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2)

薄冰,卻還是對不起三師弟。倘若不是我錯怪他換書,他怎會白白送命?”

沈瑄終于接下洞庭派的掌門佩劍——枯木龍吟,忽然道:“我要拜舅舅為師。您總不肯收我為徒,是怕對不起母親。可是現在,連掌門都做了……”吳劍知一臉釋然:“我就這一個妹妹,卻真是對她不起。瑄兒,你定要做我徒弟,便記着我當年對你說的話吧。”

沈瑄道:“師父說,學了武功,就要有所擔當,就要肯付出代價。徒兒謹遵師命!”他跪在吳劍知面前,磕了三個頭。再看時,吳劍知已經溘然長逝,臉上挂着滿滿的笑容。

偌大的三醉宮,只有沈瑄和璎璎,辦理吳劍知和沈彬的喪事。

沈瑄問璎璎怎麽會突然回來。其實璎璎是收到吳劍知的信,打算來幫哥哥和蔣靈骞辦婚事的。現在她當然不敢這麽講。可是沈瑄自己,也一直沒有再提過蔣靈骞。

“哥哥,”璎璎終于橫下一條心,“她再也不會回來了。”“為什麽?”沈瑄的神情平靜至極,卻讓璎璎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因為……因為她說,她傷了你,很過意不去,從此不願再見你。你看,這是她留給你的。”是那只湘妃竹制成的竹簫,沈瑄捧在手裏細細把玩,忽然道:“字顯出來了!”

璎璎探頭去看,果然那竹簫被鮮血浸染,先前刻着模糊不清的詩句顯露出來:“一剪斑竹枝,離離紅淚吹怨辭,湘靈一去九山空,流雨回雲無盡時。”

尾聲

此後便是很多年,二十年,或者是三十年,沈瑄自己也記不清了。時間緩慢逝去,翩翩少年不經意間被一湖秋水染上兩鬓霜華。

離別的最初,他以為她死了。他把她留下的信物藏于衣袖,時時把玩,最後竟連字跡也模糊了。若不是吳劍知的囑托,他也許真的活不下去。

後來是璎璎告訴他,她于極悲恸時曾投湖尋死,卻被漁家救起,送回三醉宮,神志不清。那時璎璎一人照顧兩個病人,最後還是她先醒來。

那時他昏迷着,她在床邊站了一夜,于破曉時悄然離去前,對璎璎留下最後的話:“我原是弱質孤女,擔當不起如此沉重的過往……我至愛他,只得永生不見。”

不知是璎璎的話的影響,還是時間改變了一切,在那以後,他不再刻骨思念,不再日日夜夜回想,不再怨恨命運弄人,恩仇跌撞……

沈瑄對江湖上的事沒什麽興趣,也無意擴大先人留下的基業。自從那場變故之後,葉清塵去了北方,再不回來。于是他也不再有至交密友,他每天只是搖着小船,在洞庭湖的四水兩岸來來往往,為四鄉漁民們看病治療。雖然如此,江湖上卻沒人敢小瞧這看似破敗的三醉宮。都知道沈瑄不僅是個武功絕頂的高手,更是一個妙手仁心的神醫,人人都得求他。

所以,二十年後,天臺、鏡湖、南海、武夷各家漸漸式微,丐幫和廬山派還算屹立不倒,江鄉一帶新崛起的圓天閣獨霸江湖,一聲號令莫敢不從。但一個人的三醉宮,卻永遠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後來沈瑄也收徒弟。長徒卓渙之和養女小謝俱有所成,名動江湖;醫藥方面的學問也有人繼承。季如藍則早已遠走塞外。

璎璎将她的幼女陳緣送到舅舅處。那女孩兒雖柔弱,但學得一手回春功夫,連圓天閣的墨醫生也佩服。陳緣後來嫁了圓天閣主歐陽覓劍,算是洞庭門中歸宿最好的孩子。

只是小謝總是飄蕩無依。沈瑄游歷福建時,将她從滅門屠殺的血海中救回撫養,讀書習武,俱按沈家家傳規矩,與自家親生女兒無異。小謝長到十五,沈瑄看她行止神态,竟與當年的小妖女蔣靈骞多有相似,不覺慨嘆,惟恐她也和離兒一樣命途多舛。便将她送往廬山,跟随名門正派的前輩女俠們學學規矩。不料該發生的總要發生,小謝一入江湖,便于十八歲上得知了自己的生世,從此便不能單純快樂。

