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沈眷拿起毛巾擦了兩下頭發,心裏想着,小歌要修煉出實體大概沒那麽快,得向徑雲大師讨教,怎麽給她換身衣服。

大熱天的,總不能一直穿着厚厚的冬衣。

她的頭發很軟,擦的時候散開來,不時地蹭到顧樹歌的肩上,然後穿過去,又落下。

顧樹歌發現了,就向沈眷靠近了一點,一縷發梢落下時從她的臉上刮過。顧樹歌如願以償,抿着嘴,笑了笑,就像是真的碰到了沈眷柔軟的發梢一般。

沈眷餘光瞥見她在笑,一陣莫名,明明從監獄出來還是心事重重的,怎麽現在又高興起來了。

小歌以前雖然也忘性大,但郁悶的時候,好歹得她哄一哄,現在失憶了,連哄都不用哄,自己就好了。

傻乎乎的。沈眷在心裏評價了一句,都沒留意到自己的唇角已彎起了溫柔的弧度。

“你剛剛怎麽了?在想什麽?”沈眷問道。

她冷不丁一問,顧樹歌一愣,笑意就消失了,語氣也低沉下去:“我覺得我有點格格不入?”

沈眷的動作慢了下來,側頭聽着,示意顧樹歌講下去。

顧樹歌動了動,稍稍挪開了一點,沒有看她,低着頭,說:“那個人……”她停了一下,回想了一下那個人的名字,接着說,“祝羽,她說她做得那些事。開始的時候,我聽得很憤怒,想怎麽會有這麽壞的人。後半段,她講完莫盈,講到我的時候,我也很憤怒,但是除了不喜歡她叫我小歌,其他的,我聽起來,和聽莫盈的一樣,都像是在聽陌生人的遭遇。”

就連不喜歡祝羽叫她小歌,也不是因為她對小歌這個名字有強烈的自我認知。

而是,沈眷是這麽叫她的。

她不喜歡別人和沈眷一樣,更何況是祝羽這種不配活在世界上的人。

沈眷聽着,把毛巾搭在了腿上,溫聲說道:“你不記得過去,當然會沒有代入感。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積攢記憶,從以後回想起來,依然是滿滿的回憶。”

“嗯。”顧樹歌應了一聲,右腳在地上蹭了蹭,太用了,不小心沒入了地板,她忙看了沈眷一眼,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把腿從地板裏拔出來。

沈眷真想摸摸她的小檸檬。

“我知道的,我也這麽打算的,只要和你在一起,回憶什麽的,可以重新積攢。”顧樹歌對這個很确信,“但是,你明顯被她戳中傷口了,就是在她說到我被車子撞得面目全非的時候。雖然你很快就平靜了下來,那一刻的失态也是真的。”

能讓沈眷這樣冷靜自持的人失态,得是多大的陰影,多深的傷口。

這也是顧樹歌打斷祝羽的原因,她不想沈眷被牽着回想起那場可怕的車禍,她好不容易愈合了一點的傷口,顧樹歌不予許任何人揭開疤痕。

雖然,她只是一只很沒用的鬼,但她也要竭盡全力保護沈眷。

也正因為祝羽的挑釁,沈眷的失态,讓顧樹歌發現,她像一個局外人,她完全不知道那時候發生了什麽事,沈眷是怎麽過來的,這本該是她們兩個人的痛苦,卻被沈眷一個人承擔了。

“我好像是中途加入你的人生,而不是一直在你身邊。”顧樹歌說道。

沈眷明白她的意思了。

顧樹歌深吸了口氣,說:“你把日記給我看吧。”

她留下了七本日記,埋在公園的大樹下,沈眷把它們找到了。她看過三本,知道了她們過去的一些事。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她自己親手寫的,寫的又是她自己的生活,但她讀起來,卻沒有任何代入感,越看反而就越提醒她,她已經把她和沈眷的過去全部忘記了。

顧樹歌看了三本,就排斥起這些沈眷視若珍寶的日記來。

然而目前來看,除了這些記載了她們過去記憶的日記本,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能讓她知道以前的事了。

日記被沈眷非常妥善地放在一只盒子裏,盒子擺在書房的櫃子裏。顧樹歌親眼看着她放的。

沈眷聽完了,沒有起身,去給她拿日記,而是想了一會兒,然後說:“徑雲大師那邊應該沒有這麽快,明天我帶你出去走走吧。”

顧樹歌疑惑,問:“去哪裏?”

