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六十九道光

紀府,書房。

一身官服的年輕男子負手而立。紀恒站在他身側,頭戴一頂風帽,神情尚可。

“多謝趙兄。”紀恒朝着官服的男子施了一個禮,“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若不是你在其中替我周旋,紀府上下怕早都已經被扣上了無妄之災。”

“紀兄多禮。”官服男子忙回禮,“你我自幼相識交好,這次的事情我施以援手是理所當然,賬上我已經初審過了,現在正拿給呈給父親,賬目也寫的清清楚楚,江南的那批銀子怕是宮裏當初交接時候的疏忽,這才釀了事。”

兩人同時起身,趙賢脫掉自己官帽,在紀恒書房裏走了兩圈。

“這些年你這書房布置還沒變,畫啊字的,不像是個皇商大老爺的地方,更像是誰家醉心詩詞風雅潇灑的少爺。”

紀恒一笑,“我沒變,你可變了,世子大人。”

“快別打趣我了,什麽世子大人,明面上是世子,實際就是個過繼的兒子,成日裏受人非議不說,壓的事到還不少,我看唯一有點用的就是你府上的案子交到了我手上,我看着咱倆的交情當為你盡心竭力。”趙賢搖頭笑道。

沛國公年老,一生膝下無子嗣,前兩年便把他過繼了過去,封了爵位當了世子。

紀恒給趙賢看了茶,趙賢官帽已脫,兩人對坐話起了家常。

“你這些畫不錯。”趙賢指了指紀恒書房牆上挂着的一副山水圖。

紀恒回頭看了看,“趙兄要是喜歡我便把它贈與你。”

“那不敢當不敢當。”趙賢連連擺手,“我随口說說而已。”

“趙兄別跟我客氣,我行走各地就好收集些古玩字畫,你若是喜歡我再送你幾幅,略表心意。”

紀恒抱來一個畫匣子,打開,裏面排着好幾個裱修精致的畫卷卷軸。

“論風雅還是比不過你。”趙賢拿起一副畫卷,緩緩展開,在看到畫的內容的時候輕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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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恒一看,發現畫卷裏是葉蘇的一副畫相,他去年葉蘇生辰時給她畫的,葉蘇抱着團扇坐在椅上,臉上笑容淡淡。紀恒有一手好丹青,畫相裏的葉蘇跟真人相差無幾。

紀恒忙想伸手從趙賢手裏奪過卷軸,“不好意思趙兄,我拿錯畫匣子了。”

這個畫匣子裝的全是他給葉蘇畫的畫相,他從十四歲一直畫到十九歲,平日就裝在匣子裏,估計是他走後有下人來整理過給挪了位置,所以剛才才會拿錯。

“等等。”趙賢擋了一下紀恒伸過來的手,仔細盯着畫相上葉蘇的臉,“這……是不是你那個小妾?就是當年你帶她跟咱們一起去踏青,她迷了路,後來追在你馬後面跑的那個小妾。”

紀恒有些不自在葉蘇的畫相就這麽被趙賢盯着,又不好再伸手去奪,只能淡淡地應了一聲是。

“她人呢?”趙賢卷回畫卷,又重新打開另一幅,這副是十六歲的葉蘇,臉上還是稚氣滿滿,眼角眉梢卻已經被紀恒嬌寵得帶了幾分風韻。

紀恒想到葉蘇,灌了一杯茶,“沒了。”

紀府的葉姨娘已經沒了。

趙賢眼睛一直緊緊盯着畫相,也顧不得紀恒會不自在,把匣子裏所有的畫都拆開看了一遍。

他越看臉上的表情便越古怪,遲疑着開口:“紀兄,你這個妾的後腰腰臀交際處,是不是有一個粉紅的小胎記?”

“你是怎麽知道的?”紀恒心裏一驚,葉蘇後腰腰臀交際處确實是有一個粉紅色的小胎記,他看過無數遍,吻過無數遍,說是葉蘇投胎時被神仙打上的記好,不過這等私密的事情,又怎會被外人得知?

