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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寫了字,顧樹歌見過自己寫的東西,一眼就看出這上面是她的字跡。
她沒有立刻拿出來,而是瞅了瞅這盒子,又擡眼看了看書架的底層。把紙箋放在一個不起眼的盒子裏,又把盒子藏在不起眼的書架下,這些紙箋是她藏在這裏的吧?
顧樹歌把盒子放在桌上,興致勃勃的,像是尋到了寶藏的探險者,她把紙箋拿出來,大致一數,足有七八張。
把盒子推得遠了些,顧樹歌坐在桌子邊上,就着臺燈的光,看了起來。
第一句就是,“我愛沈眷。”
短短四個字就把顧樹歌看臉紅了,魂體一點點地回暖,像是有了溫度,滾燙熾熱。她在心裏默默地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胸口處也跟着滾燙起來。
紙上有日期,有天氣,是日記的格式。
顧樹歌看到大學兩個字,眉心跳動,像是回到了那個冬夜,窗外是鋪天蓋地地飄雪,窗上是白茫茫的寒霧,她坐在這個位置,就着臺燈,拿着羽毛筆,在紙上緩緩地落筆。
她再往下看,洋洋灑灑幾千字,記錄的是她死後的事情,描繪最多的,是她自己的心情和沈眷的反應。
情緒跟着字句湧動,不知不覺間就和字句間的心情銜接起來了。
死亡之後的茫然,看到沈眷的心痛和不知所措,直擊心扉,仿佛回到了當日。對沈眷的愧疚,擔憂紛湧而來,同時想起的還有過去許許多多個夜晚,她在英國的公寓裏,拿着手機,等着鈴聲響起,等着沈眷每天晚上的那通的電話。
愧疚、害怕、期待和愛雜糅的矛盾情緒在她胸口炸開,顧樹歌咬住下唇,腦海中一片混亂,有許多聲音同時響起,如同時光回轉一般,帶着光與回聲,從她腦海中飛速奔來。
顧樹歌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可她沒有停下,強迫着自己忍受這種不适,繼續往下看下去。
字跡很輕,像是漂浮着,鬼的力道本來就沒有多少。顧樹歌跟着紙上詞句的描繪走,情緒也被帶動起來,她像是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完全地融入進當時的氛圍裏。
沈眷去了車禍現場,她的情緒險些失控,她回到家,坐在黑暗裏,長久地沒有聲音,她擡手捂住臉,眼淚從指縫間滲出來,絕望和痛苦融在眼淚裏。
顧樹歌看過自己的日記,沒有什麽觸動,裏面全是她自己的開心與難過,快樂與不舍,可是這幾張紙箋上的內容,同樣是她寫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因為這幾張紙箋上,有沈眷的悲傷和痛苦。
沈眷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她想盡辦法的去找她,全然沒有想過,這點微弱的存在感會不會只是她過于想念的錯覺。她試了一種又一種的辦法,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上面,她沒有想過這世界怎麽會有鬼,人死之後,又怎麽可能回來,更沒有想過哪怕,真的有鬼,她真的還在世間逗留,她們陰陽相隔,已經是永別。
沈眷什麽都沒想,她一心一意地只有一個念頭,讓她回去,回到她身邊,哪怕招來的是一只惡鬼,也在所不惜。
她不時地和空氣說話,沒有回應,就像是一個瘋子的自言自語,但她不在乎,她不停地說,用最溫柔的語氣,用最克制的話語,像是平常的對話一般,不提一句害怕,不說一字遲疑。
但顧樹歌從字裏行間感受到了沈眷強壓在心底的崩潰。
她從自己的情緒,帶入到了沈眷的情緒裏,心頭滴血。
如果那時,沈眷費盡了心思,用盡了辦法,還是得不到她的回應,聽不到她的聲音,看不到她沾了血後,畫出字跡,沈眷會怎麽樣?
