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添妝
絹姨娘低低的嗯了一聲,忙又解釋道:“娘子莫要誤會,奴婢以前跟他絕沒有不規矩的。奴婢六歲時候他家從外地搬來,兩家住得近,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家也曾托媒來求親,只是奴婢爹娘說他家逃荒來的外鄉人,日子又窮,便不曾答應……後來陰錯陽差,奴婢到了張家做妾,他卻遭逢父喪,至今未娶親,過年正月裏奴婢回娘家去,他知道官人故去了,便十分擔心奴婢,各種關切問詢……娘子,奴婢如今也不求旁的,只願男耕女織,衣食溫飽,即便是貧賤夫妻,卻能有個人是真心替奴婢想的……”
“你這樣想才好。”姜采青不禁欣慰,這绛絹看着老實怯懦,卻是個下得了決心的。她想了想,便又問道:“既然心裏定下了,可跟他商議好之後的打算了?我允下的嫁妝,等下子就給你備好,你的衣裳首飾,屋裏喜歡的物件,也都可以帶着。只是這喜事自然要辦的,若從這張家出嫁,總歸不好,若從你娘家出嫁……”
姜采青停住了話頭,她不想當着绛絹的面說她娘家人不好,可若從她娘家出嫁,即便她娘家人不阻攔鬧騰,那點嫁妝怕也保不住的。她這麽一提,绛絹卻也意會,沉默了好一會子才說道:
“這喜事也沒什麽好操辦的。他父母反正也都不在了,奴婢家裏又阻撓,辦不辦喜事都無所謂的。他跟奴婢商量了,說要帶回他老家淮安去謀生。往後他可以采石、耕種,掙錢養家。奴婢是從小做慣了農活的,平日種菜、織布,也能賣幾個柴米錢,日子不愁的。”绛絹低頭道,“奴婢橫豎也想過了,這一回,不論爹娘兄嫂怎麽攔着,奴婢是鐵了心跟他過日子。”
姜采青聽着點點頭,聽起來那王奂生像是個可靠的,想想何家那德行,遠走高飛倒也是個好主意。她便笑着便叫绛絹:“既然是鐵了心要嫁他,總歸是不能叫你空着手走,你先去找那王奂生,我叫人把你的東西歸整收拾好,約了時間叫他來接你吧。”
“奴婢記得了。”绛絹深深一禮,低頭退了出去。
姜采青轉身便吩咐人給绛絹準備些東西,按着她心裏想的,總要給她帶些有用的嫁妝走。
绛絹既然改嫁王奂生,那些華而不實的金佃花釵、絲帛羅帕便算了吧,揀些實際的。當下姜采青便叫翠绮去準備幾匹結實耐用的布料,把庫房裏赤金、白銀的镯子,揀那重些的一樣各拿一副,又從自己妝盒裏挑了一支金簪,拿紅木盒子裝了,叫翠绮一并送去絹姨娘屋裏交給她的丫鬟,也不用多說什麽,只說是絹姨娘的東西就好。
翠绮一腳出門,便看到周姨娘扶着丫鬟往這邊過來了,翠绮便先立在一旁,她手上拿着兩個盒子的東西呢,身後還跟了個抱着布匹的婆子,也不好福身行禮,便低頭躬身問了聲:“周姨娘安好。”
“翠绮呀,看你這整日忙的,又做什麽去?”
“回周姨娘,娘子吩咐的差事,叫奴婢拾掇拾掇。”翠绮說着,忙揚聲向屋裏通傳道:“娘子,周姨娘來了。”她躬身等着周姨娘先走過去,便帶着婆子徑直往絹姨娘屋裏去了。
“青娘這陣子忙什麽呢?”周姨娘笑吟吟進了門。姜采青正靠坐在軟塌上,見周姨娘進來,一手便扶着肚子,一手扶着軟塌作勢要起身,周姨娘忙緊走兩步按住她,口中笑道:“你這身子不便,可不要起來,我還是旁人麽,一天都來好幾回的,倒還用客氣了。”
姜采青順勢坐下,見周姨娘沒用招呼,自己在一旁繡凳上做了,便笑着叫花羅倒茶。
“青娘,我聽說,绛絹自己求去了?”
