一樣。”我想此刻自己的表情定是格外吓人,致使獨孤蹙起了眉頭,“我的所有回憶,主角不一樣。所有的情景都似乎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切入,卻不是你的師姐。”

他皺着眉,從上到下把我打量一遍,似乎想望出一個洞來:“你就是我師姐,沒錯的。”

“那這份記憶,是誰的?”

獨孤小三卻不說話了。良久,他略顯費力地支起身子下地,從一旁的行李中拿出一本泛黃的書冊,視若珍寶地吹拂了許久,才小心地翻開到某一頁。很顯然,這一頁是經常被翻閱的,所以這本書一打開,便赫然是獨孤所要尋找的。

他眯眯眼,好看的臉上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奇怪神情。這着實是奇怪。他邊看邊走過來,我也好奇地湊上去。書頁上面的字跡顯然是很舊了,紙張甚至還有黴斑,幸好并不妨礙閱讀。

“唐門秘術,偷天換命……”我順着字一個一個往下讀,獨孤小三卻在此時“啪”地一聲合上書,眼神複雜,神情詭異。

他道:“許是因為小時候的緣故,以第三者視角觀物很正常。師姐你也做過夢吧,很多時候,都是以第三者視角切入的,可身在其中卻并未發覺。”

“這不一樣,我很清醒。”我争辯道,很快察覺獨孤此時行為不尋常,警覺道:“你在瞞我什麽?”

“師父自然有她的用意。”獨孤小三談起母親,眼神頓時多了三分敬佩,“既然她已經做了,我不能點破。”

他不願點破,那我只好自己奪過書來自己看。出乎我意料的,我奪走那本輕輕的書時,他并未阻攔,也沒有拿回來不讓看的意思,可臉色,卻比當初我刺他一劍時更加蒼白。

想起獨孤此時抱傷在身,而且還是我這個親師姐打的,心中略微過意不去,于是便打開書,回過頭道:“小三,那時候我不認得你,誤傷你了別介意哈。”

“過意不去,就不要看下去。”他悶聲道。

這自然就不行了。我不理會他,兀自翻到方才那頁。卻見此頁邊角處竟還有斑駁的暗紅色印記,呈噴射狀,竟像是人的血跡。這個發現固然可怕,但考慮到這大抵是本武林絕學之類的東西,想得到的人固然是成群結隊的。或許某年某月,一場腥風血雨,便是為了得到這本唐門秘術,說不定這個噴射狀血跡,便是那時候留下的。

想象力比較豐富,不過很快我就把神思拉回現實。

從頁眉向下看,字跡雖然歷經多年,還是足夠清晰。可以看出,編撰這本絕學的作者對文學很有研究也很有報負,雖然描述的是各類枯燥的操作步驟,但各類修辭如骈文一般,對辭藻描寫都很有追求。平常人不知道的,乍一眼看去,十有八九會覺得是哪位文人騷客在描述人生的哲學,并且留下了墨寶,流傳至今。

細細讀來,也不算是冗長:

“唐門建立百餘年,各類技法流傳甚廣,唐門弟子亦無數,是可謂桃李天下。唯有此篇秘術,知者甚少,用者更是屈指可數。此百年,有記載者唯有一例,是以魔道學子為改頭換面,其師門便托第三任門主唐蘭行此秘法,成功矣。

“此秘法所需無他,便是要三人之血,盛于玲珑玉碗內,靜置三晝夜,待其完全融合。其一人,乃被施術者,第二乃被施術者至親,第三則為記憶來源。

“三人取血前需服罔石蟲,待血融合完全,由被施術者服下。始三日,一切如常。待其後,記憶來源者與被施術者所需記憶将緩慢更疊,期間二人并不會察覺異樣,日常往往矣。施術後十五日,平生記憶更疊畢,便可以行下一步。即将記憶來源與被施術者隔離,惟願二人此生再不相見。此乃絕密之術,非必要不得行之,施則不逆。

“不得已而為之,則慎行之。須知,雖本人憶不得以往,旁人憶之。若無藥為引,交換記憶将深藏于心,不會被輕易記起。以藥為引,則憶其從前,然永非此人之憶。”

雖然不長,但是語言繞口且略顯晦澀,但大意仍然可以理解。

我腦子也沒問題,自然看出了其中的深意,也明白獨孤小三不願意讓我看的原因。我收起書,微笑道:“母親那日作的,便是此法?”