她會不會一輩子,就依靠着午夜十二點的幾分鐘存在感,告訴自己,小歌還在,然後一天天的,對着空氣說話,依靠着每天午夜的幾分鐘支撐着度日。
幸好,命運還算眷顧她們。一點點的,從只有十二點的幾分鐘存在感,到能碰到血,到她的存在感越來越久,情況在不斷地改善。
顧樹歌回想起來了,那一段時間的事情,從字裏行間描繪出的畫面,她回想起來,那應該是最黑暗最無助的幾天,可是記憶裏卻全是堅決和樂觀,在這座宅院裏,在書房、客廳,沈眷靜靜地和她說話,沖她微笑,安撫她,鼓勵她,依稀間還有月歲靜好的寧靜。
她是怎麽做到的,顧樹歌想,沈眷是怎麽做到這麽平靜的,她當時身處其中,沒來得及感受,現在回憶起來,沈眷是用怎麽溫柔愛護的心情,把不确定、徘徊遲疑和害怕潛藏在心底,只把帶着笑容的那面展示給她。
顧樹歌想起來,心疼愧疚,恨自己做得不夠好,讓沈眷承受得太多。
記憶随着紙箋上的內容紛至沓來,亂且多,還雜,通過情緒的方式,愧疚的,欣喜的,內斂的,慌張的,一幅幅畫面,不只是紙上描述的,還有很多年前的,小時候的,學生時代的,在英國時的,按照情緒的不同,全部湧現上來。
顧樹歌來不及接納,腦袋脹痛起來,她忍着痛意,往下看,但紙上卻只寫到第二次去廣平寺就沒有了。
顧樹歌愣愣地呆坐着,後面呢,她想,後面發生了什麽,頭痛欲裂,伴随着慌亂和猝然空落下來的情緒。
“小歌。”沈眷的聲音響起。
她不知什麽時候來的,站在門邊,這間卧室沒有開大燈,顧樹歌只點了桌子上的臺燈,沈眷也沒去按開關,她的身體在黑暗中,走了出來。
她穿着睡裙,看着她,目光關切:“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轟的一聲,有什麽在顧樹歌的腦海中炸開,她看到了一幅畫面。
在雪中,在外面的那盞路燈下,她面前是一個戴着墨鏡,戴着口罩,戴着帽子,穿得厚厚實實,把自己包裹成一個黑影的人。
黑影擡着頭,看向她的身後,喉嚨裏發出一聲輕嗤,像是有什麽很好笑的事。
顧樹歌猛然轉頭,看到沈眷站在窗子的後面,隔着水汽模糊的玻璃窗,朝着這邊看來。
沈眷穿着睡裙,和現在的樣子一模一樣,關切,且焦急。
“你怎麽了?”沈眷又問。
顧樹歌從回憶中出來了,她怔怔地看着沈眷,毫無意識地開口:“我想起來了。”
這是她中彈前一天的事,這些回憶錄也是那天晚上寫的,站在路燈下的黑影是祝羽,她追出去了,險些被惡念打敗,沈眷及時趕到,救了她。
第二天,警方查到了兇手是祝羽。
祝羽瘋了,在顧家門外埋伏,試圖用槍擊斃沈眷,她擋下了子彈,然後消失。
整個過程,還有以前所有的事,她都想起來了。
沈眷顯得意外,但還是露出了一個笑容。但顧樹歌卻覺得心疼,這個笑容和她記憶裏的無數畫面重合,雲淡風輕,溫柔淡然,沈眷習慣了把劇烈情緒藏在心底,習慣了替她承擔所有。
顧樹歌抿緊了雙唇,目光筆直地看着沈眷,她分不清是什麽,是心疼是心動,是想要擁抱親吻的欲望,是無法觸碰的着急克制,是想要和沈眷說一萬遍我愛你的沖動。這段時間無處安放的愛與依賴一下子有了寄托處。
于是她試探着開口。
沈眷感覺到顧樹歌頭上突然出現了波浪線,很多很多,多得仿佛滿世界都是,她愣了一下,心間猶如春暖花開,喜悅遍布了她的全身。
“我愛你。”她聽到顧樹歌說。
沈眷不知哪裏來的眼淚,眼眶瞬間濕了。
小歌沒有記憶,她覺得沒關系,只要她好好地在她身邊就好了。所以她并不擔心,也不心急。
可在這一刻,沈眷才發現,她是着急的,也是害怕的。害怕小歌再也想不起來,害怕過去那麽多好的壞的,都成了她一個人的回憶。害怕她再也看不到這些波浪線,再也感受不到小歌對她的心動。
“別哭。”顧樹歌沒想到會惹哭了沈眷,手足無措地過去。她小心翼翼地擡手,想要安撫沈眷的肩,可是手就從沈眷的肩上穿過去了。
如果鬼會冒汗,顧樹歌就急得大汗淋漓了,她口中不停地說:“別哭,我在的,姐,我想起來了,你開心嗎?”
“我開心。”沈眷聲音喑啞,她試圖微笑,可喜極而泣時的笑容總難以綻放,她顫着聲,“你再說一遍。”
顧樹歌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沈眷要她再說一遍什麽,她眼中滿是笑意,滿是缱绻的溫柔,和此生難舍的依賴,鄭重地說:“我愛你。”
沈眷感覺到了越來越多的波浪線,就像此刻的幸福,把她淹沒,她難得地感到不知所措,看着顧樹歌,雙唇微啓,過了一會兒,然後她轉身飛快地走了。
顧樹歌忙跟上去,在身後追問:“姐,你去哪裏?”
沈眷怕自己現在看起來會很傻,不敢回頭,只是口中說:“我想抱抱你,我要給徑雲大師打電話,問問他,有沒有找到辦法。”
可是現在天還沒亮,是淩晨。顧樹歌有些傻眼,沈眷說完,自己也想到了,她停下了腳步,背對着顧樹歌。
顧樹歌緩緩地走了過去。
她此生的不鎮定,全在此刻了。沉着冷靜也在小歌那兩聲“我愛你”中不見了。
沈眷微微擡起頭,合上眼睛,她平靜了一會兒,轉頭看着顧樹歌,對她笑着說:“小歌,我想抱抱你,想你趕快有身體,想和你好好地過日子,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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