“正是異度。我既然說過改嫁之事自願,便也該說話算話,已經答應她了。”見周姨娘打開了話頭,姜采青便坦然笑道。
姜采青心裏尋思着,周姨娘早不來晚不來,绛絹剛走她就來了,還真是巧,她方才跟绛絹說話,绛絹走後又叫人開了庫房去拿東西,倒也沒背着誰,周姨娘既然後腳跟着來,怕是又要說些什麽了。果然,便聽到周姨娘輕嘆一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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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不幸,官人撇下我們這些個寡妾,绛絹如今求去也不必說她。青娘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她們這一個個青春年少的,苦守寂寞,硬叫她們拘在這張家也不甘不願,該嫁就嫁吧。前日我反對你散妾,卻也是一番好心,我嫁到這張家十幾年了,日夜所思所想,無非還是為了這張家,為了我們小官人。因此我這做姐姐的,倒還有幾句貼心話跟你說。”
“銀瓶姐姐但說無妨。”意料之中,姜采青不禁微微一笑。
“青娘該想一想,張家這萬貫家産,終究都是誰的?”見姜采青笑而不語,一副我聽你說的表情,周姨娘便又輕嘆道,“這家業,将來自然都是你腹中孩子的。大戶人家遣散寡妾,也不是沒有,放了身契便已經是天大恩典了,卻還要給一份豐厚嫁妝,這遣散的,卻不都是本該留給孩子的家財麽?青娘你既是他的生母,便該守住家業,多為他着想才是。”
聽聽,大約這意思就是說,你這麽敗家散財,散的還不是兒子的錢麽?這周姨娘當真會說服人的。姜采青側着頭,認真聽完,半晌竟忽然笑道:“銀瓶姐姐真是滿心滿眼為着孩子着想,竟比我這個生母還盡心,還真是把這孩子當做你自己的了。”
不知為何,她這帶着些笑意的話卻叫周姨娘心頭突地一跳,忙察言觀色,見她笑語盈盈的樣子,卻又找不出她言語中什麽不妥,忙跟着笑道:“這話說的,這孩子來的金貴,我哪能不盡心疼他。”
“若說家業,銀瓶姐姐不是也說了嗎,我們這小官人将來說不定蟾宮折桂,有大出息的,哪還在乎這點錢財小事?绛絹她們雖是賤妾,也在張家伺候多年了,我想便是官人,也希望能把她們妥善安頓的,給她十畝田地做嫁妝,對張家來說實在是毫末小錢。”她半帶認真半是戲谑,忽然語氣一轉說道,”不過銀瓶姐姐的身份自是不同,若銀瓶姐姐哪日再嫁良人,我定然要好好備一份豐厚的嫁妝,斷不能十畝田、幾匹布就打發了你的。”
“瞎說的什麽呢你!竟拿我說笑起來了。”周姨娘忽然遭了調戲,不禁有些懊惱,忙嗔怪了一句,便扯開話題道,”我也是擔心,這孩子還沒出生呢,田産的歸屬,畢竟還跟族裏有些牽扯,若族裏又來人鬧騰……”
“他鬧騰什麽!當我幾十號的護院隊伍是白吃飯的麽?再說绛絹如今要回淮安府去了,她哪裏帶走張家一寸田地了?白叫銀瓶姐姐操心。”姜采青嗤笑,打從除夕那一樁事,族長兩個侄孫到如今還吃着牢飯呢,看誰還敢來無理取鬧!她伸手拍拍周姨娘的胳膊,十分開心地笑道:“銀瓶姐姐別想這些了,分明是好事,怎的你卻思慮重重的。绛絹眼看就該走了,這後院裏總該送個行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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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采青估摸着绛絹去找那王奂生,一來一回,總得要有些時候才能回來的,誰知絹姨娘過晌出的門,也就不到一個時辰,竟又回來了。原來那王奂生既然得了絹姨娘答應改嫁的話,這幾日礙于張家大戶人家的規矩名聲,也不敢日日上門來找,卻根本就守在鎮外沒走遠,果然是個有心的。
