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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沈瑄和錢丹到得金陵,離武林大會尚有幾日,便在城中找一間客店住下。那時金陵地屬南唐。南唐轄江淮一帶三十五州,李姓稱帝,與地括浙東西、定都錢塘府的吳越國只隔一個太湖。兩國世代不合,時有狼煙。金陵稱六朝古都,虎踞龍盤,帝王之宅,也是江南煙花之地,物埠人豐,繁華異常,處處茶坊酒肆,歌館樓臺,令人流連。
沈瑄自幼幽居孤島,幾時見得這般豪華景象。錢丹雖然長在吳越國都錢塘府,一樣的錦繡天堂,但錢塘府比起金陵來,仍然遜一番氣象——何況他第一遭來這裏。兩個少年每日在城中閑逛,或者游山玩水,或者訪古探勝,好不快活。錢丹如鳥脫樊籠,得意忘形。沈瑄一路上為着樂秀寧的話,尚自悒悒不樂,此時游玩盡興,倒也将心事漸漸忘卻了。
十月十五将近,南京城中卻沒什麽動靜。兩人一打聽,原來武林大會卻開在城外鐘山上。到底因往來的江湖豪士太多,天子腳下不可惹麻煩,便忙忙地搬到城外來。鐘山腳下,幾間不大的酒館客店裏住滿了人,進進出出一些佩戴兵刃的人,在那裏呼朋引友,推杯換盞。二人走遍一條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下房還空着,立刻住了下來。安頓一會兒又走到外面,只見道上路邊,一群群聚着污衣破帽的丐幫弟子。這些人看似懶懶散散地吃喝閑聊,其實內部等級森嚴,井然有序。往來的客人沒有一個不被他們細細打量考察過。錢丹見狀,把沈瑄拉到一旁,低聲道:“我們倆現在這個樣子,決計混不進大會,幹脆也扮做叫花子好了。”
兩人本來就只穿着布衣粗服,立刻動手扯得破破爛爛,又在臉上身上,撲了一層灰土,連頭發也弄得亂糟糟的。錢丹又找來破碗,竹杖,布袋之類,幾番舞弄之下,倒真似兩個潑皮的小叫花。
兩人裝扮已畢,就走到街上,想混入一群乞丐之中。忽然,大道盡頭人聲鼎沸,一騎紅塵滾滾而來。人群紛紛讓開,那些丐幫弟子卻齊刷刷地立起來,側立路旁,畢恭畢敬。只見一匹雪白的駿馬飛馳而至,戛然定住,立在當街,馬上卻坐着一個英姿飒爽,明豔動人的紅衣少女。那少女拽住缰繩,環顧四周,一雙明亮靈活的眼睛,雖然不大卻極敏銳逼人。她把手中一條黑亮的長鞭淩空一揮,“啪”的一聲脆響,旋即揚起微微翹起的下巴,露出一臉笑意。一個老年乞丐走上前來,作揖笑道:“二姑娘一向可好?宋幫主他老人家想來已經到了?”
少女盈盈笑道:“多謝曹長老挂念。我爹爹今晚才能坐船到,我等不及,先騎馬來了。姐姐和姐夫呢?已經在山上了嗎?這裏怎地有這些弟兄們?”
曹長老道:“範公子和範夫人在山上接待一些遠道的客人,我們奉範公子之命,在這裏……”
那少女也未等他講完,已然揚鞭而去。沈瑄回過頭來,正想拉錢丹走開,卻發現錢丹呆呆地望着少女離去的方向,失魂落魄似的。
過了好一會兒,沈瑄試探地問道:“你知道那姑娘的來歷麽?”
