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散妾

她這話有些敏感了,在座的臉上不免有些微妙,一時竟沒人開口,只有柳媽媽順嘴接話道:“娘子說的可不是嘛,老奴的外甥比這女子大十幾歲呢,娶回家自然知疼知熱的,等明年抱上孫子,老奴的二姐也就安心了。”

當着丫鬟婆子的面,姜采青也就沒再往深處說,飯後丫鬟婆子們撤了席,姨娘們圍坐一起品茶說話,姜采青便有心打發了閑雜人出去,只留了各人的貼身丫鬟伺候。

她懶散地窩在墊了軟枕的椅子上,微眯着眼睛,忽然語不驚人地開口道:“柳媽媽剛才的話倒是不假,年華苦短,如今這家裏橫豎就我們這些子寡居的女人,有人若是想要改嫁,誰也沒理由攔着,我反正是支持她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看着衆人的神色,絹姨娘和棠姨娘一直低頭喝茶,聞言身子分明一僵,卻頭也沒擡,捧着茶盞不言語,菊姨娘像是有些驚訝,飛快地看了姜采青一眼,便也低下頭去,周姨娘端着茶盞,似乎是茶水嗆到了,咳嗽一聲,擰眉盯了姜采青一眼。

姜采青瞥着棠姨娘,不禁有些失望,她這些話,雖說早有打算的,今兒當面說出來,最要緊還不就是沖着棠姨娘去的——秋棠美人兒您盡可以改嫁,趕緊的,在你那肚子鬧出事情之前麻溜兒嫁了吧,你也方便我也方便。

就只有绫姨娘擡頭一愣,忙說道:“青娘子……這話怎麽說的!官人和大娘子雖然不在了,奴婢們仍舊得張家庇佑,衣食無憂的,當真沒想旁的事。”

“我說真的,無非是把我心的想法坦言相告。”姜采青語氣平平淡淡的,并不多去勸說,只微微嘆道:“何去何從,還是各人自己的心意,官人都不在了,妾室另嫁也無不可。各位在張家多年了,因此改嫁出去的,總歸是不能叫她空身出門。”

“青娘,你這話什麽意思?”周姨娘重重放下茶盞,質問道:“你可是要散妾麽?官人和大娘子屍骨未寒,你就要散妾,也不能欺人太甚了!你就這樣容不下人?”

散妾?姜采青才想起還有這個專用詞的。那些深情王侯、邪魅男主為真愛遣散姬妾,專情獨寵,卻不知那些被遣散的姬妾都下落何處了,自然有不願意的,可那畢竟還有個邪魅男主可以争,眼下這張家,還争的什麽?

她挑挑眉,沒理會周姨娘那忿忿不平的表情,繼續說道:“願意留的,只要這張家還在,我便不能叫她缺衣少食。都說了,是走是留,都看各人自己的心意。周姨娘也做不得旁人的主,我也沒逼着誰掃地出門,我怎麽就欺人太甚了?”

姜采青和周姨娘表面一向親熱客氣,平常都是稱呼“銀瓶姐姐”的,如今這樣不鹹不淡地一聲“周姨娘”,聽到衆人耳朵裏便有些不同了。

周姨娘忿忿扭過頭去,一時卻找不到話反駁。她雖然是良妾,身份比那幾個賤妾高了一等,可畢竟也不是正經主子,又沒有掌家之權,平日擺擺譜還行,可到了改嫁去留這種事情上,還真做不了主的。

“既然話都說了,索性就說敞亮些,誰若是定了心意要走,也不能薄待了她,除了她自己的衣裳首飾盡可帶走,我再送她十畝田地做嫁妝就是了。願意留的,該怎的還怎的,權當我沒說過。”

十畝田地,姜采青也是做了考量的。妾室改嫁,若有一份嫁妝自然能找個好些的,嫁得體面些,十畝田地的嫁妝,只要勤快肯幹,足夠保證一個小家庭吃飽穿暖的了,加上這些姨娘們多年攢下的私房、衣裳首飾,勤儉持家,日子完全過得下去。可若是她許諾的田地多了,比如二十畝、三十畝吧,大約夠得上一個鄉村小地主的标準了,難保不引來觊觎這份田産財物的小人,反倒不穩妥。