王奂生本是外鄉人,這也是當初绛絹娘家拒婚的原因之一。外地人在異鄉哪那麽好混呀?尤其王奂生和他爹老家在淮安境內,據此好幾百裏路,十幾年前淮河大水災,父子兩個逃荒來的,流落到此地落了腳。
中國人,無論古今,便總有些故土難離的思想,王奂生這些年日子艱難,他爹又拖着病體,便也斷了返鄉的念頭。如今他爹故去了,王奂生和绛絹打算成親,偏遇上何家這樣的膈應,這個時候遷回原籍去,倒也一舉兩得。
看來這王奂生可不是個傻的。大抵夫妻兩個總要互補才好,姜采青起先還擔心呢,若王奂生也是跟绛絹一般的包子性格,這夫妻兩可就不好了。
聽到绛絹就要走的消息,绫姨娘和菊姨娘都過來送行。茜紗不算,绛絹畢竟是頭一個離開張家改嫁的姨娘,三個人坐在一起說說話,不免就有些傷感了。绛絹的貼身丫鬟绉兒紅着眼睛,忙忙碌碌地收拾東西,菊姨娘見了便道:“這丫頭也是伺候你久了,人總不是草木石頭,哪能沒有情分!不如我去跟娘子求個恩典,你就帶了她走吧,這一去淮安府可不近近,路上她也好服侍你。”
“菊姨娘說的玩笑話。”绛絹溫婉地笑着,眼角卻也有些泛紅,“奴婢跟奂生哥哥這一走,從此男耕女織,過的清貧日子,做的柴米夫妻,卻帶着個丫鬟做什麽?莫說我不用人伺候,便是她跟了去,我們還未必養得起她。”
“呦,奂生哥哥,啧啧,這叫的可真親,聽得我牙根子都酸了。”菊姨娘見氣氛傷感,便故意打趣道,“那王奂生可真是個有福氣的,娶了你這樣的賢妻,女紅針鑿,織布燒飯,樣樣都是好的,竟還肯跟他過苦日子。”
“绛絹也是個有福氣的。”绫姨娘一旁溫聲說道,“那王奂生我們雖沒見過,聽你說便知道是個知疼知熱的,你們兩個一定好生過日子,多多的生幾個胖娃娃。”
“兒女雙全,白頭偕老。”菊姨娘接口笑道,說得绛絹臉上都有些羞了。菊姨娘一擡手,從頭上拔下一支累絲攢珊瑚珠的金釵,随手就往绛絹發髻上一插,說道:“你既是要成親了,這釵顏色鮮亮,就送給你做個添妝吧。”
“這可使不得。”绛絹忙的往頭上摸,想拔下釵子,她知道這釵子貴重,即便是菊姨娘,像這樣的發釵怕也沒有兩支的,平日也不舍得戴,今日分明是有心戴了來送她的。
菊姨娘卻笑着拍下她的手,道:“給你就戴着吧,我反正平日也不怎麽戴。往後我賴在青娘子的後院裏享福,她那般興家旺業的本事,哪還缺了我幾只釵子戴?”
後院裏各人心中都有些數的,绛絹在張家姨娘裏來的最晚,心眼又實在,私房本就不多,也都貼補了娘家,菊姨娘這是故意想送她些家當了。绫姨娘便也從手上拔下一支絞絲金镯,笑着套在绛絹手上道:“我沒菊姨娘那般好眼光,這镯子俗氣了些,好歹送給你做個念想吧。”
張官人在世時候,對這些妾室也說不上寵與不寵,禮法之內,待誰都差不多,不好也不說壞的,绛絹本就是個老實性子,妻妾之間雖不親熱,卻也沒撕破臉面過。張官人過世後一起寡居,便更沒的争搶,如今绛絹改嫁,竟叫幾個女子陡然生出相依為命的感情來了。
三人說了一會子話,又幫忙收拾歸整了東西,绛絹的衣裳首飾和日用物件,包了兩個包袱并一個樟木箱子,叫婆子擡去外院,聽說那王奂生雇了一輛驢車等在門外,長興便使喚幾個家仆護院擡将東西拿出大門,給王奂生放到了驢車上。
绫姨娘和菊姨娘陪着,绛絹先去了東耳房周姨娘屋裏辭行,周姨娘卻在床上躺着沒起來,她的丫鬟缣兒說周姨娘頭疼病忽然犯了,绛絹便在門口恭敬地福身一禮,轉身往西耳房姜采青屋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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