錢丹臉一紅,道:“她叫宋飛天,是丐幫宋老幫主的二丫頭,很厲害的。”
兩人待了一會兒,覺得無味,仍是回到客店裏,各自叫了一碗面。堂屋裏坐得滿滿的,多是一些江湖漢子,看見他二人的丐幫服色,便騰了兩個位置讓他們坐下。兩人都不大懂得江湖禮數,不敢與人寒暄,道了個謝就低頭吃起面來。旁邊那幾個漢子雖覺奇怪,卻也沒在意。
“這次武林大會,明明是丐幫做東,宋幫主卻不出面,讓範公子一手料理,倒也奇怪。”
“這有什麽奇怪的?範定風公子雖然不是丐幫中人,但卻是宋幫主的高徒和乘龍快婿。宋幫主年紀大了,又沒兒子,今後衣缽還是傳給他的。如今讓範公子主持武林大會,不也正是為他樹名立威麽?”
“老兄,你這話是怎說的?範公子樹名立威,還要仰仗丐幫麽?範公子是金陵範家的傳人,在江湖上也是響當當的了,召集一個武林大會,還怕沒人捧場麽?”
前面那人冷笑一聲,并不答話。只聽一人又道:“聽說圓天閣的繼承人歐陽公子,歐陽雲海,也遞了帖子來啦。”
衆人“咦”了一聲,那人續道:“圓天閣守江鄉一帶,自來不大過問我南唐的事情,不過這些年,卻頻頻派人來走動,總是因為天下不太平之故。”
沈瑄從來沒聽見過什麽範公子什麽圓天閣之類的事,不禁豎起耳朵聽得津津有味,錢丹卻仍是心不在焉。只聽又一人道:“圓天閣主歐陽雲海那樣傲慢的人物也遞帖子來,這範家也很有面子了。看來這一次,恐怕有些不尋常。”
原先那人笑道:“自然不尋常……”忽然覺得失言,忙收住話頭,又道:“歐陽雲海的武功,是從西域天山派學來的。如論起江湖上年輕的這一批人,雖然是‘風、雲、龍、馬’四公子并提,但歐陽雲海肯定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有人笑道:“天山的武功,江湖上傳得神乎其神。可是真正見過的有幾人?歐陽雲海有多厲害,那也只是據說在黃河邊上,一個時辰裏就滅了河套黃龍幫什麽的。其實他幾乎都沒在下江露過面,更別說有誰見識他的武功了。說起來,真正叫人嘆服的,還是嶺南湯公子,羅浮山的神技,南武林有目共睹。”
衆人微微點頭贊同,先前誇贊範定風的那人忽問:“湯慕龍比範公子如何?”
那人一笑:“他們兩個又沒過過招,我怎知道?不過湯公子不僅武藝超群,人品也是十分令人傾慕的。”
忽又一人道:“聽說湯公子這回也來了。”
那人驚道:“不會吧?他們嶺南湯家,和金陵範家還有丐幫,都沒什麽交情,他怎地會來?你沒弄錯吧?”
先前那人說:“我只是聽說而已。湯公子不一定真的上了鐘山。不過幾個月前,他下了羅浮山,在江湖上四處走動,那是毫無差錯的。如果湯公子真的到了,那麽‘風、雲、龍、馬’,可就四具其三了。”
有人道:“‘風、雲、龍、馬’,四具其三。那是說九王爺也到了麽?”
那人笑道:“早就上了鐘山了。別人不來,錢世駿也是斷斷乎不能不來的呀!”
沈瑄一驚:錢世駿,他也在這裏麽?