周姨娘眼皮又是一跳,她咬咬牙,想說姜采青腹中的孩子還沒生下來呢,眼下田産歸屬還不定是誰的,族裏必定會阻撓這十畝田地嫁妝的事!可轉眼一看旁邊幾個姨娘,卻又暗暗咬牙憋了回去,這些賤妾們未必就不肯改嫁的,她若在這個時候開口反對,指不定要被同仇敵忾。想她周姨娘,一向裝得溫婉體貼,哪裏肯做出失掉衆人心的事情?雖說族裏以往每每來鬧,從姜采青手上也沒讨到什麽便宜,可至少給這姜采青添點亂子,總歸是她想看到的。

當天的“攤牌”就這樣落幕了,姨娘們乍聽這些話,總得消化思量一番,一個個也沒什麽表示,等姜采青一開口,便都默默告退了。周姨娘低頭跟着其他人散去,也沒再說什麽。姜采青其實還挺欣賞周姨娘這樣的性子,聰明,能忍,審時度勢識時務,不會做那些無用的取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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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魏媽媽竟也沒多說什麽,像是這事情與她無關似的。姜采青琢磨着,魏媽媽的态度間接能反應出裴三的态度,裴家大約是不管這事的吧,畢竟以裴三那樣的身份,幾個小妾罷了,壓根就不算個事,沒必要幹涉過問。

要說裴三,起初雖然把張家交給姜采青掌管,卻存着觀望審視的态度,如今對姜采青掌家守業才算是認同了,無論從哪方面來看,姜采青都比周姨娘更為合适。

後院表面依舊平平靜靜,姜采青本以為最先有動靜的該是棠姨娘,誰知兩天過去,棠姨娘屋子都沒怎麽出來過。頭一個回應的,竟然是前院的那個通房丫鬟茜紗。

話說從頭,這一日姜采青去偏廳理賬,才坐下一會子,長興便斯斯艾艾地進來禀報說,護院二壯跪在外頭求見。

本來嗎,護院、小厮之類是不能見家中女眷的,可誰教家中只剩一群女人呢,姜采青自從掌家之後,妾室無故不出後院的規矩便消失無形了,她不出後院,她不見外男,誰來管那一大堆破事兒?

姜采青見長興說話那斯斯艾艾的樣子,便琢磨這小子八成是受人之托了,這倒稀罕,要知道這長興從一個最底下喂馬打雜的小厮,到如今管着宅子裏所有的男仆、護院,那對姜采青的忠心簡直是日月可鑒的。這小子竟還會受人之托幫人辦事兒,能是什麽事呢?姜采青不禁有些好奇了,便叫長興把人帶進來。

只見一個健壯敦實的年輕漢子,亦步亦趨地跟在長興後頭進來,撲通往地上一跪,結結巴巴地作揖問安。

姜采青看着面前低頭跪着的漢子,眼熟,認得是家裏的護院,以前卻叫不準名字的。見那二壯渾身緊繃、臉上都冒紅,一副局促緊張的樣子,姜采青好笑地問道:“什麽事情,你好生說吧。”

“小的……小的想求……求青娘子将茜紗姐姐配給小的。”

一句話說完,那二壯從額頭到脖子都漲紅了,也不知是緊張的還是害羞的。

姜采青乍聽有些意外,不過倒也不驚訝,二壯求娶茜紗也是合情合理,別說男主人不在了,即便還在,主人把用過的通房配給家中仆役,在古代也不稀奇的,就好比主人飯桌上一碗炖肉,主人吃了幾筷子,一高興賞給下人了,下人大約也只有高興謝恩的份兒,哪還能嫌棄是主人吃剩下的呢!

她意外的,是二壯這樣跑到她跟前來求娶茜紗,可是有什麽前因?一般來說,小厮看上了家中丫鬟,似乎該找個主子跟前得臉的人來說話,既不會冒昧,也留個回轉的餘地。她略一沉吟,便問道:“你既然求娶茜紗,這事情茜紗可知道麽?”