後來她多年闖蕩,聲名鵲起,還成為廬山派名劍之一,但遭遇坎坷,終究不曾嫁人。沈瑄此時已老,為她着急,卻又逼不得催不得。一催之下,她反倒笑,說小謝要陪義父一輩子,給義父送終。

此時沈瑄已老,所謂一輩子,也沒剩下多少時日。看着小謝孤苦,回想起自己少年時,不知怎地又似乎聽見那人在耳邊悄聲道:“永不相見。”如此決絕,連痛都不曾留下。

這年初春,小謝自江鄉訪友歸來,帶回圓天閣主的書信,卻是歐陽覓劍要為小謝做媒。沈瑄心道,這姑娘總算有着落了。

“那人在天臺山居住。”小謝羞赧道,“他的師父,還是義父的故人。”沈瑄心裏一震。

從剡溪入天臺,延綿幾百裏驿道上,飄然而來兩騎白馬。小謝并不多問,只小心地跟在義父身後,看他步履遲緩得像是在時間的長河中夢游。

這路在記憶中顯得那樣清晰,岚霭、松濤、山花、瘦石,清澈的溪流裏,漂滿了殷紅的碧桃花。

“赤城山居”已變成了真正的廢墟,天臺派和赤城老怪的傳說亦漸漸為人淡忘。山腳下一抔隆起的黃土,在凄迷的荒草叢中若隐若現。墳頭上立着一塊石碑,碑身龜裂,但還是能認出一行碑文:“天臺蔣聽松之墓。”

約好了在赤城山居碰面,那人卻遲遲不到。小謝有些懊惱,請義父暫且休息,“我去把這傻子捉來。”沈瑄微笑着看她去。等了一陣子,卻也沒回來。覺得風冷,他便起身,自己繼續往前。

他牽着馬在山道上彳亍,心中一片茫茫,也不知想到哪裏去。這樣漫無目的不知走了多遠,夕陽漸漸沉入遠處碧黝黝的深淵,山中空氣變得寒冷起來。小道一轉,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洞簫的清音。沈瑄舉目看時,原來溪流對面是一個農家院落,竹籬茅舍清靜,院外河邊,有一樹碧桃缤紛搖落,花下一個小小水榭,有人在吹奏洞簫。

他一時怔住。他想看她的頭發是不是已經白了,想看她是不是憔悴如斯。她說“永不相見”。他也曾想“永不相見”。這一步很短,卻如隔雲端,中間經過了千山萬水,再也無法安然回到起點。這不是真的。對面那個單薄家常的女子形影,對他來說是一生中最浩大的水月鏡花,不論過去,現在還是将來……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

在她的簫聲裏,他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将這首詩默念完,一遍。”他對自己說,“就一遍。假如她恰好回頭,就過去跟她問好。假如沒有,我就走開,再不回來……”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假如她回頭了。他會對她說什麽?說他不曾忘記,還是說他早已忘記?他真的能夠說清麽?

“千岩萬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岩泉,慄深林兮驚層巅。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曾經有三年分離,他的思念如潮水般不可遏制,摧折他的生命。後來的重逢竟又如此短暫殘酷,什麽都沒來得及講清,就這麽生生地永世隔絕。

洞簫纏綿不絕。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也許什麽都不用說。如此漫長的時間裏,所有話語都變得無力。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說也無益——那不過只是每個人自己的孤寂。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如果什麽都不說,那又何必再見。他只需要知道自己從來不曾忘記。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他還能期望什麽樣的結果呢?從前只覺情愛之苦之重,如今若再攜手,是否會輕如鴻羽?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這一生都已經快要走完,就這樣也沒什麽不好。所以,她永遠不會知道某一日,鳳簫歌裏,他曾路經,隔水相看,悵然而歸。

“……使我不得開心顏。”

