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算計

姜采青出了後院的垂花門,便隐約聽到外頭人聲嘈雜,知道是外院搭的祭棚,正在吃回頭宴。所謂回頭宴,顧名思義,便是專門招待下葬後從墓地回來本家近房親戚。

姜采青被翠绮殷勤地迎到了偏廳,偏廳裏燭火明亮,裴家兄弟正坐在廳裏說話。

前院各處屋檐下都挂着燈籠,這偏廳各門敞開,門外石階下皆有家仆守着,姜采青一路過去,不難看到廳裏的人,外頭卻聽不到他們說的什麽。她心裏不禁暗暗感嘆,裴三和裴六這樣安排的确有心,大晚上在這兒見她,既顯得光明坦蕩,免得落人口舌,卻又保證了談話的隐秘。

“不必拘禮,坐吧。”

姜采青見禮之後,去下首坐了。翠绮上了茶,便退了出去,廳中就只有裴家兄弟和她三人了。姜采青心中暗忖,裴三這番安排,必然有要緊話說,索性就端端正正坐在那兒,低眉垂目,且看他能說出什麽來。

“你是濮州人氏吧,人地生疏,到這裏可還适應?”

“禀三爺,來了這些時日,還算适應。”

“如今表兄表嫂已經安葬,我兄弟二人明日就動身回去了。臨行前叫了你來,想看看你還有什麽需要。”

“禀三爺……沒有。”姜采青一咬牙,你大晚上獨獨叫了我來,就為說這個?

“三哥,她看來真的懵懂不知,不然早該來問了。你繞的什麽彎子,總歸要說給她的。”裴六哂笑一聲,盯着垂頭端坐的姜采青,卻總覺得這女子被他兄弟二人單獨叫來,也太自若了些,竟沒有一絲怯懦不安。

裴三也在暗暗觀察眼前的女子,瘦弱嬌小,身量完全還沒長開,進來之後就一直低垂着頭,看起來倒也沒什麽不同之處。他輕咳一聲,平緩說道:

“姜氏,你是否知道,你并未真的懷孕。”

姜采青坐那兒沒動,心裏把眼前這位爺祖宗八代問候了一遍,才慢慢擡起頭問道:“既然是假的,三爺意欲何為?又為何到今日才告知我實情?”

裴三和裴六對視一眼,對她這樣的反應實在有些驚訝,他們之前特意選了這回頭宴之時,并讓外頭伺候的家仆退開遠些,就是怕這女子乍聽之下,震驚喊叫之類的,沒料到她竟這般鎮定從容,看來,竟是早就心中有數了?

“這件事,實在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裴三微微一嘆,起身踱了幾步,在姜采青對面幾步站住。既然她如此反應,他若不加以解釋,似乎有些不該了。

“原因有三:一來,那些張姓族人着實可恨,跟表兄家也只是遠支。家母素來憎惡不說,表兄多年沒有子息,若是願意過繼入嗣,早該有考慮的,也不會等到如今了。二來,表兄表嫂突然過世,即便過繼一個嗣子,張家也名存實無,白白把家業拱手送了人,卻叫家中衆多妾室、奴仆沒了依靠。張家的家奴,大都是曾祖留下的,在張家幾代人了,實不忍叫他們再任人轉賣,失散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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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說來慚愧,家母對娘家絕了後嗣的事情耿耿于懷,一聽到表兄過世,就病倒在床了,整日的心酸落淚。為了讓家母安心,我也只好想了這無奈的法子。”

“所謂一舉三得,三爺真是好算計。”姜采青語氣一轉,“三爺還沒說呢,這事畢竟跟我直接相關,難道不應該讓我事先知情,為何把我也蒙在鼓裏?就不擔心我有個什麽差錯,壞了三爺的事?”

“先讓你知情,怕也不見得妥當。”裴三道。他之前怎麽會想到跟一個哭哭啼啼、尋死上吊的無知小女子商議謀劃?反倒要煞費一番口舌,他平素做事習慣吩咐了就是,先不讓她知道,說不定才更方便行事。

“你能有什麽差錯?”裴六饒有興致地問道。

“比如,若是我跟官人并無逾越,堅決不信呢?再比如,若是我這幾日正好來了葵水,豈不要遭?”

她這話一說出口,裴三便握拳輕咳一聲,面色尴尬,而裴六則有些驚奇地看着她,失笑說道:“你這小女子,怎麽什麽話都敢往外說?”

姜采青心裏暗暗翻起了白眼,什麽不能往外說?葵水嗎?當真是迂腐的古人。

“時宗玉自然會有所防備。”裴三整了整面色答道。

時宗玉?哦,自然就是給她診脈的時郎中了,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此事對你來說,有利而無害,你自己想必也清楚。”見姜采青沒有反駁,裴三淡淡笑道:“後續一應事情,我自然會安排妥當。事過之後,你在張家自然是富貴日子。若你執意不願留在張家,我可以送你一筆財物作為嫁妝,安排你遠走他鄉,另嫁良人,你看可好?”

