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窗戶上凝着一層霧氣,枯枝的輪廓依稀可見,冬景總是白皚皚的。

顧樹歌的話很直白,看上去并不是單單安慰沈眷,而是果真如此。

沈眷看了一眼,右手扶在桌沿上,食指屈起,無意識地滑動,沉默了許久。

顧樹歌拎着羽毛筆,看着她的側臉,她深吸了口氣,将羽毛筆伸進墨水裏蘸了蘸,接着寫:“你在想什麽?”

沈眷不說話的樣子,讓她很擔心,她怕她把事情悶在心裏,自我苛責,自我懲戒。

寫完,她把比筆放下,羽毛筆碰到桌面,發出輕微聲響,讓沈眷轉頭看過來。她看到她的問話,回答:“我在想,如果你四年前沒有離開,現在會是什麽樣的。”

顧樹歌一陣恍惚,如果四年前沒有離開,現在會是什麽樣的?

那天,她偷聽了沈眷和哥哥的對話,放了沈眷鴿子,沒有赴她的晚餐。

那時候的她大概是處于青春期的尾聲,性格比現在要尖銳一些。可是她再尖銳,也知道,她和哥哥同時愛上一個人,而那個人選擇了哥哥,那麽她的心思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來的。

那天晚上,沈眷回家,發現她已經在家裏了,進了她的房間。她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臉,不知道怎麽面對她。

“你……”沈眷的語氣有些遲疑。

可她一聽到她的聲音,就忍不住眼淚。

“你有什麽心事,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沈眷輕扯了一下她的被子。

她死死按着被角,不讓她扯開,口中說:“沒什麽事,你讓我安靜地待一會兒。”

沈眷沒有走,也沒有出聲,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安靜到她以為沈眷已經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悶在被子底下透不過氣,何況她哭得鼻子都塞住了。

于是她掀開了被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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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來就看到沈眷坐在床邊。她吓一跳,愣愣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現在回想起來,沈眷也是有些無措的,她眼中都是緊張,聲音放得很輕柔,像是害怕吓到了她一般,問她:“怎麽了?有什麽事不能和姐姐說嗎?”

她當時看着她,就開始掉眼淚,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沈眷肯定是被吓到了,因為她後面沒有再問她出了什麽事,只是幫她擦眼淚,然後在她哭累以後,坐在床邊,陪着她入睡。

她那時想,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她至少要避嫌,這麽一想,又是淚意泛濫,她問了一句:“為什麽呢?”

沈眷沒有回答她,只是安靜地替她擦眼淚。也是啊,她根本不知道她在問什麽,又怎麽回答她。

顧樹歌看着沈眷的面容,心想,如果是現在她處在十八歲的情況下,會體面些嗎?她想,多半是不會的。

因為她是那麽心心念念和沈眷在一起後的未來,她認定了她們兩情相悅,不知有過多少計劃,做過多少打算,每一條都有着沈眷的身影。

後來幾天,她經常回想起她曾經做過的那些打算,去哪裏旅游,要不要領養個孩子,到哪裏養老,沈眷喜歡溫暖的天氣,沈眷喜歡安靜的環境,沈眷喜歡看海,沈眷最喜歡春天。打算裏包含了許許多多個沈眷,她曾經計劃的時候,那麽甜蜜。

可是說來也奇怪,那幾天她回想起來時,就沒有甜蜜的感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羞愧,一種自卑。

她一會兒羞愧,為什麽會對照顧她的姐姐産生那樣的感情,一會兒自卑自己的幼稚,這些計劃如果被沈眷看到了,她口上不說,心裏也會發笑的吧。

她還很嫉妒哥哥,心想為什麽同樣是一起長大,沈眷看上的不是她呢。

她連着很多天躲着沈眷,然後她發現,她大概只有離開這一條路可走。不離開,繼續和沈眷、哥哥待在一個屋檐下,她只會越來越嫉妒哥哥,越來越扭曲。

她不想變成偏激極端樣子,哪怕她的未來沒有沈眷了,她也不想變成沈眷讨厭的樣子。

所以,她只能離開。

她申請了國外的大學,所有手續都辦妥了,才告訴沈眷和哥哥。哥哥很意外,問她為什麽,但沈眷只問了她一句:“什麽時候回來?”

她現在還能回想起沈眷的那個眼神,緊盯着她,就像是只容得下她一人,盯得她心頭發顫,然後問她,什麽時候回來。

她是怎麽回答的呢?她笑着說:“念完書就回來了,姐,你和我哥要照顧好自己。”

所以說她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如果她不離開,現在大概會更糟糕。

其實她想過的,她想過回來之後,先用妹妹的身份陪着沈眷,等到她接納她的存在,然後再向她表白,或者說,問一問她,能不能允許她代替哥哥照顧她。

可是現在,她又能照顧誰呢?