“去我們以前一起去過的地方。”沈眷笑着說。小歌不喜歡那些日記本,否則也不會只看三本就不肯再碰了。要知道往事,也不一定非要通過紙筆記錄。

這是她們兩個人的回憶,小歌忘了,她還記得,她會把過去告訴她。

顧樹歌慢了一拍才明白過來沈眷話中的用意,雙眼頓時明亮起來,笑容怎麽都壓不住。

而廣平寺中,被顧樹歌和沈眷一起惦記着的徑雲卻不怎麽好受。

天暗下來了。

春末夏初,月亮上山早,夕陽還未全部落下,月亮就挂在了天邊。

徑雲跪坐在一方坐褥上,主持坐在他的對面,對他所有說辭,都不為所動。

“你也不必跟我說什麽看看‘人心和陰鬼相比,能有幾分高尚’。我當然知道人心詭谲,不是每個人都心存良善。可鬼,卻是每個都有作惡的可能的。”主持堅持道。

徑雲實在不解:“師兄諸事寬容,怎麽偏偏就對鬼怪抱有偏見?”

主持不能贊同他說法,問:“什麽叫偏見?難道陰鬼不是心中存惡,極有可能爆發出惡念?”

“師兄說的沒錯,可那小鬼的惡念已經被壓制了。”

“萬一壓制不住,萬一又起波瀾,師弟怎麽就能保證,她絕對不會變成惡鬼?”主持反問,徑雲張了張口,主持打斷他,接着說,“我盼着你回來,是想你能跟我一起頂住顧家的壓力,不是讓你站到陰物那方,一起來說服我的。”

主持如此固執,徑雲沒辦法了,只好坦言:“不說服你又能怎麽辦?藏經閣的鑰匙在師兄手裏,我要進去,必須得有你的批準。”

這算是示弱了,但主持并沒有得意,反而露出一絲不自在來。徑雲看見了,緩緩地搖了搖頭:“師兄那回讓沈施主去白龍寺找汲取靈氣的辦法,說白龍寺中典籍最多,可是打了诳語。”

廣平寺與白龍寺幾千年之前往來甚密,兩寺都是很具底蘊的大寺,而在佛門的名聲,廣平寺的聲望甚至要高上一籌,出過不少得道高僧。高僧們降妖伏魔,一代代積累下來,藏經閣裏就有了許多與修煉有關的典籍。白龍寺那邊也是如此。

後來世事變幻,廣平寺地處深山,山路難行,香客漸漸少了,而白龍寺在城裏,香火越來越旺盛,甚至還一度成了封建王朝的皇家寺廟。人多了,利益多了,紛亂也就來了。

白龍寺在六百年前出了一名邪僧,邪僧急功近利,且極為迷戀人間權勢,他為走捷徑,竟然從寺中藏經閣裏找出了一本邪修的心法,把自己修成了歪魔邪道,還迷惑人間帝王,成了王朝的國師,享盡富貴,作惡人間,殘害了無數忠良和百姓。

後來是廣平寺與白龍寺的幾名高僧一起出手,才降伏了他。而白龍寺,則因為邪僧掌權後,瘋狂迫害本寺師兄弟而人才凋零。

為了防止再出一名邪僧,白龍寺的主持與廣平寺的主持深談了一番,決定将寺中修煉相關的典籍全部轉到廣平寺的藏經閣中收藏,為防有人竊書,幾本格外要緊的典籍則被鎖進了匣子裏,鑰匙則有白龍寺的主持保管。

到現在六百年,廣平寺和白龍寺經過幾代傳承,不知從哪一代起,往來就淡了,到現在,更是形同陌路。藏了典籍的那只匣子還在廣平寺的藏經閣裏高高供起,可那枚又白龍寺主持保管的鑰匙,卻已經不知去向了。

主持作為廣平寺本代的負責人,當然知道這些往事,也知道要找修煉典籍,最好就是從本寺找起。徑雲也是因此才辭別沈眷,回到寺裏。

可他為誤導沈眷,卻讓沈眷去了白龍寺,這分明是打了诳語。

主持鐵青着臉,默然不語。

徑雲也知他為難,一面是畏懼顧家的權勢,怕沈施主一怒之下,對這深山小寺不利,另一方面又是真的擔心會縱出一只惡鬼來,于是只得拖着。

有些話,徑雲一直不曾說過,怕師兄聽了難過,這時卻不得不提一句:“我們師兄弟一起入的門,一起參佛法,一起修佛道,我小有所成,師兄卻一直泥足不前。這是為什麽?我想過許多年,畢竟我們參的是一樣的佛,修的是同樣的道,師兄心存慈悲,悲憫世人,從未偏離我佛法旨。”

