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才女

只見那車裏先是伸出一只戴着羊脂玉镯的纖纖素手,随着竹青色衣袂擺動,腳凳上便先落下一只穿着雪蓮色繡纏枝牡丹軟緞繡鞋的腳來,随即便聽到“噫嘻”一聲,那腳——人都說三寸金蓮,那只腳足有兩三個金蓮長了,立刻便有路人指點起來。

“快看快看,竟是個大腳婦人……”

王兆眯眼瞥了那路人一眼,右側眉梢一挑,也不出言呵斥,只把右手挽起的馬鞭往左手掌心一敲,啪的一聲脆響,那路人忙閉了嘴,勾着頭匆匆走開了。

姜采青雙腳穩穩踏在地上,目不斜視,便扶着花羅的手緩步走入店堂。

趕到午飯時候,店堂裏便已經有一些人在用飯了,一桌行商模樣的,一桌則是幾個布衣直綴的書生,另有三兩個散客。

見姜采青一行人進來,便有人不經意看了過來,竟看到是一行年輕貌美的女子,兩邊兩個俏麗的丫鬟,中間一位玉色從花絹襦裙,罩着竹青色暗花绫褙子,雲髻金釵,端莊妍麗,身後還跟着個穿着講究的婆子和小丫鬟,這陣仗,分明是富貴人家有些身份的。

這年頭少見女子出門,更別說大戶人家的女眷了,頓時店堂裏的客人眼睛紛紛聚攏過來,姜采青也不忸怩,在王兆引導下只顧款步往裏頭走,衣裙擺動隐約閃出一雙天足來,便又引來各種驚奇的目光。見王兆握着馬鞭,恭謹地走在前面,目光掠過,幾個書生忙移開眼睛,不好再盯着看了。

出了門才知道,她這天足大腳女竟這樣引人矚目。起先魏媽媽和兩個丫鬟還生氣來着,見姜采青自已怡泰然自若,理都不理會,兩回一過便也不當回事了。

“雅間可空着?”王兆開口道。

“空着空着,客官這邊請。”

所謂雅間,其實還是在大堂,只不過幾扇木屏風隔出一個獨立的空間來,雖然簡陋,總好過大堂裏人多散亂。王兆便輕車熟路吩咐店家揀拿手的弄三桌飯菜,一桌在雅間,姜采青并魏媽媽和花羅、翠绮坐了吃飯,一桌則在外頭,王兆帶着十幾個護衛、車夫一起用飯。

走菜的功夫,小二先送了一壺茶來,翠绮先給大家倒茶潤口,花羅卻起身叫小二送了開水,拿了随身帶的紅棗冰糖給姜采青泡茶。

“這店雖簡陋,倒也十分幹淨。”王兆躬身道,“小的以前跟着六爺,曾來過幾回的,這店裏的喬廚手藝還不錯,尤其炖的一手好魚,娘子将就用些飯菜,稍事休息,我們再動身進城。”

姜采青點點頭,王兆便出了雅間,去外頭坐了。

姜采青坐着慢慢喝她的冰糖紅棗茶,耳邊聽着店堂裏的談話。要說大戶人家的規矩也是好,王兆帶着的那兩桌護衛,紛紛端坐喝茶,就沒有高聲談笑胡扯的。那幾個行商一邊鬥酒,一邊商量着進了城要找哪幾家商鋪,聽口氣是販運幹貨的。而那桌的幾個書生,則正在咬文嚼字地談論詩詞文章。

“黃河遠上,白雲一片,孤城萬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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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菜很快送來,姜采青才接過花羅遞的筷子,忽然聽到一個書生高聲吟誦起來。他話音一落,同桌的書生紛紛笑道:“李兄怎的錯了?枉你自負才高,這唐人王之渙的千古名句,你竟也能讀錯?”

“爾等懂什麽!”那姓李的書生說道,“我讀得哪裏是他的原詩?你竟聽不出來,這分明是一首詞麽?”

同桌幾個書生一番讨論說笑,随即那陳書生賣弄地高聲繼續吟誦道:“黃河遠上,白雲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姜采青心中忽然一動,這改出來的詞,她聽過的。

“噫,李兄果然才子,這詩經你一改,竟真成了一首好詞。”

“嗟,無知。這哪裏是我改的?”那李書生笑道,“這首詞,卻是一位閨閣才女改的,真真詠絮之才,七巧玲珑啊。”

“閨閣女子?嗬,若是真的,這女子當真堪稱才女了。”接話的書生語氣一轉,忽然帶着些猥瑣嬉笑道:“只是這閨閣女子的詩詞,多不外傳的,怎的卻叫李兄得了來?難不成是紅顏知己的相好麽?”

“胡說,切莫亵渎佳人!”李書生斥道,“我偶然聽了來,欽慕不已,你們這些人,可不要亵渎佳人,滿口的胡言亂語,大煞風景。”

姜采青放下筷子,忽然沒了食欲。

這改出來的詞,她真的聽過,中學時候,老師當做文學典故講過。她隐約記得,這詞似乎是清代那位名臣才子紀曉岚改的吧?此時此地,怎的竟提前好幾百年叫人讀了出來?難不成她在這裏還有同樣穿來的老鄉?

或許,是她多心了吧?也或許,這古代真的就有一個閨閣才女,提前紀曉岚幾百年改了這首詞呢,只是沒被留下筆墨記錄罷了。

“娘子用飯。”魏媽媽側身給姜采青舀了碗湯,問道:“娘子想什麽呢?”