趙賢抓住紀恒的手,“紀兄,快跟我回國公府一趟。”

“到底做什麽?”紀恒被趙賢拉着走了兩步,摸不着頭腦。

趙賢走出兩步後又折回來,一手抱起裝滿了葉蘇畫相的畫匣子,一手拉着紀恒,火急火燎地奔到了沛國公府。

兩人進了國公府不過一陣,就有一列官兵出府,一直到了京城裏最混亂的那條街,找出一個面皮白胖的女人,是葉蘇姑姑。

……

紀恒出國公府時天已經黑了,他翻身上馬,腿上動作有點恍惚,試了好幾次差點沒跨上馬背。

紀恒驅馬在街上慢慢地走,不再是當年那個在街上率着人橫沖直撞,提缰從小葉蘇頭上跨過的少年。

難怪,他在見到葉蘇“爹”和葉蘇“姑姑”時心裏都會暗暗覺得葉蘇跟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

怎麽可能像,根本沒有血緣關系。紀恒笑得有些慘淡,沒想到紀府六兩銀子買來的小丫頭,竟然是沛國公的獨女。身份尊貴,遠在他一個無官無爵的商人之上。

當年先皇病重,諸皇子奪嫡,沛國公護送最小的皇子如今的聖上一路躲避兄長的追殺,路上追兵迫近,沛國公手下人手又少,一行人大馬路上目标昭昭。沛國公猶豫不過片刻,便狠心抛下自己懷着孕行動不便十分累贅的妻子,帶着皇子藏到了深山裏。

國公夫人被追兵追上,堕入風塵,遇上了葉蘇的酒鬼養父,她忍辱把葉蘇生下來。那時新帝已經登基,她小月未出便獨身回了已經因輔佐新帝登基有功而門楣一新的國公府,她自刎在狠心的丈夫面前,臨死前沛國公一再追問孩子的下落,國公夫人只肯吐露孩子後腰有個胎記,撒手人寰。

沛國公薄情,當年找了一陣子沒找到後便也心淡了,想着自己還會有孩子,哪知道可能是老天爺的懲罰,多年來,他自那之後娶了無數的女人,卻卻無一人誕下子嗣,現在沛國公年老,過繼趙賢在膝下,同時又開始費勁心思尋找他當年的那個女兒,即使是女兒,也是他唯一親生的孩子。

趙賢一直在找那個妹妹,他為找妹妹而看過國公夫人當年的畫相,在紀恒那裏看到葉蘇畫相的時候便猛然覺得二人五官十分相似,果不其然,把葉蘇的畫相帶回去一比對,活脫脫跟當年的國公夫人八分像,還有兩分,像的是已經老淚縱橫的國公爺。

紀恒沒有說葉蘇還活着。

沛國公知道自己女兒幼年凄苦窮困,飽受欺淩,還被人販子幾手倒賣差點賣到青樓裏去的時候泣不成聲,後來又去了紀府,當了紀家少爺的妾。

沛國公向紀恒問葉蘇的事情一直問了幾個時辰,他想到自己身份尊貴的獨女竟然做了一介商戶的小妾,還一做就是五年,差點把氣撒到紀恒身上,幸虧趙賢一直在旁解釋這些年紀恒對妹妹很好,一直是專房之寵,跟主母無異。

沛國公這才心裏放下了點兒,把趙賢遞上來的紀府此次的卷宗一筆勾銷,說是好歹女兒也在紀府幾年,紀府也算于她有恩,他不再追責。

紀恒發現自己想着想着不知什麽時候就已經到了紀府門口。

他看着紀府朱紅的大門,想到剛才國公府大門遠甚紀府的氣派威嚴。

葉蘇啊,紀恒嘆了口氣,現在你若是在這兒,身份是沛國公親女,該是我一介平民商戶跪在你面前,向你行禮。我也根本娶不到你,即使有紀府全部財産當做聘禮,以正妻的身份也娶不到你。我甚至連提親的門檻都踏不進去。國公爺的嫡女,要嫁只會是王爺皇子,怎會把紀家一有財無爵的小小商人放在眼裏。

紀恒慢悠悠地進門,毛豆撲了過來。

“舅舅,還會有壞壞的人來吓毛豆嗎?”毛豆問,在他的世界裏,前些日子那些闖進來的官兵就是“壞壞的人”。

紀恒摸摸毛豆小肉臉,“不會了,已經都好了。”

