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掣肘
棉布。
姜采青跟布帛鋪的樊掌櫃說起棉布的時候,樊掌櫃只說賣棉布掙錢少。張家的布帛鋪子裏主要經營的絲織品,毫州輕紗越州的寺绫,全國各地來的絲綢錦緞,按現代行話說叫走的高端路線。
像棉布當然也有,卻不是掙錢的主項,富貴人家穿绫羅,百姓們才穿這些棉麻葛布,大約因為主婦們都會織布吧,小農經濟使然,自家就能織的布,誰還花錢來買?因此銷量就很少了。然而棉花傳入中原之後,在這偏北方地區已經種植開來,當地女子織的細棉布是極好的,便會有行商來收購,再販運到全國各地去。
讓外地行商來賺錢,她為什麽不坐地收購?比那些行商應該有優勢。對普通百姓來講,這年代麻布還算是主流衣料,麻布輕柔透氣,然而産量低且保暖性不佳,如今在當地棉布已經逐漸取代了麻布,放眼全國麻布終究要被棉布淘汰的,天時地利,銷路反正不愁,經營得好了,也做個壟斷企業豈不是好?
姜采青心裏打定了主意,便發了話下去,叫樊掌櫃按市價大量收購棉布。樊掌櫃看起來疑慮重重,也擔心鋪子裏流通的銀子不足,架不住姜采青做了決定,便也沒敢再反駁。
在姜采青心裏頭,這路子自然是對的,沒想到話剛說出去,後院就有人急了。
隔日午後,姜采青小睡之後才起身,周姨娘就急急找了來,開門見山問道:“青娘,我聽說你叫布帛鋪的樊掌櫃坐地收買棉布,可是真的麽?”
“當然是真的。”姜采青随口道,“我叫他們去四鄉裏貼了告示,按市價大量收購細棉布。”
“收那麽多棉布做什麽?你怎的也不跟我商量一聲?”周姨娘埋怨道,“這樣大事情,你也敢自作主張,鋪子裏棉布并不掙錢,你這樣放開了收,且不說哪天賣的出去,這要占着多少銀子呀。”
“莊子、鋪子的事情,銀瓶姐姐自從交給我,不是一向不太過問的嗎?”姜采青笑笑說道,“我只當銀瓶姐姐既然放手不過問,就懶得再理會這些俗務,也就忘了特意找你說了。”
既然是我掌家,做什麽還得你批準不成?姜采青看着周姨娘不悅的臉色,當真不知道她着急的什麽。
“既是你掌家,我本不該過問。”周姨娘聽着姜采青的話不軟不硬,頓了頓,便又氣不過說道:“并不是我要掣肘,從你當家理事,一向穩妥,我自然是放心的。可這收購棉布不是小事,只怕你這樣收下去,不光鋪子裏流轉的銀子不足,少不了還要動用家裏的銀子,這樣一大筆銀子,就算你棉布賣得出去,要哪天才能回本?要是賠了呢?這家産總不是你自己的,你這樣拿着大筆現銀當兒戲,張家就算有幾個錢,哪裏折騰得起?”
話不中聽,姜采青不由也沉下了臉。她側頭看着門外的庭院,壓住火氣,慢悠悠說道:“我自然不敢拿着銀子兒戲。這家産不是我自己的,也不是誰自己的,我既然收購棉布,總有我的道理,無非是不想這一大家子人坐吃山空。或許我年紀輕叫人看輕,銀瓶姐姐若覺着是兒戲,就請好生教教我才對。”
“我也不是要責備你。”周姨娘見姜采青生了氣,不想跟她正面撕破臉,不由得心中就示了弱,便又放緩語氣道,“我無非是擔心你。生意買賣畢竟不簡單的,所謂士農工商,商賈本來末流,張家耕讀傳家,除了兩個鋪子,也不曾做過商賈,便是販運棉布能掙錢,我們也找不清門路,弄不好銀子打了水漂。我們不過是這內宅婦人,如今又寡居弱勢,總歸守住家業為好,實在是怕風險的。”
“守住家業當然要的,可這一大家子人要養活,如今既然叫我掌管家業,我還不是想要家道興旺!聽說銀瓶姐姐也管過幾個月的家,該知道柴米貴,你且去看看賬上,看這張家喪事過後還剩下幾個現銀?我們內宅婦人,就只管守住家業,坐吃山空,若因此短了銀瓶姐姐的吃穿用度,不知你可還樂意?”
倒跑來跟她說什麽門路,張家的鋪子能運來全國各地的絲綢绫羅,自然也不愁門路把收來的棉布賣出去,并且姜采青敢打賭,當地的棉布既然經由行商銷往全國,她這樣坐地收購,雖然投入的資金多,但很快就能形成壟斷之勢,只怕不用她去找門路,門路就該自己找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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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周姨娘一場争執不歡而散,姜采青見那周姨娘低着頭咬牙不言語,想想她那殺母奪子的陰毒心思,心說你當真是提前把這家産當做你自己的了吧,便嗤笑一聲道:“這偏廳上好的香茶和點心敬着,上好的木炭烤着,銀瓶姐姐不妨坐一坐,我去瞧瞧護院們習練拳腳了。”
護院們今日練的是短刀,料峭春寒裏,二三十號年輕漢子皆是利落的短打扮,手握短刀、匕首,跟着王兆,賣力地練習各種動作,看在眼裏頓時順心多了,姜采青帶着花羅遠遠看着,很快便把周姨娘帶來的不快抛到了腦後。
王兆和耿江兩位教頭算得上十分用心,除了訓練強身健體的基本功,每日教護院們勤懇練習□□、長棍。所謂一寸長、一寸強,長劍大刀太過張揚,棍棒正合适這樣一隊私家護院。至于這短刀,是近身搏擊防衛用的,算是對□□棍棒的互補。
姜采青看的高興了,摸着隆起的肚子,慢悠悠扶着花羅的手走回前院。這人啊,當真是容易入戲,裝孕婦裝得久了,她不由自主就喜歡摸肚子,差點以為自己真是個孕婦了。
一進前院的垂花門,便看見翠绮正站在門邊探頭探腦,見姜采青和花羅過來,忙迎了上來。
“娘子吩咐你的事兒都做完了?偷懶的吧,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麽。”花羅笑着說翠绮。要說花羅性子老實,卻偏偏喜歡逗翠绮,翠绮便撇着嘴反駁道:“花羅,你明知道娘子叫我和茜紗一起學認字,怎麽才算做完了?”