主持身形一僵,脊背一點一點地挺直。

“後來,我在俗世行走,見了許多人許多事,我就想,會不會是師兄的執念太深。因佛法不成,于是忌憚鬼怪,因忌憚鬼怪有偏見,違背我佛慈悲,衆生平等的法旨,于是佛法更加無所進益,落進了一個怪圈裏。”

徑雲緩緩地說了出來。

主持不敢置信地看向他,顫聲道:“你為一個小鬼,這麽跟我說話?”

佛法修不成,一直是他的遺憾,他也一直在苦修,尋找突破的契機,可惜數十年無所進益。

這一直是他心裏的一根刺,卻被徑雲揭了出來。

徑雲搖頭,正色道:“我早就想說了,可不知從何說起,可這些年,師兄一邊忙着寺中的庶務,支撐寺裏開支,一邊卻對鬼怪越來越有成見,我看得着急,卻不敢輕易提起。這次,只是一個契機。

“沈施主所行,你雖然在山裏,也應該知道了,她行的是大善,救的人恐怕比你我救的加起來還要多,而那小鬼,生前不曾作惡,死後還更膽小了,更加不會作惡。這樣的一人一鬼,只有一個心願,就是餘生能有彼此作伴。佛愛世人,我們佛門中人,蹈盡紅塵,為的不過是行善積德,勸惡從善而已。而她們這小小的心願,你我就不能施以援手,幫助她們嗎?”

主持身形繃直,嘴角緊抿了,白須微顫,顯得有些頹喪。

徑雲不忍,說了一句:“師兄好好想想。”站起身,離開了。

他回了自己的廂房裏,沒有睡覺,而是就着夜色,打坐一晚。第二天天亮,他想着如果師兄還不肯答應,就先去白龍寺中找一找那枚鑰匙,讓師兄好好靜一靜,想一想。

只是,那枚鑰匙究竟在何處,他确實毫無眉目,只怕有一番好找。

他走出廂房,山裏空氣清新,太陽剛上山,還帶着一股涼意,他深吸了口氣,打算去後山練一練拳,手機就響了。

于是,徑雲就在這古樸的山寺裏,穿着古樸的僧袍,很不和諧地拿出一個老年機,按量屏幕一看,是條短信,沈眷發來的。

徑雲打開短信,只見信上說:“大師有沒有給小歌換身衣服的辦法?”

徑雲看完,總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錯了,小鬼又不會冷,也不會熱,衣服更不會髒,怎麽還會需要換?

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還是那句話,沒看錯。

徑雲這就不明白了,怎麽沈施主就想給小鬼換衣服了。

他把手機裝回口袋,一面向後山走去,一面思索原因。

然後,他就想起,在塵世行走的時候,有一次,他進到一間商場,看到有一名女施主用手機給裏面的小人換衣服換帽子換褲子,還戴各種首飾,聽那女施主和同伴講話,稱之為換裝游戲。

莫非沈施主也是在進行換裝游戲?

唉,一人一鬼,隔着陰陽,也怪可憐的。徑雲很能體諒,認真地思索起給小鬼換裝的辦法來。

遠在城裏的沈施主還不知質樸的徑雲大師将她的行為曲解成什麽樣了。她已經醒了,她放下手機,躺在她身邊的小檸檬還在繼續昨晚睡前的話題,一個勁地追問:“你到底喜歡吃桃子還是檸檬?”

沈眷真是無奈,檸檬這麽酸,怎麽咽得下去。

但小檸檬非要知道一個結果不可。

沈眷總算想起來了,昨天小歌在山腳下見了桃樹,問她桃子好吃嗎,還問她喜歡甜的,還是酸的。她回答甜的。

大概小歌是覺得自己輸給甜甜的桃子了,于是惦記着,念念不忘。

“你喜歡吃檸檬還是桃子,為什麽不回答我?”小檸檬锲而不舍。

沈眷聽到“吃檸檬”三字,就條件反射地覺得牙酸,但張口,還是十分鄭重地答道:“檸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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