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2)
掩飾不住衷心的喜悅。盧澹心瞧着他二人,呵呵笑道:“恭喜湯公子啊!”
第二日一早,沈瑄就下了廬山。樓狄飛見他心情不好,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贈了他一匹馬當作坐騎,他也恍恍惚惚的不甚搭理。眼前晃來晃去的,只是昨日情形。蔣靈骞自從在簡寂觀出現,直到與湯慕龍雙雙拜過盧澹心,直到随湯慕龍離開,再也沒看過他一眼。她與湯慕龍騎着羅浮山的白馬,并辔而去,映着滿山火紅的夕陽……
“她是我家的仇人,又是別人的妻子。從今往後,我除了将她徹底忘掉,并沒有別的辦法……”盧澹心那一席話,已經如巨石一樣壓在他心上。
也不知道現在能上哪兒去,索性在江湖上任意漂流一番。日裏倒騎瘦馬,信步游缰,到哪裏是哪裏。那架墨額琴背在身邊,勤練不辍。大抵人心中抑郁之時,便能有佳作問世。這一路上,《五湖煙霞引》中前四曲,練得各盡其意,揮灑自如,還剩了最難的一曲《浩蕩洞庭》。
這一路走過來,不知不覺,到了湖南境內。山岳漸漸平緩,雲水潇湘,湖澤遍地。那時湖南是馬殷父子的勢力範圍,稱楚國,也算是沈瑄的桑梓之地,可是闊別多年,連楚地方言也講不出一句了。
這日黃昏路過衡陽回雁峰下。忽然空中傳來一聲呼哨,那馬長嘶一聲,揚起前蹄,幾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輕輕騰起身來,臨空翻了個筋鬥,又穩穩地落在馬背上,卻是正騎着。不想再拉拉缰繩,馬卻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勁拉了幾下,那馬也只踱幾碎步,萬不肯再向前的。
擡頭一看,路邊正有一家小小的客棧,不如今夜就住在這裏吧。進店坐下,吩咐小二準備飯菜,還特意囑咐了一句菜中少放辣椒。原來湖南人嗜辣,每餐必是紅彤彤的幾大盤,無辣不歡。沈瑄在江南長大,哪裏吃得消這些。領教過幾回後,每次吃飯總要叮囑過,人家看他是外鄉人,自然也明白。
不過廚子好像還不很明白,那一碟炒青菜中,依然夾了五六粒鮮紅的幹辣椒。沈瑄只夾了一箸,就覺得舌頭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火辣辣地疼起來。只得少許吃一點,就端起飯碗來。忽然,小二端上一只花瓷海碗:“剁椒魚頭,窗下那位客官給您叫的。”
那魚頭還未到面前,沈瑄就覺得一股麻辣香氣熱烘烘撲鼻而來,幾乎嗆死。瞥了一眼,只見一碗紅得發黑的油湯晃來晃去,看了就發暈。沈瑄朝窗下那邊望去,一個三十歲上下,虎背熊腰的風塵俠士笑眯眯地瞧着他,面前也擺了同樣一碗剁椒魚頭。那俠士朝他拱了拱手,就徑自把筷子伸到碗裏,竟是吃得津津有味。沈瑄明白了,那人笑自己不敢吃辣椒。
究竟是少年氣盛,看見那人得意洋洋的吃相,沈瑄的心不免高了起來。不就是吃一只魚頭,又能如何?
