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風摯紅旗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吧。”我坐在房間裏,對女孩擠出一個笑容。
方才問了女孩,才知道她名喚南葵,本是皇宮中的宮女,白凜霜離開時皇上不放心他,才跟過來的。而今天下形式堪憂,皇宮想也是回不去了。
南葵有一張笑起來很好看的面容,可惜這個時候縱使笑着也略不自然:“都說江山易改,如今看來真是如此。只怕若有朝一日安賊進了長安,那些宮闕萬間怕是需歷經磨難了。”
“這是自然的事情。”我竟還有心情說些寬慰打趣的話來,“縱然炎黃孔聖也無法阻止朝代更替的腳步,何況現在都是區區凡人。”當混亂的時候,說出平日殺頭的話卻沒人理會。
“姑娘還需早些離開。”南葵順着我胡扯幾句,話題又回到了一開始。
我若有所思,點着頭,指節在桌面上敲着,一聲兩聲。
我問:“可我們能去哪裏?”
南葵聞言,垂下眸子,笑得有些凄然:“是啊,哪裏都不宜久留。因為何處都從來不安穩。”
“既然沒有安穩的地方,”我緩緩道,“那便尋一個從沒人注意的地方便是了。當權做主的是誰其實于天下百姓,又有什麽分別?”
“姑娘知道要去哪裏?”南葵清脆的聲音帶着三分疑惑,七分茫然。
我長籲一口氣,道:“聽說過江南有個小鎮,叫做清澤嗎?”
南葵搖搖頭,我釋然道:“那就它了。”
其實說到清澤鎮,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這種不自在本應該為時間的流逝與世事的變遷而變淡,可于我卻不似如此幸運。
每當我想起或許在一個下雨的日子,唐門的殺手來到這裏,用血水和雨水灑遍了青石板路,染紅萬裏長空,便止不住地發慌。可是,心中又總有那麽一個念頭。
我想回去看看。
我想看看以前的羊腸小路邊野花的芬芳,想看看河畔青蕪、堤上煙柳畫橋,碧波萬頃;想看看故鄉的夜晚是否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想知道那裏的月亮是否比他處圓。
可是,心中又實在覺得愧疚。我或許一輩子都沒有資格再踏上那片土地。
如今天下局勢震蕩不安,百姓流離奔走。只好在這個時候,暫且抹去心頭的不安,厚顏無恥地回到那裏罷。可是想見到的人,卻是統統不見了。
隔壁大牛還欠我錢呢。
可這輩子大抵是無緣再還與我了。
我們在一個晚上悄悄離開了長安,沿着山路一直走,卻不知道在哪裏了。只好找路邊客棧歇個腳,暫且住上一天。看這裏的樣子,卻是離江南不遠了。
“姑娘,你知道接下來往何處行嗎?”南葵把包袱擺在桌上,問。
我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和自己的漫無目的性。支吾着,道:“其實那個小鎮是小時候去的,怎麽到長安完全不記得啊……”
“問問村裏人吧。我看若是姑娘所記不錯,那麽這裏是同清澤鎮不遠了。”南葵顯然不對我報很大希望,所以說這話的時候早有準備的樣子。
我就下樓,問了客棧老板,只見老板飽經風霜的臉頓時有些變形:“你說什麽?清澤鎮?”
大廳裏還在吃酒劃拳的客人們聽了,也都目光灼灼地看向這邊來。我一頭霧水,道:“就是清澤鎮,怎麽了?不記得路,所以請教一下掌櫃您,看您的反應,應該知道吧?”
“不清楚,不清楚。”掌櫃的慌忙擺手,躲閃的目光十分可疑。
客人們也都好似若無其事地轉回頭去,繼續喝酒,但失了劃拳的興致。偶爾幾個人假裝不經意地瞟來關注的目光,一瞬間,客棧中的氣氛變得有些緊。
這種氣氛便使人警覺起來了。還想再問些什麽,客棧老板娘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旁,示意我過去講話。我雖然奇怪,但也随她過去了。
“小姑娘,你是要去往清澤鎮?”老板娘壓着聲音,好像在談論着不得了的事情。
我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她,道:“是這樣。有什麽問題嗎?我看大家的反應,卻是都有些奇怪了。那裏離這裏可遠?”
“遠倒是不遠。你可知道那裏發生過什麽嗎?”老板娘聲音惡狠狠地,似乎想把往事揉碎在山石間,好叫它永不見人。“那時候,方圓十裏都人心惶惶。”
我其實是清楚的,可就是因為分外清楚,所以分外痛苦,永遠也不希望這件事情再從任何人嘴裏說出來。
我截住老板娘似欲長篇大論的話頭:“我知道。請問往哪裏可以到?”
“沿着後山走,不消兩個時辰便可以抵達。自從變故之後,就鮮少有人問津那裏了,也不知鬧不鬧鬼。姑娘去這種地方,還須當心啊。”老板娘眼中的擔憂像是将溢出來一般,順着幾分驚懼,卻将這番話說得更加生動。
兩個時辰山程,說起來若是現在這般生活,原本這兩個鎮應該幾近互不相知。可是當其中一個倒了大黴,這噩耗便能夠千裏不息。這便是社會。
謝過了老板娘,我回到了房間,南葵見門打開,頓時跳站起來,雙手背在後邊,動作可疑。很快她上前來,伸出手時兩只手掌卻都是空空如也。難不成因為過慣了流離的日子,連內心都開始變得敏感又多疑起來?
