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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不管是那本書上,還是從廣平寺的主持和尚口中,都已經得知,亡魂成鬼,逗留陽間只有兩個原因,一是死者的執念,二是亡魂被法器禁锢,下不了黃泉,只得留陽成鬼。
可是,執念能使亡魂留在陽間,卻不能讓她停留這麽長時間,最多七日,頭七那天是一定要走一遭黃泉路的。而法器,她們唯一的法器養魂佛,只有溫養魂體的作用,并不能留住亡靈。
于是,小歌是怎麽以鬼身久留在陽間的,就成了一個到現在都沒解開的謎團。
現在,這個謎團要揭開了。徑雲和尚鑽研了那玉佛還不到半個小時,就看出了端倪。
留下小歌的是執念,但不是她一人的執念,而是她們兩個人的執念。
沈眷重複了一遍:“兩個人的執念?”
“不錯。”徑雲和尚笑呵呵的,有些小小的得意:“若不是你前不久往玉佛中滴過血,那些殘餘的血氣擾亂了我的視線,我該在拿到玉佛的時候,就發現端倪。”
“與血有關?”沈眷問。
徑雲點頭:“血是人的精魂所在,也能承載人的意志。這養魂佛中殘留了兩個人的血氣。”
這兩個人當然就是沈眷和顧樹歌。
顧樹歌這時候,就感到既茫然且不安,因為他們說的,她都不知道。沈眷看了她一眼,安撫她不要擔心,口中則盡量把來龍去脈都講明白,以免顧樹歌聽得雲裏霧裏。
“我的血是前陣子,小歌受重創後,納入養魂佛裏時,我滴在玉佛上,幫助小歌溫養魂體。小歌的血,應該是車禍時沾上的。”
徑雲笑得高深莫測:“後面說對了,前面不對。”
顧樹歌的血是車禍時沾上的,她的血卻不是前陣子滴上的。
“血氣有好幾縷,我以意念入玉,仔細搜尋了一番,才發現,有一縷很淡的血氣被掩蓋住了。那縷血氣是你的。”但凡存在,總會留下痕跡。這句話在養魂佛裏尤其明顯,沾上過的血都會留下一縷血氣。
沈眷回想了一番,真的從記憶裏翻找出了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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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到這個符袋不久,無意中被劃破過手指,血碰到過符袋,但很少,所以,我也沒放在心上。”沈眷說道。
和尚問:“手指破的時候,你在做什麽,你想的是什麽?”
這都是兩年多快三年前的事了,而且是一件小事,一般來說,哪裏記得清。可和尚的語氣分明是篤定沈眷一定還記得。
顧樹歌看向沈眷。
沈眷也看向她,說:“那會兒,易安住院治病,我在病房裏守夜。”
顧樹歌知道易安就是她哥哥,她看了日記的前三本,裏面提到過好幾次這個人。但她的心思都在沈眷身上,竟然沒有想過這個很疼愛自己的哥哥怎麽一直沒出現。聽到這裏,她才意識到什麽,心裏驟然彌漫起一陣深刻的悲傷。
“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專家會診的結果也不樂觀。我當時想,易安出了事,顧氏少不了動蕩,小歌一定會回來。我想她回來,又不想她面對責難。可是那時候,我已經兩年沒有見過她了,不知道她現在變成了什麽樣。十八歲到二十歲,剛好是一個人從孩子長成大人,變化最大最快的時候。我很擔心她會不會已經遠遠地走在自己的路上,變化成很陌生的樣子。所以,我很迫切地想要見她一面。”