第二日一早,沈瑄和錢丹就混在一夥丐幫弟子之中,向鐘山上迤逦而去。出發前錢丹交代了好些丐幫弟子的切口,沈瑄一一記熟。一路上兩人小心謹慎,随機應變,倒也平安無事。那一夥丐幫人衆雖然也不認識他們,卻并不見疑,只道是年輕弟子,新近才入幫,反而對他們處處指引,照顧有加。
到得山上,只見遠遠的山頂處搭起一座高臺,臺子四周插了一圈五色旌旗,挾着山風獵獵作響。臺上已零零落落地站了幾個人,距離甚遠,也看不清面貌。其中一個身材颀長的青年,顯得尤為出衆,那人身旁俏然立着一個苗條的黃衫人影,卻是昨天那個宋二姑娘宋飛天!沈瑄耳聽着身邊幾個大漢議論,把臺上諸人細細認過:居主位那個方臉劍眉的青年,正是範定風,旁邊那個美婦則是範夫人。宋幫主獨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昨天那個曹長老側立一旁。那個高個子青年來歷不小。此人姓樓,名狄飛,是廬山派掌門盧澹心的關門徒弟,這次代表其師來參加武林大會。廬山派自道學宗師陸修靜在廬山簡寂觀開派以來,幾百年間在武林中威望一向極高,現任掌門盧澹心是武林中人人敬服的前輩高人,所以這樓狄飛自然也被奉為上賓。
錢世駿不在臺上。沈瑄環顧場內一圈,也沒看見有誰像是他。錢丹瞧着宋飛天,卻不像昨日那般發愣,低頭默想着。兩人各懷心事,都沒有講話。
這時陸陸續續來了一些門派、幫會的掌門幫主之類的人物,也有些只是來了個代表人一一與範定風夫婦見禮,什麽廬山派、武夷派、天童寺、海門幫……連少林寺都派出了方丈惠遠大師的師弟惠定前來觀禮。想來南武林正派主流,大抵聚集于此。忽聽得報道:“洞庭派吳掌門公子,吳霆吳少俠到!”
沈瑄心裏一動,急忙向那個吳霆望去。只見一個文雅清秀的青年走上來打拱道:“範公子別來無恙。家父有言,本當親與盛會,無奈門中事務蕪雜,無法分身。故遣小弟前來,聆聽衆位前輩大俠們的教誨。”範定風笑笑,寒暄幾句。吳霆便站到了臺子的一側,位列衆掌門之後。衆人見他年輕文靜,便也不大理他。
沈瑄在遠處臺下,緊緊盯着吳霆。他自七歲離開洞庭湖,就再也沒有過洞庭派的消息。每每思及當年的長輩師叔伯,和一齊在湖上玩耍的小夥伴,總不知他們現在怎樣。這個吳霆,就是童年舊友之一,又兼有中表之親,當年兩人很是親厚的。其實,也就在十幾年前,每逢這樣的武林大會,洞庭派必定一言九鼎,舉足輕重。但現在卻似乎可有可無,只能站在別派後面随聲附和。當年沈醉創下聲威赫赫的江湖大派,衰微一至如此。
正想着心事,丐幫的範定風已在臺上朗聲開言:“這一次鐘山盛會,是為我南武林興旺之大計、平定之良方……掃蕩妖魔、匡扶正義……然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幾年來江左一帶,卻出了個武林的魔頭,正義道的大敵,江湖上的同仁受其害者不計其數。”
沈瑄轉過味兒來:原來他們在這裏開會,是商量一起對付什麽人來着。
臺上樓狄飛正色問道:“範兄所言之人,是吳越王妃吧?”
範定風愣了愣,似乎是沒料到這麽快就被人把話挑明了,旋即笑道:“樓兄真是快人快語,開門見山。不錯,正是吳越王妃!想來廬山派對于此人在江湖上的作為也有所了解吧?”
樓狄飛冷笑道:“範兄不是說笑話嗎?吳越王妃這幾年在江湖上呼風喚雨,做下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敝派還能不了解麽?若是一無所知,家師也不派我下山了。其實敝派對此人也早就看不過去,相信今天來的四方朋友們都是一條心的,範兄不妨都直說了吧!”