當下就把那海碗端到面前來。吃了第一口,才知道那炒青菜真的不算什麽。他不敢細品滋味,只吞下去拉倒。剛咽時還不覺什麽,但只一會兒,熊熊大火就從咽喉燒了上來,雙唇燙得不敢碰一碰筷子。這哪裏是吃飯,簡直是受罪。但沈瑄是個不肯低頭的人。既然吃了第一口,就一定要吃完。他氣聚丹田,神形歸一,一心一意對付起那魚頭來。拼了一回,居然就消滅完了。只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兩個太陽穴都脹了起來。舌頭早是辣得沒了知覺。看見茶壺在桌上,忙忙地倒了一大杯漱口。再看那俠士,也吃完了魚,竟然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舀那紅紅的魚湯喝,還滿臉笑嘻嘻怡然自得的樣子。沈瑄知道這場比拼還沒完,也不找湯勺了,索性端起碗來喝那魚湯。這魚湯比起魚頭來,何止又辣了十倍。沈瑄閉上眼咕嚕咕嚕喝完,回過頭,連肚腸都要抽搐起來。他拼命的想有什麽藥可以止辣的,無如腦子都被辣得麻木了,轉也轉不動。只得又倒茶喝,卻發現茶也喝淨了,遂大聲叫道:“小二,倒茶呀!”
那俠士聽見,端着一只酒壺就踱了過來:“小兄弟,茶水可不解辣,除非是這個。”就向沈瑄的空茶杯了倒了滿滿一杯白酒。沈瑄向來很少喝酒,更別說這樣大一杯了。可此時辣得幾乎神志不清,舌頭也轉不過來了,于是一言不發,接過酒一氣喝了個幹淨。這烈酒一般是火辣,從胃裏暖烘烘地逼上來,與辣椒不差什麽。可是酒勁過去,的确覺得神清氣爽,痛快淋漓。他不由得沖那俠士笑了起來。
那俠士哈哈大笑,就在沈瑄對面坐下,招呼道:“小二,添酒!再來兩碗剁椒魚頭!”
從日落到上燈,從上燈到二更,沈瑄與俠士比賽吃辣椒,消滅了七八碗魚湯,後來索性叫小二将一串一串的幹辣椒将來下酒。沈瑄吃一口辣椒,就喝一大碗烈酒,越是辣得不行,越是放不下,覺得平生從未這樣暢快刺激過,什麽憂愁煩惱,離情別緒統統抛到了九霄雲外。那俠士看他喝酒豪爽,也興致勃勃,一杯一杯的相陪。沈瑄第一次放量,也不曉得什麽時候是不勝酒力,只知酒中意氣,酣暢胸襟。然而終于漸漸不支起來。
沈瑄醒來時,仍是夜晚。自己卻躺在一間客房的床上,墨額琴擺在身邊。
“小兄弟,醒了就起來喝口茶。”
沈瑄一看,那個俠士獨自坐在屋角,面對牆壁不知做什麽,這時轉身走過來,又笑道:“你可醉了整整一天啦。”
沈瑄喝着茶,不覺不好意思起來,卻看見窗外一輪明月已飛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銀,流光若水。俠士道:“不過你的酒量也真不小,我走南闖北倒很少碰見可以與我喝上十鬥酒的人。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沈瑄遂說了,又問俠士的名諱,那人一笑:“我叫葉清塵。清塵濁水的清塵。本是姑蘇人氏。”
沈瑄道:“我還以為葉兄不是湖南人就是四川人呢!”
葉清塵搖着頭笑道:“我平生漂泊放浪,好酒嗜辣,難怪你覺得我不像姑蘇人。沈兄弟,休怪我說你,酒逢知己,千杯猶少;酒入愁腸,徒損心力。再不可如此了。”
葉清塵立在窗下,雙目炯炯。沈瑄看他灰布衣衫,披發散亂,全是風霜之色,但臉上威武英華,說話誠懇磊落,遂道:“葉兄說的是。小弟前日借酒澆愁,未免太頹喪了。不過既見葉兄,也算酒逢知己,是以平生第一回喝了這許多呢!”
葉清塵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又何必事事上心?良辰美景,當須一盡豪情歡谑。我此時倒要請沈兄弟弄一回你的七弦琴,你可有興致?”
沈瑄這時心裏光風霁月的,遂洋洋灑灑地撥了一曲《河頌》。葉清塵凝神聽畢,笑道:“你今日果然心情好,大沒有前些日子楚囚相泣之音。”
沈瑄道:“這還是葉兄美酒辣椒的功勞。”忽然覺得不對,“你怎麽知道我……”
葉清塵哈哈一笑,道:“實不相瞞,我為了聽你的琴曲,可跟蹤你十幾天了!”