沈眷記得很清楚,細枝末節的情緒,當時在做的事全部記得。
她說的語氣很鎮定,顧樹歌不知道這些事,她聽得入神,又不由自主地分神想道,如果不是大師問她當時在想什麽,她大概永遠都不會說到這件事。
“那陣子我很忙,休息時間很少,那天又想得有點多,端杯子的時候恍惚了一下,杯子被我失手砸在了地上。”沈眷接着說,“我彎身去撿的時候,手指被碎片劃破了一層皮,但是沒見血,我就沒在意。收拾完碎片,我想到你給我的符袋,就拿出來看了看,想等小歌回來,就把這個送給她,保佑她平平安安的,我也就沒什麽不放心的了。等我要把符袋放回口袋的時候,我才發現傷口滲出了一點血。不多,我檢查了符袋,發現沒染上血。”
現在,她知道了,不是血沒染上符袋,而是被符袋吸收了。
顧樹歌聽完了,她想,為什麽她們會分離呢?聽起來,像是鬧矛盾了,可是什麽樣的矛盾會讓她離開沈眷。她看過的三本日記裏,分明字裏行間都是對沈眷的喜歡和依賴。
顧樹歌怎麽都想不起來,可是心裏卻有一種壓抑的悲傷。她看着沈眷的眼睛,突然間孤獨和想念交纏,絲絲縷縷地鑽進她的身體裏,讓她不得安生。
顧樹歌知道,這些情緒是那個時候的她的。她不記得事情了,但也許是太過深刻的緣故,情緒還殘留在她的意識裏。
和尚沒有什麽感慨,就事論事地說道:“你當時想着她,心裏有執念,執念凝結在血液裏,進入養魂佛,養魂佛裏就有了你的印記。”
他接着再說:“小鬼死亡時必定也是在想你,血液流進養魂佛,和玉佛裏的另一縷執念相融,将你們彼此交纏起來,小鬼魂魄離體,因執念暫留,養魂佛就開始發揮作用,溫養魂體,但因執念交纏,血氣相融,對養魂佛來說,你們是一體的。所以在溫養過程中,沈施主的氣息直接融入到了小鬼的魂體之中,并且越來越契合,這也是沈施主能感覺到小鬼的存在,并且一天比一天明顯的原因。至于小鬼能碰到你的血,也是因為你們的血液早就相融。”
他說着轉向顧樹歌:“你是陰鬼,歸屬陰間,沈施主卻是活人,屬于陽間,你受養魂佛溫養越久,融入你魂體中的氣息就越多,陰氣被淡去,一日比一日适應陽間,陰差自然就尋不到你,你也就能長留陽間。”
顧樹歌聽明白了,原來是因為她們對彼此的執念交纏,而交纏的執念通過養魂佛返回到她身上,溫養魂體,所以沈眷融入她體內的氣息和意志每一天都在變多。
這也是為什麽她分明是鬼,別人都看不到她,沈眷作為一個沒有道行的普通人卻可以看到她的原因。
顧樹歌不由想道,只要時間夠長久,她的氣息會和沈眷的無限相近。
她頓時覺得自己滿身上下都是沈眷的味道。不知怎麽魂體竟然就麻麻的,悸動一陣又一陣。
她忍不住悄咪咪地看了沈眷一眼。
沈眷狀似嚴肅,正問徑雲和尚:“所以我的血,喂給她,也能助她魂體穩固,出實體?”
和尚點頭,捋着白須,說道:“不錯。不過,你的血直接喂她,開始效果明顯,但幾次之後,效果就沒那麽立竿見影了。”他說着,看了顧小鬼一眼,“但凡是修煉,都是入門易,進益難,越到後頭就越舉步維艱。小鬼想要借助血液凝出實體,也算是修煉的一種,所以越到後面也就越困難重重。”
他這麽說,是看出沈眷打算用自己的血替小鬼澆築實體的用意了。
顧樹歌也聽了出來,神色凝重起來。
沈眷則是直接問道:“大師能看出不妥,想必也有應對的辦法了?”