範定風點頭道:“樓兄所言極是。自從五年前,吳越王妃在西湖邊鳳凰山下,以詭計奪得吳越王位以來,江南武林就沒有一日的安寧。五年前端午節,明州龍山幫幫主王展,只因錢塘江龍舟賽上,龍山幫給她造的龍舟未得頭名,竟慘遭剜目抽血,羞忿而死,龍山幫從此解體。四年前,鏡湖劍派因不肯聽命于她去謀害九殿下,結果險遭滅門之禍,掌門王寒萍女俠……至今在下思及當日王女俠慨然赴死的悲壯場面,仍是忍不住涕淚沾襟。”
“是啊,”海門幫幫主接道,“當日吳越王妃說,鏡湖劍派庇護九殿下,乃是大逆不道,除非有人情願以身頂過,受她七掌不還手,否則要殺得鏡湖邊上流血十裏,雞犬不留。王寒萍王女俠為了一門香火,挺身而出,受了那妖婦七掌毒辣無比的無影三屍掌,死時,尚不瞑目!”
臺下一人嚷道:“她那無影三屍掌,一招就要得了人命,何消七掌?”
範定風道:“她的前幾掌也未使出全力,一時還不致命。總是要慢慢折磨人之故。”
海門幫主嘆道:“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自可,最毒婦人心。”
範定風又道:“三年前,武夷山九虛宮‘梅、蘭、竹、菊’四位仙長之一的紅菊道人,忿不過吳越王妃飛揚跋扈濫殺無辜,入迷宮行刺吳越王妃,不幸落入妖婦的圈套,被她倒吊在雷鋒塔頂,活活困死,其狀慘不忍睹。連少林寺也逃不出她的暗算,兩年之前,妖婦觊觎少林派武功秘笈,派人混入寺中盜取,被師父們發現後,不思收斂,竟然親上少室山,把佛門清淨之地鬧得天翻地覆。”
惠定大師緩緩道:“我寺僧衆總以為不曾有半點理虧,不會大動幹戈。誰知還是中了吳越王妃奸計,幾乎不得不棄寺出走。後來大家勉力一戰,總算将她請下山去。但大小弟子,死傷不少。惠見師兄也在那一役中捐軀。”
範定風停了一會兒,道:“還有,去年妖婦偷襲洞庭湖,暗器殺死了吳掌門的愛徒汪少俠汪小山。手段毒辣,亦是罕有。洞庭派不曾得罪于她,何以這般下手。江湖中議論起來,至今憤憤不平。”說着眼望着吳霆。
吳霆站出來道:“敝派自忖與吳越王妃并無過節。汪師兄一向足不出戶,不可能惹上她。敝派當日遭此橫禍,實在思之不解。但師門大仇,總是要報的。”
範定風厲聲道:“吳越王妃心如蛇蠍,倒施逆行,為害武林,血債累累。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我江南武林各門各派精英,既已盡數聚集在此。總是要向那妖婦讨個說法的!”
一時間,臺上臺下,一片嘩然。大家聽了範定風歷數吳越王妃罪狀,早已群情激奮,此時紛紛附和道:“就是,向那個妖婦算賬去!”“這許多人命,定要妖婦血債血還!”“再不殺了她,只怕中土武林也早晚給她剿滅幹淨!”“大家齊心協力,殺到吳越王宮去!那妖婦縱有天大本事,難不成她三頭六臂,擋得住這許多人跟她拼命!”
沈瑄聽得這些叫鬧聲,不由得回過頭四周看看,突然瞥見錢丹臉色鐵青,緊鎖雙眉。沈瑄心裏一動:他既姓錢,又是錢塘府富戶,難道正是吳越王室中的子弟麽?聽見這些人算計王妃,定然不高興了。
嚷嚷半天,範定風又開言道:“衆位英雄好漢一力剿除奸邪,為天下武林平定風波,實乃義薄雲天,在下十分敬服,實有同赴大任之心。然則此妖婦又與別人不同。”
底下問道:“又怎地不同?”