連做鬼都做得不明不白,不知道是誰害了她,什麽忙都幫不上,大概是最沒用的鬼了。

她現在也只能繼續拖累沈眷。

沈眷等了一會兒,白紙上沒有出現新的字,顧樹歌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沉默了一下,轉開話題,說起了案情:“我總覺得,這件案子帶着強烈的個人情緒,你有沒有得罪過什麽人?”

顧樹歌從回憶中出來,都不用怎麽思考,就下筆寫:“沒有。”

她是去散心讀書的,也是……去忘記對沈眷的感情的,哪有心思去跟人結仇。周圍的人都知道她的背景,也不會跟她過不去,所以這四年她過得很平靜,甚至連口角都沒跟人起過,更不存在得罪什麽人。

沈眷見她寫得篤定,當然沒有懷疑,說起自己的情況:“我得罪人肯定是不少的,但都是商場上的事。”

顧樹歌明白她的意思,商人都是無利不起早,她死會引起顧氏內部動蕩,可是如果是對頭幹的,那麽後面偷遺體就說不通了。

這起案子處處都藏着撲朔迷離的內情。

光靠她們兩個在家裏推斷肯定是推斷不出的。沈眷讓顧樹歌把差點被花盆砸到那回的地點,還有那個女孩子的模樣描述一遍,然後她聯系了駐英子公司的總裁,找了個借口,讓他找個靠得住的私家偵探,調查那個地點,那個女孩子,并且叮囑了不要打草驚蛇。

子公司的負責人是英國人,做這件事會方便得多。

然後她就帶着顧樹歌出門,找了劉國華來,把從顧樹歌這裏知道的事情,轉述給他。

劉國華聽完,就有些驚疑不定。

沈眷沒有打擾他思考,端着茶,想着別的事。

顧樹歌就坐在沈眷邊上,看着劉國華的神情幾度變化,然後說:“這事情,不對頭啊。”

“怎麽說?”沈眷問。

劉國華有些懷疑,又有些迷惑,說:“您看,摔花盆和車禍雖然有共同的特點,都可以裝作意外,但是相比起來,前面那件事就粗糙得多了,那個女孩子露的破綻也很随便,完全沒有一種精心算計過的樣子。而車禍,從一開始就做得很精細,毫無破綻,偷竊遺體就更不用說了,鯨落蘭這三個字我怕是這輩子都記得。”

他這一說,顧樹歌也覺得兩件事落差太大,前面那一件就像是随手做的,能成就成,不能成就算了,而後面那一件步步算計,環環精心,不止要亡者的命,還要折磨活着的人。透露着波雲詭谲,還能感覺到兇手的恨意。

“根本就不像是一個人幹的!”劉國華總結道。

這起案子更複雜了。

“難道有兩撥人要顧小姐的命?”他聲音低下來,像是自語,滿臉都是思考。

顧樹歌真覺得她可能是個假的顧樹歌,她挖空了記憶,都沒找出一個仇家,結果這私家偵探懷疑有兩撥人要她的命。

沈眷開口:“根據我對小歌的了解,她平時沒有得罪過什麽人。”

劉國華嘆了口氣,得罪過倒好了,至少有個調查的方向。

“也許是擋了某個人的路,也許是無意間掌握了誰的把柄,也可能單純就是顧小姐處處優越,礙着了誰的眼……可能性太多了,殺人動機沒法确定,這案子還得回歸到車禍上來。”

就像是拼圖,車禍是最大的一塊,從它拼起,思路要多一點。

沈眷告訴他前面那件事,是給他提供線索,拓展一下案情。但顯然,這條線索讓案情更複雜了。

兩者之間肯定是有聯系的,因為發生的時間間隔只有一個星期,不可能這麽巧。

“找到這兩者的聯系,案子就破了。”劉國華喃喃自語。

可是怎麽找呢,他一籌莫展。

劉國華很聰明地沒有問雇主線索是從哪裏來的,他倒沒想到沈眷直接把受害人的靈魂圈養起來了,只以為她們富貴人家有什麽彎彎繞繞的門道。

沈眷跟他碰完面準備去公司,上了車,才發現顧樹歌特別安靜,沒有任何動靜。

“小歌。”她叫了一聲。

顧樹歌伸出手指,在她手背上點了一下。

沈眷見她在,就放心了。

因為那一句“如果你四年前沒有離開,現在會是什麽樣的”,顧樹歌不大自在,有點不知道怎麽跟沈眷相處。

沈眷感覺到她的沉默,到停車場後,沒有立刻下車,但她好像也陷入某種制約裏,跟着沉默起來。

沉默的一人一鬼造就了沉默的停車場。

顧樹歌想不能這麽下去了。她把注意力轉移到案情上,然後想起來,她不是獨自思考的,她腦子裏有個惡念,或許她沒注意到得罪過什麽人,惡念注意到了呢。

顧樹歌覺得自己有點機智,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沈眷,順便跟她解釋了惡念是誰。

沈眷了解後,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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