和尚笑着點了點頭。
他确實有了辦法,這辦法還很簡單。将小鬼的事了解過一遍後,他其實很是佩服。他知道這麽多,是多年修行積攢出的見識。可這從沒接觸過這些玄奧事情的一人一鬼,竟然也讓她們憑着一股韌性,摸索出了一條路,這才是真的難得。
更何況這條路的方向,其實沒有錯,錯的是方式。
“讓小鬼進養魂佛,再把血滴在玉佛上,血液的效果将比直接飲下好上千百倍。”和尚說道,“這其中的區別,就好比一味藥,直接從地裏拔來,生嚼着吃下,和将藥草精心炮制,激發藥性後再服下,發揮的作用,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他說得淺顯易懂。
沈眷舒展眉頭,說道:“那麽剩下的難題,就是怎麽讓小歌到玉佛裏去。”
徑雲以為然。
雖然還沒有完全解決問題,但道路已經越來越清晰了。
沈眷和顧樹歌都松了口氣。和尚看了看她們,想到一件事,正想開口,但又咽了回去,想這件事,還是私下裏和沈施主單獨說吧。
話到了這裏,二人一鬼就散了。和尚得去想辦法,尋找怎麽把養魂佛變成小鬼修煉實體場所的辦法。
沈眷也想解決這個問題。這是眼下最要緊的事。
顧樹歌也在想,但她注意力不集中,想着想着,就走神到了“我身上有沈眷的味道,沈眷的氣息包裹着我”上面去了。
符袋裏除了有養魂佛,還有一張符紙,這張符紙是什麽作用,倒是忘了問大師了。沈眷坐在椅子上,突然想起了這件事。
“嗯、嗯,唔……”
耳邊傳來一系列的奇怪聲音。
沈眷轉頭,看到小鬼正看着她,眼中躍躍欲試,很有話說的樣子。
沈眷笑着問:“你想問什麽?”她以為小歌大概是想問關于養魂佛,或者是實體之類的事。
誰知,顧樹歌滿臉糾結,像是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設,鼓足了勇氣,問的卻是:“我們有沒有……過?”她不好意思說下去,看着沈眷的嘴唇,暗示她,她在問什麽。
沈眷明白了,也跟着不好意思起來,點了下頭。
顧樹歌更加糾結了,臉都皺成了一團,好一會兒,才小小聲地問:“我甜不甜?”
她怎麽突然好奇起自己甜不甜了?沈眷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維,可是這個問題,她還是答得出來,小歌當然是最甜的。
她眼中染上笑意,正要回答。又見顧樹歌一本正經地看着她,說:“我們的氣息交融,我身上有你的味道,你一定好甜的,那我也甜的吧?”
這個急轉彎,讓沈眷險些跟不上來。她竟不知道該為小歌誇她甜而害羞,還是該贊同她的說法,誇她甜甜的,又或是贊嘆一下她神奇的思維。
顧樹歌還在充滿期待地看着她。沈眷最終回答:“小檸檬,酸的。”
酸酸的小檸檬很不滿意,可是沒有辦法,畢竟她的味道,沈眷最清楚。于是接下來一整天,她都悶悶的,不開心。沈眷想哄她一句,又怕她再冒出什麽奇奇怪怪的想法來,就用別的事情,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讓她不再糾結這個。
到第二天,和尚把符袋還給了沈眷,打算回寺裏翻翻典籍。
沈眷當然答應,開車送他回寺。
将徑雲送到山腳下,準備回去時,徑雲叫住了她。顧樹歌就在一邊,她一直跟着沈眷,寸步不離,以至于和尚想要和沈眷私下裏說件事,都找不到機會。
這時他顯出欲言又止的模樣來。顧樹歌馬上就看出來了,主動走得遠遠的,讓他們說話。
這麽一來,反倒讓徑雲羞愧。
“小鬼心性質樸,本質磊落,倒是我多慮了。”和尚嘆了一句。
沈眷聽他這麽評價顧樹歌,眼神柔軟了許多:“大師要說什麽,直說就是。”
和尚也就不再拐彎抹角,徑直說了出來:“小鬼留在人間,是因為你們二人對彼此的執念交纏,所以,一旦執念消失,她也會跟着消失。”
沈眷先是一怔,随即笑了一笑,看向遠處的顧樹歌,顧樹歌站在一棵開得如紅雨般絢爛的桃花樹下,看着這一邊,靜靜地等着他們說完話。
“我知道,她也知道。”沈眷坦然道。
這件事,在徑雲大師說完小歌能留在陽間的原因時,她就想到了,小歌一定也想到了。因為昨晚她合上眼睛後,小歌說了一句:“真好。”
只有兩個字,沒頭沒尾的。但她聽懂了。
如果她們對彼此的執念永遠不消失,那麽小歌留在世上的時間,就等于她的陽壽。
而執念當然是不會消失的。所以,她們會一直相守,直到她生命的盡頭。
這樣,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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