範定風道:“那妖婦又不是一般江湖武人。她貴為一國之母,深居吳越王宮,又控制了吳越朝中大權。我們一衆江湖好漢沖入王宮殺了她不要緊,只怕吳越國從此政局大亂,殺伐四起,只苦了江左百姓。”
底下有人叫道:“讓那妖婦掌權,苛政猛于虎,吳越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
沈瑄住在浙西,也是吳越國治下,心裏奇道:這幾年吳越王和王妃執政,雖然談不上河清海晏,可是也算得上休養生息,政治清明,吳越百姓并無怨言。只是王妃得罪了一幹江湖上的人,又與百姓何幹?
只聽範定風道:“雖則如此,若是我們挑起風波,攪亂了江南時局,總是有愧于蒼生。我們習武之人,總以造福百姓為己任。所以,總要想個萬全之策。”
下面喊道:“範公子盡管吩咐下來。只要能除得了妖婦,我等只聽範公子號令,無所不從!”
範定風微微一笑道:“在下昨日與衆位武林前輩細細商磋過,大家均覺得,此時還需得有一人與我們聯手,方才穩妥。錢公子,請出來吧!”
只見一個身穿繡金白袍的青年從臺後健步而上,走到中間,微笑着四方一揖:“在下錢世駿,蒙範公子與衆位英雄不棄,得與盛會,深感榮幸!”此人生了一副堂堂相貌,更難得是王孫貴胄之氣度高華,把範定風都比下去幾分。
錢世駿與諸人一一見禮,這時又悄然過來一個黑衣少女。那少女膚色極白,目若秋水,卻不是離兒又是誰?
沈瑄擔心了這許久,終于見到了離兒,心裏竟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不知是何滋味。他此次出來,其實并未打算找到離兒,何況臨行前樂秀寧那番話,更讓他灰心喪氣。但內心深處,總是盼着或許不經意間還能碰到離兒。此時她忽然出現,他心裏再也平靜不下來。只見她雖然站在錢世駿身邊,卻殊無悅色,眼神裏還略顯得有點茫然。錢世駿對她顯得很關心。離兒默默地立在那裏,神情淡然寂寞,倒像壓根沒聽見別人在講話似的。
只聽見範定風又說:“錢世駿公子是吳越先王的兒子,也是妖婦忌憚了得的對頭。當年吳越王位本來應由錢公子繼承,卻被那妖婦以奸計賺取。現今吳越國中上下思慕九王爺大德,如久旱望甘霖般。如果我們以錢公子的名義讨伐妖婦,正是順天意、應人心,可令妖婦焦頭爛額,又免卻了吳越國中大亂禍及蒼生之弊。不知衆位意下如何?”
下面的人紛紛嚷道:“正是正是,殺到錢塘府去,擁立九王爺為吳越國主,看那妖婦還有什麽可撐腰的!”
錢世駿忙站出來道:“衆位英雄這樣講可未免折殺在下。在下願盡一份綿薄之力,為吳越一方黎民祈福,為天下武林除害。但吳越王位既有六兄擔當,在下怎可置宗廟社稷于不顧?篡權竊國之事,在下是萬萬不做的。”
衆人聽言,紛紛贊道:“九王爺大仁大義,真君子也。”
範定風笑道:“如此大家同心同德,剿滅奸妃,還需立個盟約才是。”
衆人道:“正是正是!”
範定風于是取出早已寫好的檄文,念道:“某年某月某日,我南武林十七門派,會聚金陵鐘山,于此立盟:吳越國王妃,自竊位以來,每每行事奸邪,禍害江湖,濫殺武林義士……”
“且慢!”突然一人大叫一聲,縱身上臺,擋在範定風面前。
沈瑄一看,驚得不知所措。那人竟然是錢丹!
衆人瞧見半路裏殺出個程咬金,竟然只是個丐幫的小叫花,紛紛交頭接耳議論開來。範定風微笑道:“這位小兄弟,你有何話要說?”
錢丹笑嘻嘻地說:“範公子,你如此精明之人,怎麽忘了一件大事?”
範定風皺眉道:“什麽事?”
錢丹冷笑一聲道:“既然要立盟,總得先立個盟主吧?這事兒可含糊不得!”