他倒是算計的周全。眼下這事對她有利也好無利也罷,她還有其他選擇嗎?反正如今她也沒別的路走了。不過讓她在這可恨的男權社會,帶着一筆財物被安排嫁人?還是算了吧。這裴三是試探也好,是真話也罷,反正姜采青可不想讓哪個臭男人來主宰她。

“看來一切盡在三爺掌握,小女子唯有從命了。只是那郎中讓我每隔時日吃一回安胎藥,那藥應該無害的吧。”

“自然如此。”裴三道,“時宗玉的藥,只是調息身體,調理脈象的。”

姜采青微微低下頭,掩去眸光,說道:“我既然進了張家,也唯有守着張家,撫育幼子,不會再有二心。不過就如三爺所言,我一個弱女子,初來乍到,人地生疏的,往後要在這張家安身立命,卻也不容易……三爺既然凡事都盤算好了,是否也該給我一些實際的保障?”

裴三踱回主位上坐下,看着姜采青審視了片刻,點頭說道:“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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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出這女子小小年紀,倒是精明。”姜采青一走,裴六就跟胞兄感慨起來,“三哥,你可是問清楚了,她當真是濮州村野人家的女兒?”

“當真是。”裴三點頭。他早就查問過了,這女子來歷并無半點不妥。“山野村姑,大約是無人禮教,才養得這般精刁膽大。”

“精刁膽大也好,我倒覺得,這性子擱在張家,才是能掌家的樣子。除了她就只剩周氏,我看周氏那溫吞樣子,不像個能守住家業的。”

“能與不能,我都已經答應她了。如今張家唯有她和周氏兩個,她既然有孕,叫她掌管家業,自然比周氏合适。”裴三微微一哂,“反正也無妨,無非還在你我掌控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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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疑窦弄清楚了,姜采青一夜睡得十分踏實。醒來時已經過了卯時,窗紙上一片暖暖的日光。擱在現代都該去上班了呢,姜采青懶懶地動了動肩背,坐起身來。她倒不擔心誰來指責她睡到日頭老高,反正她現在是有身孕的人,不是嗎?

“姨娘起來了?奴婢伺候您梳洗。”

夾衣,襖子,棉裳,外頭依舊要罩上寬大的孝服。姜采青任由花羅前前後後地服侍她更衣,不是她懶,也不是她有呼奴喚婢的瘾,而是她總怕哪裏穿錯了,再說這些衣袍沒有紐扣,都是系的帶子,有的衣帶自己還真不太夠得着。

穿着停當,再去刷牙。

是的,就是刷牙。姜采青原先也以為,古代沒有牙刷的,想象着即便是那些貴妃、公主也只能拿鹽水漱口了之,而古代鹽又不便宜,也不方便,平民百姓且不必說,行走江湖的大俠一張嘴,豈不是滿嘴口臭?

剛來的幾天也沒人給她牙刷,據說還是喪期的規矩,要“不栉不沐”,蓬頭垢面方能彰顯悲痛欲絕。然而人畢竟不能一直不梳頭不洗臉呀,因此過了“頭七”,也就可以适當的洗漱收拾了。柳媽媽頭一回拿這“刷牙子”給她,讓姜采青驚奇了好一會子,竹制的柄,刷頭的一端鑽了細孔,用背面勒線的方法植毛,姜采青細細地看過那刷毛,稍嫌硬些,但彈性很好,估計是馬鬃、豬鬃一類的。

這“刷牙子”,外形功用已經跟現代的牙刷沒多大區別了。看來穿到古代當發明家也不大好混,除去工業、材料的限制,老祖宗們堪稱智慧。當然牙膏這東西還不會有的,刷牙時沾一些細鹽粉也将就用。

“刷牙子”讓姜采青很是高興。真正穿到古代,她才切身體會到沒有電視和網絡實在不算什麽,要是每日裏無法刷牙洗漱,才真真要煩惱了。好在洗臉也有小塊狀的“胰子”,柳媽媽砸碎皂角泡水洗衣,倒也十分幹淨。只除了沒有抽水馬桶,偶爾讓人懷念。

洗臉,梳頭。自從時郎中診出她有孕,柳媽媽便把她原先的雙鬟梳到一起,在頭頂盤作一個髻,橫插了一支素銀簪子。花羅來了以後,姜采青很快就改叫花羅給她梳頭——柳媽媽到底是粗使婆子,梳頭的手藝遠不及花羅輕柔整齊。

她這廂一起身,那邊绫姨娘和絹姨娘就等在門外了,進來雙雙福身,便叫傳早飯。姜采青真有些不自在了,這兩位竟真是按着昨日周姨娘的吩咐,來伺候她吃飯的,一碗粳米粥,葷素兩樣包子,栗米蒸糕和蘿蔔絲餅,說是绫姨娘的手藝,弄得十分精致。

妾伺候正室也算是倫理,甚至賤妾要伺候高一等的良妾,官宦人家聽說還有貴妾。歷朝歷代,寵妾滅妻都是要叫人诟病的,明智的成功男人也會給足正室應有的體面。然而試想一下,正頭娘子吃着飯,底下一溜兒花枝招展的年輕小妾伺候着,這到底是給小妾們立規矩呢,還是給正頭娘子示威添堵呢?

好在這張家如今只剩一群妾,誰也別添堵誰就是了。姜采青忙叫她們各自去收拾用飯,自己總算安穩地吃口飯了。半塊蘿蔔絲餅剛下肚,前頭翠绮又來傳話說,三爺、六爺和吳舅爺他們今日就該動身回去了,辰時請各位姨娘和一衆管事、家仆前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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