他陰沉着臉,點點頭。

“也就是說,我現在頭腦裏這份記憶,并不是我的?”我又問,依舊挂着微笑,語氣平和。

他不語,卻訝然望過來,似乎對我的平靜格外驚異。

“誰的?”

獨孤蹙起眉頭,搖搖腦袋。

我深吸一口氣,想維持臉上的微笑:“你知道的。記憶裏,你在場,看得卻是真切。”

“此法……”獨孤小三終于開口,聲音略帶幾分嘶啞,“很不穩定。那個女孩被送到了北荒,由一家獵戶撫養,沒回來過。”

我臉上的笑容有些繃不住:“她是李暮歸,還是我?”

獨孤小三忽然站起來,好似想告訴我什麽,卻是欲說還休,只是壓着聲音,道:“你。”

“那個女孩叫做慕雪嗎?”我閉上眼睛,心中一筆一劃勾勒着,嘴中喃喃:“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心情,即使記不得了。那日,母親灌我藥時,我可以感覺得到她的顫抖,甚至呼吸。”

獨孤小三瞪大眼睛:“師姐,你不要這樣……”

“你要我記起來,做什麽呢?”我睜開眼睛,“本來我們的日子都很平靜吧。可是現在,我依然不是純粹的自己了,那個女孩也秉着不堪的記憶,在荒漠裏度日。記起來,又有什麽用處?”輕笑一聲,繼續道:“還是說,你喜歡她?”

“師姐。”獨孤語氣中帶着難以察覺的微顫,很快被他用氣息強行平靜下來,道:“記得書上寫的嗎?你記不得,旁人卻記得。就算師父用盡平生所學,尋到了罔石蟲,又用小雪為你施了法,但唐門是什麽地方。大小姐,就算名義上與門派再無瓜葛,也是萬人觊觎的高位,總是有人惦記着你的。”

我不說話,等着他說下文。

果然,他咬了咬下唇,把接下來的話憋了出來:“有人要反。唐門做事不絕,給你母親留了很多東西,譬如這本秘術,又譬如,一支龐大的軍隊。

“你覺得,剛剛走的那兩個人,真的是朋友嗎?”

我一驚,辯駁道:“就算社會再怎麽黑暗,也不要随意猜忌他人,好嗎?”

可這話說出口,我的心中就湧起一陣陣波濤。方蓮,杜青,他們在我的人生中,确實出現得突兀又蹊跷。那個真正叫慕雪的女孩,心地必然很純潔又不經世事,我承着她的性格與記憶,竟然到現在,才開始懷疑。

“反事,淮前王也插了一手,那兩個人必然是知情的。”獨孤冷聲道。

我此時卻是無話可以來争辯了,只是緩緩從一旁拿起那枚斷了線的玉環:“調集所謂軍隊的信物,不會就是這個吧?自小到大,伴随我從未離身的,也只有它了。”

“然。”獨孤言簡意赅。我悠悠把玉環塞在他手裏,道:“你保管着。”

獨孤驚奇地瞪大眼睛,道:“不行,這很重要……”

“所以給我才不安全。”我道。

獨孤沉思一會,終于點點頭,把玉環收進了衣服裏。他緩聲問:“師姐此行去洛陽,所為何事?”

我思考一會,道:“這件事本來想去考證一下,現在想來卻是不必了。”

獨孤挑眉:“哦?”

“我覺得你說的那場反事,骠騎大将軍也是其中一員吧。”我笑着道,“一開始,我聽見方蓮所言,覺得淮平王之死很有蹊跷。若是放在平民百姓眼裏,背後的兇手,恐怕是殿上那位。”

“為什麽?”

“其一,骠騎大将軍,只聽命于天子。其二,淮平王雖然與世無争,但是這個封號,卻是犯了避諱的。世人鮮少有聞,如今的陛下,曾是大唐一位王爺,封號,正是平王。知情者,或許會覺得這個避諱不應該,才起了殺心雲雲。但是,淮平王乃陛下親封,況且若心胸真狹隘至此,也難掌管社稷了。”

“所以,如果方蓮所言為真,骠騎将軍暗殺淮平王的緣由,其實并非陛下心意?”獨孤也明白了我的意中所指。

“誰說,為人臣子,便只得做臣子事?”我太息一聲,“為己者,人之常情。只是放在社稷面前,就是純粹的大逆不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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