“茜紗姐姐……小的……小的自己來的。”

這老實孩子挺純情的啊!看他那臉紅脖子粗的,姜采青心裏不由啧了一聲。想想茜紗平日都在前院伺候,跟家中護院倒是常有機會接觸,便懶得再問他了,直接讓翠绮去把茜紗叫來。

茜紗低着頭走進來,目不斜視,直直走過來跪下,于是便恰好跟二壯并排跪在了一處。姜采青之前雖說認得這茜紗,卻因為在前院伺候,沒怎麽接觸過。這女子今日穿了件半長的淡青夾襖,蔥綠褲子,她本就生得秀氣耐看,這樣十分家常的打扮,便有一種宜家宜室的味兒。

一想到這女子身為一個通房丫鬟,因在書房伺候,竟能自己認得不少字,必然是個心思伶俐通透的女子了。

如今打眼瞧着,雖說二壯黑壯憨厚了些,這兩人放在一起相互襯托,看着倒不突兀,便指着二壯問道:“茜紗,這護院二壯今日來求娶你的,這事情你可知道麽?”

茜紗依舊端端正正地低頭跪着,那耳根卻悄悄紅了,忸怩地小聲答道:“奴婢……知道的。”

這麽說來,就是郎有情妾有意了?姜采青不禁抿嘴一笑,這事她自然是樂見其成的。不過——

通房到底怎麽算?

姜采青再一次糾結起來,通房丫鬟的“遣散費”該按什麽标準?當日跟衆位姨娘們說散妾之事,竟沒把通房考慮進去,結果呢,現在人家主動找來,為難了吧?

她不是舍不得那十畝地,而是這古代最講究身份等級,通房和姨娘,似乎該有個區別,沒有區別怕是有人不滿了。可這區別到底怎麽把握,她畢竟沒有經驗的,話說誰有這經驗啊!

現代思想使然,在姜采青心目中,通房和姨娘沒什麽兩樣,都是“boss的女人”,命運使然也未必是自願的。如今既然要把茜紗配出去,總該有些表示才對吧?既然她這樣陰錯陽差成了張家的主人,得了人家的萬貫家産,總該把原boss的女人妥善安置好。

她當日說若姨娘們自願改嫁,除了自己的衣裳首飾可以帶走,每人還給十畝田地做嫁妝,另有一件她當時沒明說,她心裏頭有打算的,要把姨娘們的身契也一并放給她,總要叫這些個女人嫁出去是自由身,才有保障。

話又繞回原點,眼前這茜紗到底該怎麽個“待遇”才好?如今她跟周姨娘關系已經有些僵,才不會去跟她說;魏媽媽吧,大約只會是一個意見:通房、賤妾都屬于張家的財産,不賣掉就不錯了,還要給嫁妝?姜采青想了一圈,竟發現找不到人商量。

橫豎沒人商量,姜采青一琢磨,得,打個對折吧,便對面前的二壯說道:“既然這樣,我就把茜紗配給你,你往後可好生待她。”

“謝青娘子恩典!小的肯定好生待她。”二壯頓時狂喜,咚咚給姜采青磕了兩個頭,兩手扶着地,側頭瞅着茜紗咧嘴傻笑,笑得茜紗頭更低了。

“茜紗,你也在張家伺候這些年了,如今既然配了人,你自己的衣裳首飾、私房積蓄你都帶走,我另外再給你五畝田地做嫁妝,你夫妻兩個,往後好生過日子。”

茜紗擡頭看着姜采青,似乎對自己竟還有“遣散費”很是驚訝,随即便滿臉驚喜了,她思忖片刻,再看看身旁一臉喜色的二壯,慢慢伏地磕了個頭道:“娘子大恩,奴婢今生不敢忘的。只是奴婢還想求娘子,娘子既然有心可憐奴婢,能否把這五畝田抵了奴婢和二壯的身契,讓奴婢脫了奴籍,若是不足,奴婢和二壯想法子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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