“想……才女。”姜采青一笑,接了湯碗吃飯。

“高門大戶人家,女兒讀書多得是,裴府的女公子們也都是從小開蒙讀書的。”魏媽媽笑道,“要說才女,娘子到了裴家只怕見得不少,只是正經的高門貴女,詩詞還真少有外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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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廚的魚炖得果然鮮美,姜采青吃了半碗米飯,又濃濃地喝了一碗魚湯,擱了筷子。見魏媽媽她們也都擱了筷子,姜采青笑笑問福月道:“福月兒,吃飽了沒?”

“飽了。”福月笑眯眯答道。

“那我們回馬車裏歇息一會子吧,這店堂裏吵。”

她起身步出雅間,花羅忙過來扶着她,才走回馬車,遠遠便聽見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姜采青擡頭看去,只見一路塵土,塵土中一騎飛馳而來,後頭緊追着幾匹馬,這前頭的馬看着眼熟,連帶那馬上的人都張揚肆意,很快就到近前了。

果然是裴六的那匹黃骠馬。這馬比一般的馬更要高大矯健,竟把後邊的随從扔下去一截。馬背上的裴六少見的穿了赭紅色錦袍,以前見他幾回,都是白色錦袍,忽然換了這顏色,果然是鮮衣怒馬,十足纨绔範兒。

“馭!”裴六馬到近前,一勒馬缰,那黃骠馬穩穩停住,裴六坐在馬背上低頭俯視着姜采青,随即又看了看跟着出來的魏媽媽,笑道:“是你們?”

“見過六爺。”姜采青福身道,“可真是巧了。”

“也不算巧,三哥料到你們也該到了。”

“竟是六爺。”魏媽媽驚喜地快步過來,問道:“看樣子,六爺這是出城去?”

“正是。”裴六道,“魏媽媽也來了?三哥才說你們該到了呢。”

“六爺要去哪裏?”魏媽媽追問道,說話間裴六的随從跟了上來,仍是長随朱骁和四名護衛。魏媽媽忙說道:“老奴多嘴一句,夫人壽辰快到了,六爺可不要走遠了,夫人挂心,三爺數落你,連薛小娘子也要念叨你了。”

“魏媽媽改不了唠叨。”裴六笑道,“在家閑着也無事,聽說沂川有白鶴,我打算去捉一對白鶴來給母親做壽禮,才算真正的白鶴獻壽不是?”

裴六一邊跟魏媽媽說話,一邊玩味的目光便在姜采青身上掃過,見她寬大的竹青色直領對襟褙子,也掩不住鼓起的腹部了,便挑眉笑了笑,繞着手裏的馬鞭,道:“一路辛苦,你們進城去吧,魏媽媽見了三哥就跟他說一聲,我頂多兩三日就該回來了。”

裴六說完,竟一揚馬鞭,黃骠馬頓時奔了出去,他身後的随從連忙跟上。

見裴六縱馬飛奔而去,姜采青扶着花羅的手上了馬車坐好,想了想忽然掀開車簾問魏媽媽道:“魏媽媽,你方才說的薛小娘子是誰?”

“薛小娘子麽,她本是潤州薛家的女兒,跟六爺是自小定親的。她父親是老爺的至交好友,做過一任通判,不幸在薛小娘子九歲時候夫妻兩個都病死了,她便被接到裴家來養大。”

這樣啊,原來看起來纨绔不羁的裴六,家裏還一個童養的小媳婦。姜采青便笑道:“原來六爺早就定親了?”

“自小老爺親口定下的,夫人只生了兩個兒子,卻沒女兒的,薛小娘子從九歲接到裴家,便在夫人身邊千嬌萬貴地養大,便是家中兩位庶出的女公子,吃穿用度怕也不及她呢。薛小娘子卻也聰慧過人,那樣貌才情,琴棋書畫,可說是沂州城裏找不出第二個了。”

聽起來像是幸福版的林妹妹。姜采青便好奇問道:“按說六爺将近弱冠之年,旁人像他這年紀,也該成親了,既然這樣,卻怎麽還沒成親呢?”

“說來話長,六爺今年十九,薛小娘子也十七了,夫人早就說等薛小娘子及笄,就給他們成親的,可娘子知道的,裴家老太君兩年前過世了,這喜事不就要等三年了麽。”

姜采青點點頭,既然要去裴家,心裏便默默記着這些人和事。她想了想又問道:“三爺年長幾歲,如今早該娶親了吧?”

“那倒沒有。”魏媽媽輕嘆道,“三爺的婚事說來不順當,自小也定下了一門親事,可是那家的小娘子沒成年就夭折了,後來又定了京城劉家的二女兒,誰知劉家早些年獲罪免了官,一家子都被發配黔地,早就沒了音訊,這親事也就自動作罷了,這兩年夫人也給三爺相看了幾家,卻各種緣由都沒結果。一來二去,三爺也反感了這事,便也不大理會了。”

所以一來二去,那裴三竟弄成個大齡未婚青年了?姜采青隐約記得裴三比裴六年長了四歲,二十有三,擱在古代成親早的,孩子真能打醬油了。

“夫人總是為這事煩心。三爺這不成婚,你說六爺怎好越過胞兄先成婚了?老奴聽說這一回夫人壽辰,雖說在孝期裏不能操辦,卻也邀了沂州城的幾家女眷品茶,估計就是為着三爺的親事了。”魏媽媽絮絮叨叨地說着,“要老奴說,卻也真不急。三爺這樣的少年才子,十五歲便高中舉人的。等出了老太君的孝期,三爺恩科會試,必定一舉高中,以三爺那樣的人品相貌,便是京城各家的貴女,也要仔細挑着揀的呢。”

姜采青對裴三的事并不感興趣,裴三将來就算做個奸臣也不意外。不知怎的,她倒對那位薛小娘子有些興趣的,便問道:“聽魏媽媽說那薛小娘子,必定是個才女了?”

“那是自然。”魏媽媽笑道,“不光薛小娘子,裴家這樣的人家,就連近身的丫鬟也認得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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