範定風聞言,不覺沉吟起來。下面立即有人喊道:“今日這大會是範公子召集,又是範公子主持的。自然是範公子當盟主,你這小兄弟好不曉事,只管鬧什麽!”
錢丹卻道:“若是一般盟會,範公子召集,範公子主持的,範公子做盟主,也是理所當然。可這一回卻不同。難道你們不覺得錢公子才是盟主的最佳人選麽?”
衆人不覺啞然。沈瑄卻已明白,錢丹這分明是要搗亂來着。看來,錢丹恐怕真是吳越王室中人。只是他孤身一人叫板這麽些武林高手,簡直羊入虎群。
只聽錢丹續道:“‘錢世駿公子是吳越先王的兒子,也是吳越王妃忌憚了得的對頭。如果我們以錢公子的名義讨伐吳越王妃,正是順天意、應人心。’——範公子,這是你自己說的。而且,錢公子也是功夫了得,在武林中也是那麽有威望。如果讓錢公子做盟主,一定比範公子更合适。說不定吳越王妃一聽錢公子大名,就吓得心驚膽戰,結果不戰自降也未可知。”
衆人多是範定風和丐幫的朋友屬下,心裏自然向着範定風。錢世駿雖有名望,怎及得範定風有丐幫撐腰?衆人聽錢丹這般說道,紛紛把懷疑的眼光投向錢世駿。已經有人喝道:“錢公子雖然厲害,但手下又有多少力量?還不是要靠着我們丐幫,範公子不做盟主,誰替姓錢的賣命?”
錢世駿聞言不禁面紅耳赤,連範定風也大皺眉頭。錢丹卻不依不饒:“這位大哥這般講話,未免仗勢欺人。誰最合适,總擡不過一個理字。難道丐幫多了幾個叫花子,就可以要挾天下英雄,讓錢公子也俯首稱臣麽?”
錢丹這句話一出,連傻子也明白了。這個小叫花分明是假扮進來挑撥離間的。範定風一步跨上,攔在他面前厲聲道:“你是什麽人?”
錢丹輕輕躍開,笑道:“我不過是個無名小輩,不勞公子過問。再說我又不跟你們争盟主的位置,我是誰又有什麽關系?”
範定風也不答言,一掌劈出,就來拿錢丹的要害之處。錢丹一閃,出掌相隔,兩人就拆起招來。金陵範家的金風掌法本來是陽剛一體的,範定風又得了宋幫主的真傳,出掌極是剛猛有力,正氣浩然。錢丹掌法卻精靈古怪,缥缥缈缈。沈瑄以前從未見過錢丹動武,這時一見之下,卻有點似曾相識之感。但錢丹實在不是範定風的對手,幾乎招招落了下風。只是他步法輕靈,脫身極快,範定風和他拆了十幾招,竟然還沒傷到他。
這時,樓狄飛從一旁躍出,冷不防一把扣住了錢丹的脈門,同時擋開範定風的掌風,笑道:“範兄何必如此性急,問清楚再說。”
範定風料想錢丹也逃不了,遂收住掌力,向錢丹厲聲問道:“如果我不曾猜錯的話,你是吳越王妃派來的奸細,想攪了武林大會,對不對?”
錢丹無辜道:“胡說八道,我根本都不認識吳越王妃,為什麽替她賣命!”這時,錢世駿忽然開口道:“錢丹,你這樣說,不怕你娘知道了傷心麽?”
錢丹聞言,大驚失色。臺上臺下一片嘩然。沈瑄的心都涼了:他竟然就是吳越國的世子。看來他今日落到這裏,在劫難逃了。其實,錢丹上去之前,也曾慮及錢世駿是否會認出他來。但當年他們叔侄也沒見過幾回,錢世駿離開錢塘府時他還只是個小孩子,何況他現在改裝易容,料想錢世駿認不出。但是他這實在是小瞧了心思機敏的錢世駿。他上去與範定風争執時,錢世駿心裏就暗生疑惑,只是不敢肯定。及至他出手與範定風打鬥,一招一式,分明是吳越王妃所授,錢世駿再了解不過的了,于是再無疑慮,出聲喝破。
樓狄飛這時問道:“錢公子,此人真是妖婦的親生兒子?”