“娘子,奴婢專門在這裏等你呢。”她說着,迎過來扶着姜采青,靠近她小聲問道:“娘子,聽說你跟周姨娘吵起來了?她做什麽跟你生氣?
這後院當真太小了。姜采青瞥了翠绮一眼,問道:“也沒怎樣。怎的了?”
“奴婢聽說娘子跟周姨娘大吵一架,還不是擔心您嗎。周姨娘可不簡單的,官人和大娘子去濮州那幾個月,周姨娘當家理事,整個後院都得小心看她的臉色過日子。”
“看不出來啊,咱們翠绮可也不簡單。”姜采青轉頭對花羅道,花羅便也笑着說:“你倒是怕娘子吃了虧?周姨娘那心眼兒卻比篩子還多,她哪裏會當面跟娘子鬧開?無非争執兩句,如今我們娘子掌家呢,誰又不是軟柿子,你擔心的什麽。”
“那不一樣,娘子這不是懷着身孕嗎。”
主仆三人說着話進了偏廳,打理了家中幾件采買小事,眼看着天色晚了,便索性叫人把晚飯送到偏廳來。炖成奶湯的鲫魚,一條竟有一斤多沉,寒冬冰水裏過了一冬天的,那魚肚子裏空空如也,味道尤其鮮美不腥。姜采青就着魚湯吃了半個酥香燒餅,挑了幾筷子清淡的小菜,便叫翠绮拿茶水來漱口。
她如今這身量長了不少,肉肉也跟着長了,比剛來時那枯黃瘦弱簡直換了個人,因此晚飯便學着吃得清淡節制些,為免自己這小身材橫着長成大肉包,總得自己管着嘴。
“娘子,外頭周姨娘來了。”花羅低聲提醒姜采青。姜采青擡頭看時,周姨娘一只尖尖小小的金蓮已經跨過高高的門檻,拎起裙擺移步進了偏廳。
“青娘晚飯用過了麽?”
姜采青還真是佩服周姨娘的,下午兩人才争執完,這一轉臉,人家就笑吟吟主動來趕着說話了,半點都看不出隔閡別扭。姜采青放下手中的茶盞,一面心中感慨,一面也笑微微說道:“剛用過了。銀瓶姐姐請坐。”
“我聽說你這幾天飯吃的不多,想來是累了,總歸肚裏的孩子為重,你自己可要多管着自己,千萬別太勞累了。”周姨娘腳步款款走過來,在姜采青身邊坐下,又道:“我特意叫素绫做了燕窩茯苓糕,叫她等會子送你屋裏去做宵夜。就算沒胃口,為了我們小官人也該多吃些。”
“知道了。謝謝銀瓶姐姐。”姜采青宛然一笑,也不多說。
周姨娘看着燭光下姜采青那嬌美的笑顏,一時間竟有些失神。這後院裏寡居的女人,雖說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卻難免寂寞空庭,如同沒了滋潤的花朵,美則美矣,總有幾分幹枯的感覺。卻偏偏眼前這個年少女子,分明有一種別樣的鮮靈勁兒,讓她在姣好容顏之外,又多添了某種引人注目的光彩。
目光落到她挺起的肚子上,便微微一頓,周姨娘心裏平添了幾分晦澀酸楚。對她們這一群妾室,張官人在世時候,說不上寵與不寵,規矩之內對誰都差不多,吃穿用度也都是很好的,但有一點,無論對妾如何,絕對不會滅妻,反倒對正頭娘子越發敬重體貼,這其中離不開禮法二字,卻也有人家結發夫妻的情分。
那時候她只寄望着能懷個孩子,生下一男半女,叫整個張家高看一眼,便是正頭娘子也要禮讓她三分了。可誰知道,進張家門都十幾年了,盼呀盼,自己肚子始終沒動靜,偏偏這新來的良妾才到官人身邊幾個月,就懷上了,反倒成了張家的主人。要說這蒼天啊,何其不公!
周姨娘壓下心底的翻騰,伸手過來,親昵地拍拍姜采青放在桌案上的一只手,臉上帶着些內疚說道:“都怪我這當姐姐的,你懷着身孕呢,我實在不該跟你争論。我這一下午來回思量,不住地懊悔,你說的也有道理,官人一去,這家裏就沒了支柱,一大家子就這麽坐吃山空下去,你我倒次要的,将來這家業交到孩子手裏,還能剩下多少?是你真能把棉布生意做得好了,也能給孩子多掙下一份家産。”
“銀瓶姐姐想得通就好。”姜采青笑笑,“總歸還是為了把日子過好。”
“就是要把日子過好。”周姨娘伸過來的手輕輕握了下姜采青的手,溫溫柔柔地笑道:“你我自家姐妹,素來處的好,便是争執兩句也不會傷了情分,都是我的不是,我也是為了咱們這個家,青娘你也別放在心上。你如今挺着個肚子,若是生氣傷身,可就是我的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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