毛豆盯着紀恒的頭上看。他帽子剛才在馬上颠得有點歪。

“舅舅,看,你頭上有綠光。”

紀恒聽到後微蹙了一下眉,将頭上的帽子扶正,把毛豆交到奶娘手上。

夜深了,入夢。

紀恒在看到一目純白的時候欣喜若狂。回來了将近半個月,終于又再夢見她了。

葉蘇也看到紀恒,她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站在紀恒面前,低下頭,絞手指。

“你今天是不是頭上又冒了綠光,因為我拍那場跳舞戲了。”葉蘇擡頭看了一眼紀恒,“你別生氣嘛,就是工作而已,我為了今天這場戲還練了好幾天交誼舞呢。”

紀恒搖搖頭。

葉蘇看紀恒不說話,瞪大眼睛,“你不會真生氣了吧?”

紀恒笑笑,坐在地上,“過來,我跟你說一件事情。”

葉蘇坐在紀恒身邊,“什麽事情?”

紀恒把葉蘇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他說完最後一句話,轉頭看葉蘇。

紀恒很驚訝,他本以為葉蘇會哭,泣不成聲的那種,卻沒想到葉蘇臉上連一顆淚也沒有,眼神表情都是淡漠的,像是在聽一個別人的故事。

紀恒攬過葉蘇的肩,抓起她小手在唇上吻了一記,“你還回來嗎?你有爹了,有身份了,我去找道士幫幫忙,說不定你也能有辦法回來。”

哪想到葉蘇非但沒哭,突然還嘻嘻笑了起來,“嘿嘿,你就不怕我回來之後不要你?我可是沛國公的嫡女,那麽高大上的身份地位,要嫁個王公貴子多簡單的事兒,可看不上你一個小小的皇商了。”

“那也就怪我命苦喽,”紀恒擺擺手,“不過你放心,等你成親的那天我一定要來搶親,大鬧你的婚禮,拼了命也不讓你跟你那新郎子拜堂。”

“你要是趕來搗亂我就打死你!”葉蘇舉起拳頭在紀恒胸膛砸了一下,她臉上在笑,但笑着笑着卻把眼淚笑了出來,一把撲進紀恒懷裏,頭埋在他胸口,哭聲不止。

“我不回去了嗚嗚……”

紀恒輕拍葉蘇的背,靜靜地安撫。

葉蘇邊哭邊說:“我才不認識什麽沛國公,現在老了沒有孩子了才來找我,他是沛國公就很了不起嗎?我憑什麽原諒他,當年他為了什麽皇子就扔下我娘,把我娘害得那麽慘。我小時候沒飯吃的時候他在哪裏,我被別人家的小孩羞辱叫野種的時候他在哪裏,我被人販子倒賣打罵的時候他又在哪裏……嗚嗚……我不要他!我恨他!恨他!”

“好好好,不回來不回來,我也讨厭他。”紀恒等葉蘇哭得差不多了後再開口,“現在紀府的事也解決了,你再等我些日子我就回來,怎麽樣?”

葉蘇從紀恒懷裏擡起頭,抽噎着,噘起小嘴,很歉疚地看着紀恒,“那你這些日子把帽子戴好好不好?我保證我盡量避着跟對戲的男演員太靠近,對不起。”

紀恒一笑,揉揉她頭發,“好。”

翌日,紀恒把紀府所有的姨娘都叫了過來,每人給了一大筆銀兩,遣散回家。

紀茹很生氣,但在她面前素來尊敬的紀恒突然來了牛脾氣,怎麽拉都拉不回來。紀茹突然也沒了主意,她恍惚間意識到,在紀府,到底還是紀恒最大。

紀府上下女人哭聲一片。

“老爺,老爺,您不要趕我們走啊~”

“求您了老爺……嗚嗚……”

紀恒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你們都還年輕,出去之後再嫁一個吧,別守着我了。”

“老爺,我們已經嫁給您了,一女不侍二夫,又怎能再嫁?”

“出去之後別說你們當過我姨娘,沒人會知道的。并且以你們的身子,很好嫁,一點也不會被以後的相公嫌棄,不是嗎?” 紀恒眉梢一挑。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梓乙,荒蕪,25985698扔的地雷!

明天應該會更很晚(淩晨),大家先睡吧,比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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