錢世駿正色道:“不錯。吳越王妃當真神通廣大,居然派了兒子來做奸細。若非他自己現身,豈不壞了大事!”
範定風冷笑道:“這樣也好,親身兒子落入我們之手,總算妖婦已先輸了一招。錢兄,你看拿這小子怎麽辦?是立時處死以報衆多江湖朋友的深仇大恨,還是暫且留下來挾制妖婦?”
錢世駿沉吟一回道:“妖婦既敢派他來做探子,只怕心裏也并不把這兒子當回事。他既然已知道我們的計劃,留着他終究是禍患。”
樓狄飛微微冷笑,道:“那就請錢兄處置!”說着點了錢丹的穴道,将他推到錢世駿身邊。錢世駿正待下手,斜拉裏沖出一個人影喝道:“錢世駿,你可還是吳越的臣子?”
錢世駿一怔,只好答道:“當然是啦。”
沈瑄正色道:“錢丹是吳越儲君。你身為吳越臣子,卻想要他的性命,豈不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錢世駿冷冷道:“你說得不錯。但錢丹攪亂武林大會,得罪了這些江湖朋友。我雖是吳越臣子,武林中的義氣終不可不顧,此時也不是講什麽以下犯上的時候。何況他總還是我侄兒,我處置了他,算得什麽以下犯上!”
臺下衆人紛紛喝道:“正是正是!”
沈瑄立刻道:“錢公子,如你所說,你也是為了吳越的宗廟社稷,黎民百姓。但此時若錢丹死在你手裏,豈不是要你王兄絕了嗣,要令吳越将來一國無君,天下大亂?你可對得起你的先父先祖?何況,他總還是你的侄兒,別的不論,這點骨肉之情也可以不講的嗎?”
錢世駿變色道:“你說得不錯,我殺不得錢丹,只好留他一條性命。”說着将錢丹推到範定風那裏道,“範兄,好好看住這小子。”旋即轉頭對沈瑄厲聲道:“但你既然作了妖婦的探子,又不是吳越儲君,今番你的性命可就要送在這裏了。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沈瑄笑道:“想來九王爺決不是食言而肥之人,錢丹在你手中,你既然說不殺他,看來他總是安全了。在下也就無話可說。”
沈瑄話還沒講完,錢世駿已經“呼”地一掌劈到他胸前。原來他看見沈瑄如此鎮定自若,料想必然身懷絕技,是以出其不意,一上來就用上了十成掌力直取其要害。不料沈瑄竟然不趨不避,生生受了這一掌。沈瑄的武功既是低微,又從未與人交鋒,這一掌其實是躲不過,直打得他氣血翻湧,眼冒金星,一大口血噴将上來。他一咬牙,将血吞入腹中。可是說也奇怪,常人受了這樣一掌,早已倒地。沈瑄卻能搖搖晃晃兀自立着,兩眼瞪住錢世駿。錢世駿見他毫不躲閃還招,已是大奇。此時看他神情,不由駭然,又一掌狠狠地向他的天靈蓋直擊下去。沈瑄一晃,這第二掌打在他左肩,力道仍是不減。沈瑄可再也支持不住,頹然倒在地上,吐出的鮮血染紅了前襟。錢世駿待要一腳踏上,忽然玄色的人影一晃,只聽一個清澈的聲音道:“哥哥住手。”
沈瑄心裏一熱:是離兒。
只聽見離兒道:“哥哥還看不出來?此人一點都不會武功,哥哥親自動手解決他,豈不是殺雞用牛刀?沒的辱沒了身份,讓人說哥哥殺一個不會武功的無名小卒。不如讓他去吧,想來也活不過今晚了。”
錢世駿道:“總要斬草除根,免生枝節的好。”