沈瑄雖然沒多少江湖經驗,心思卻也細致。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幾天,他不會無知無覺,當下有些詫異。葉清塵見他不信,遂道:“初二那日夜裏,你先彈的一曲《猗蘭操》,然後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後卻是一曲《離鴻操》結尾,情狀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練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精熟,于是你又練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這個曲子與前一首似是同屬一套大曲,但盡你推敲琢磨,意境卻有了一些變化,前一曲壯士悲歌,猶如燕趙之士易水擊節,血濺千裏,後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來,洶湧澎湃,山鳴谷應。有時我聽你練習另一曲,又是哀綿宛轉,铮铮俠骨偏裹了一團兒女柔腸。直到你練到第四曲,忽然又變成了淡泊隐逸,寧靜致遠,像是煙水山岚間漁樵問答一般。”
沈瑄聽他說得不錯,哀婉的是《青草連波》,慷慨的是《丹陽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籁》,淡泊的是《太湖漁隐》。葉清塵又道:“那天夜裏我在鄱陽湖畔聽見你彈琴,覺得從未聽過如此絕妙的音樂。尤其是那不知名的曲子,仿佛吟詠山川湖澤,然而寄意深遠,蕩氣回腸,非常人所為。我本來是要去洞庭湖訪友的,聽了你的琴曲卻欲罷不能,只好一路跟了過來。”
沈瑄聽着笑了:“小弟眼拙,從未發現過葉兄。我一向只彈琴給自己聽,想不到葉兄卻是知音之人,千裏相随,厚意難當。葉兄也是此道中人麽?”
葉清塵道:“呵呵,我沒有練過幾天琴,只是愛聽。”
沈瑄将墨額琴遞了過去,葉清塵也不推辭,铮铮琮琮彈了一段。雖然技藝不甚精巧,但胸臆寬廣,豪氣幹雲。沈瑄聽着,此時英雄意氣,覺得說不盡的投合,高聲道:“如此豪情,當有酒添興!”
葉清塵也喝道:“好!”
兩人倒盡桌上殘酒,各滿飲了一大杯,相視而笑。葉清塵道:“沈兄弟,你我雖是初識,難得以琴為由,這等投緣。我與你拜作金蘭兄弟如何?”
沈瑄此時熱血沸騰,豈有不願的?當下兩人敘了年齒,葉清塵比沈瑄大了七歲,自然是大哥。兩人也不備什麽香燭酒禮,只對着一天明月拜了八拜,就是生死之交了。葉清塵從懷中取出一物,道:“我浪跡江湖,也只這個鬼臉木雕陪伴,如今便送給你吧。”
那晚兩人就不曾再睡,只是月下長談。沈瑄本來沒有什麽朋友兄弟,那錢丹又終究是少年脾性,如今竟然平白得了一個大哥,簡直是喜不自勝。便将自己的經歷一一說出,只除蔣靈骞不提。葉清塵聽過,道:“原來你竟然是當年煙霞主人沈大俠的孫子,難怪不凡。只是你漂泊江湖,終究不是長計。我這幾日看你根骨雖好,內功也不錯,但功夫亟待長進。你何不回三醉宮去,請吳劍知吳掌門指點你正宗的洞庭武功呢?吳掌門端方和善,人品極好,你又是他外甥,他一定會好好教你的。”
沈瑄道:“我早有此意,只是……”
“只是什麽?”葉清塵眯眼道,“近鄉情怯?”
“也許吧。”沈瑄道。他小時對吳劍知的印象很淡薄,依稀記得是個嚴肅方正的人,對自己并不親厚。後來隐居葫蘆灣,母親也很少提及這個兄長。不過一路上留心一些江湖傳言,吳劍知的口碑是很不錯的,人稱“洞庭書仙”,是君山上第一個君子。
葉清塵“呵呵”地笑了一陣子,正色道:“那麽我帶你去。正好,我也要上門拜訪吳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