她到底沒有回頭。很重的心忽然輕了,走吧。他覺得臉上有些冰涼,卻只是風吹過來一片碧桃花瓣而已。

走吧。他慢慢爬上馬背,覺得那麽一會兒就站得筋骨酸痛。真是老了,老了啊。

“師父!”一個清音忽然從身後響起,劃破這片空寧寂靜的山谷。

“你在這裏呀!”他吃了一驚,竟從馬上滑下來,未及站穩,又不自覺地就朝河流對岸望過去。

簫聲停了。一陣小風吹來,碧桃花又簌簌落了一地。

後記 春深處

翻到這一頁時,你們大約已讀完整個故事。

在我的書櫃底層,藏有一個硬皮日記本。時間大約是2000年春天,內容是一篇武俠小說的故事大綱。隔幾日就更新,源源不斷有新的構思,枝枝蔓蔓鋪了一大攤子。有幾篇是琴棋詩劍的手抄資料。有幾篇是寫作感想。還有一篇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那是某一天晚上,全宿舍一起回憶曾見過的古風名字,我在一旁記錄的戰果。那些名字裏包括樹然、煙然、歐陽雲海、陳睿笈、樓狄飛、周采薇……

那大概是最不美好的時光。功課繁重,學業前程皆不盡如意,恨不能逃到月亮上去。白馬青衣的靈魂無處安置,在醫大面臨拆除的二十年代小樓裏,硬生生地長出一枝華胥花朵,夢中綿綿不盡的是一江春水,青山如黛,篁竹幽幽,桃花滿路……

最初的大綱,不像你們現在所看到的這樣。在我不成熟的想法裏,女主角被逼成了徹底的魔頭,男主角則進退維谷不得不離開她。最後他們在一個山崖上相遇,同歸于盡,與之相随的是武林的毀滅性災難。(這個放棄的大綱,後來被我寫成了《逝雪》——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冬天到來時,我開始在電腦上寫作。功課忙碌,寫得很慢。到第二年春天,才完成了不到一半。于是整個暑假我沒有回家,一邊翻看梁羽生小說,一邊寫我的小說。當同學們都返校時,我已大功告成,因長期面對電腦,臉色十分難看,但亢奮得神魂颠倒。

在後來的一篇博客裏,我這樣回憶當年的情形:“總是夜裏敲字到很晚,北窗上都亮出魚肚白,才倒在涼席上睡覺。一睡睡到第二天下午,睜開眼睛就發呆,心裏只想着下面的故事怎麽編呢?想象着人物的命運,滿心酸痛,眼淚竟然流了一枕頭。而後我也寫過很多小說,走過很多地方,讀過很多文字。但,那種倒在枕頭上為自己的人物哭泣的感覺,那種揮霍夢幻和情感的寫作體驗,那種純粹而絢爛的忘我,是再也沒有過了。”

那時我也沒有想到,完成了這個故事,就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開始把文貼到網上,開始知道世界上有許多沉迷文字的同道,也了解到校園之外真有“江湖”存在。認識了很多人,經歷了很多事。文路還算順遂。第一次在刊物上發表小說非常興奮,到第一次結集出書,已略覺茫然……時間過得飛快,當年那個穿着舊棉布裙子梳麻花辮的女孩,如今懶洋洋坐在青春的末班車上。一年年春去春又回,攤開手心一看,留下了什麽呢。歷歷在目的,只是一些年輕的笑臉,幾個溫暖的名字……

五年之後,《青崖白鹿記》正式發表于《今古傳奇·武俠版》,以一個成熟作者的視角,我為它做了大量的删減和調整。一些枝節被隐去,一些人物退了場。第一稿的結局本來已比大綱溫和許多,第二稿索性變成了二十年後終于團圓的結局。

相比起一些珍稀的溫暖和感動,眼淚和血都算尋常。若說這些年有所得有所悟,這就是最大的領悟吧。

小說刊登後,我收到了一位名叫墨顏的小讀者繪制的天臺山圖軸,水墨清新,觀之令人欣欣然。我把這幅畫又拿出來看了半日,決意要微笑着寫完這篇後記。

擡頭看紗窗外,槐樹又發新綠。自沈瑄和離兒初次訪我于夢中,這已是第七個春天了。如今,寫出關于《青崖白鹿記》的一切,就像是隔着文字的煙水,乍然看見彼岸那個褪色的自己。

2002年的春末,第一次獨自出門旅行,目的地選在了浙東天臺山。我按照地圖指引,尋找“仙谷桃源”。水電站的上游,尚未修好的山道淩亂地鋪在溪流兩側,乍見山崖上有人家茅屋,細看卻是風化的玄色岩石,瀑布在正午的日光下反射出奪目的白光,如白鹿跳躍。

惆悵溪頭說惆悵,憑誰問“何來晚耶”。

只有空谷無人,春深似海。那一刻是永恒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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