只見離兒從袖中取出一枚金針,笑吟吟地說:“就用這繡骨金針結果了他吧。只是死得這樣爽快,倒也太便宜了這小子。”說着俯下身去,将針往沈瑄眉心中插下。沈瑄只覺得冰寒刺骨,他心中一苦,登時沒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然醒了,沈瑄發現自己臉上涼涼的,睜眼卻看見一只手在為自己擦拭血跡。夜色沉沉,襯得離兒那張臉顯得更加蒼白。她輕聲問道:“你現在覺得怎樣?”沈瑄待要坐起來答話,胸前一疼,又倒在草墊上。離兒趕快扶住他,急道:“別亂動啊,你傷得這麽重。”旋即又傷感地說,“我若早一點看見是你,也不會……瑄哥哥,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沈瑄一時激動,也說不出話來,只看見離兒一臉關切,心下暗暗歡喜:原來她終究是對我好的。離兒見他不語,從袖中取出一枚銀色的藥丸來塞入他嘴裏。沈瑄吞了下去,只覺得又冰又涼的跟那金針沒什麽分別。但過了一會兒,寒氣漸漸化開散入四肢百骸,變作一種谷底幽蘭山中曉霧般的清芬,令人精神大振。沈瑄問道:“是繡骨金針的解藥麽?”
離兒一笑,道:“這只繡骨金針上根本就沒毒。我那時不得不刺你一針,才瞞得過錢世駿他們。就像點穴一樣,讓你昏過去。你疼不疼?”說着兩眼望着他眉間的傷痕。
沈瑄搖搖頭。離兒坐到他身後,兩手抵住他背部的穴位。沈瑄知道她要為自己運功療傷,便調理氣息,靜候她的內力送過來。忽然,只聽見離兒輕呼一聲,兩手猛地縮回去。沈瑄回頭一看,只見她瞪着自己,神色頗為奇異。“怎麽啦?”沈瑄問。
離兒呆了呆,道:“沒什麽。我……我不知道如何給你運功。倘若是我傷了,你要救我,會如何做?”
沈瑄略一沉思,随即将運功調理的法門一一道來,離兒記在心裏,便又一次将中指抵在他背上。這一會兒她似乎十分的小心翼翼,沈瑄只覺她的內力來得極為和緩,自己的丹田中卻油然生出一股氣脈與之應和,兩下翻滾交融。過了一頓飯功夫,竟覺得好了許多,幾乎能站起來走路了。
離兒見他這一會兒工夫就好了大半,心裏十分欣慰,取出幾件衣服道:“這四周都是丐幫的人,不過我已經将他們點倒了,你快換身衣服逃走吧。”
沈瑄點點頭稱謝,忽然看見離兒倚在門邊,待走不走,眼神怪怪的,遂問道:“離兒,你要對我說什麽事情嗎?”
離兒低下頭,含含糊糊地說:“瑄哥哥,我……我想跟你一起走。”
沈瑄見狀,心中一動,道:“他們對你不好?”
離兒點點頭,忽而又搖搖頭,只是說不出話來。
沈瑄道:“那我們回葫蘆灣,好麽?”
夜色朦胧,看不清離兒的臉,只覺得她的眼睛如星星般一閃一閃的,言辭也飄忽不定:“我,我老是住在你家裏……會不會……你……”
沈瑄道:“離兒,只要你願意,在葫蘆灣住……住多久都沒關系。”他本來想說,你可以住一輩子,只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只得臨時改口。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道,“無論你住多久,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離兒不語,過了良久,低聲道:“很好。”
沈瑄心中一陣激動,歡喜得就要去握她的手,可又不敢。離兒忽然擡起頭來,不想正撞上他的目光。兩人一陣羞愧,相視而嘻。
沉默了許久之後,離兒終于道:“你在這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