只道是眼花看錯,我向她道了老板娘同我說的信息。南葵不像在長安,時時刻刻不念叨着離開,此時卻道:“不如再歇息一會吧,畢竟也不遠,不必心急。”
“為什麽?”這次輪到我來質疑了。
“姑娘,你提到清澤鎮的時候,表情很不一樣。”南葵憂心道,“我想那裏于你不是快樂的記憶,為什麽一定要去呢?”
我一驚,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在意,在意到已經溢于言表了。
我道:“确實,但都已經過去,現在尋向,也不過是個念想罷了。”
“卻不是什麽愉快的念想。”南葵勾起一個微笑,“過一會吧,好嗎?”
“再開心一陣子。”她道。
這個姑娘把我想得太脆弱了。其實,若是這件事能讓我真的崩潰到日日以淚洗面,說不準現在已經沒有我,茍活于世。
我覺得她大抵是累了,于是點點頭:“那便再待上一陣吧。”
卻不想這一待便是數月,連客棧老板見了我,都可以毫無隔閡地打招呼,并且詢問:“李姑娘,還要再續一天的房錢嗎?”
通常這個時候,南葵都會答應。今天她只是搖搖頭,道:“明天我們要走了。”
昨天夜裏,我們商量好了日後的安排,或許做一個漁婦,日日撐篙打蓮,不失快活。問了南葵,她卻說要同我一起住在鎮子裏。
“那裏說不定一個人也沒有。”我道。
她笑笑,不甚在乎:“姑娘好歹也是個人。南葵在世上已無親人,若是連姑娘也要趕我走,那麽這天下便,就真無我落腳之地了。”
我只好同意了。她的目光清澈,可總有什麽隐藏在眼底。
其實我明白是什麽,她是怕我想要尋短見吧。想南葵在白凜霜那裏服侍了大半載,對我生平的破事大抵是略有耳聞。
若是得知這些,一點點尋死的心也沒有,便也枉為人一世了。然而這個世界上還存我半寸留戀,這便足以讓我等着,一直等到永遠。
這一天是在這個村中的最後一天了,南葵約我出去随意散散心。村後有一片桃林,此刻正是芳菲三月,桃花盛開,夭夭如血。見到這般美景,縱然心如死灰,也到底動了動。
南葵靈動的眼睛在桃花下實在是動人。這個姑娘怎麽就這樣想不開呢,不想着嫁個風流倜傥的夫君,也不特殊些想着成為一代巾帼英雄,卻要同我過索然無味的生活。
回去的路上,突然覺得腦袋有些痛,扶住道旁的桃樹才穩住身子,肚子中卻有些翻江倒海地反胃。難不成昨天吃的紅燒豬蹄是壞的?雖然難聞,可畢竟是豬的腳丫子,這個味兒不奇怪啊……
南葵急忙跑上來扶我,終于緩過來,卻覺得自己并無大礙,甚至一點不健康的跡象也沒有。
她眼中有關切:“姑娘,你怎麽了?”
“沒怎麽,吃壞肚子了吧。”我實誠道。
南葵卻蹙起了眉頭,這樣的表情楚楚動人,縱然我是個女的,到底還是驚豔到了。雖然算不上傾城之姿,但佳人宛如白蓮,不蔓不枝,亭亭淨植,幹淨得過分了。
這樣好看的臉為了我有些憂心忡忡:“你有些不對勁。”
她把手搭上我的手腕,許久眉頭蹙得更緊,随後舒展開來,語氣卻有些吞吐。
“姑娘,我覺得你是有喜了。”
聽見春風拂過我的鬓角,驚起身後桃林片片漣漪,花瓣順勢零落成雨,鋪遍芳草無涯。
“你說什麽?”我才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卻又有些遠。
南葵眼神定定,認真得無可置辯:“姑娘,你是喜脈。”
“你別吓我,我可再受不住驚吓了。”我眯起眼睛,半是因為風是在有些狠,半是想從南葵眼中尋出哪怕一分玩笑的意味。不過很顯然,只是徒勞罷了。
不敢相信地自己用手搭上手腕,剛觸上的時候仍能感覺到自己的顫抖。
脈搏的聲音,一聲兩聲都打在我的心弦。就這樣搭了不知多久,南葵喚我,才回過神來。
我應該開心,因為南葵診脈技術不錯。
我是多想現在什麽也不懂,連靈芝蘑菇也分不清。可那有什麽用處呢?除了可以很顯然地體現我的膽小、懦弱,以及只會逃避。
南葵小心地開口,清越的聲音夾着花香,繞過春日生機:“姑娘,你不高興嗎?”
“高興。”我怔怔道,“很高興。”
細風半是和煦半料峭,驚起半塘春水半生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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