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望月(三)

當最後一絲天光淹沒在山巒盡頭,大而朦胧的月亮在青星的簇擁下升了起來,将黯淡的清輝降落在人世間。

遠離熱鬧喧嚣的搖曳花叢之中,兩人身形逐漸凸顯,如深深暮色中的深黑剪影。

尹源盯着默不作聲的易淮,一舉一動越發咄咄緊逼,“回答我,為什麽?”

易淮猶豫地開頭,“因為……”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他到底還是沒把這句話說完。

仿佛是看穿沉默背後的那些東西,尹源嗤笑了下,“發呆這種借口用一次就夠了,再來我不會上當的。”

易淮一時語塞,“……對不起。”他都說不清自己到底在期望什麽,又在為什麽感到遺憾。

“為什麽要道歉?”

尹源大跨步向他走來,陰影覆滿視線的剎那,他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其間卻聽見了一聲嘆息。

與想象中的冷硬粗暴不同,尹源的手掌落在了他的頭頂,輕輕地拍了下,動作甚至稱得上溫柔。

另一個人的體溫傳遍四肢百骸,如此鮮明。對于這樣的觸碰他不自覺地閉上眼睛,酸澀的熱流從某條罅隙中流了出來,幾乎要将他的內裏徹底融化。

太久了,十年的時間能夠改變許多東西,無論他怎樣告誡自己,不許忘記,可事實就是連那個人的模樣他都快要忘記,哪怕是最深的夢境都只剩下模糊的輪廓與依稀的聲音。

我還能認出他嗎?假如之前他還有一絲絲疑惑,那麽在尹源手指觸碰到他的一瞬間他就确定了。不會錯的,就是這個人,他不會認錯的,哪怕這個人化成灰燼他也認得這個人。

他還活着啊。羅弈沒有騙他,他的确活着。确定了這一事實以後,過去壓在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下來。這樣就夠了,大概吧。

“你要和我說什麽?不說出來我怎麽會懂?”

說出來就一定會有結果嗎?他曾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個人,所以從未想過如果再見的話要和他說些什麽。他想問這個人,這麽多年你過得好嗎,可喉嚨裏像是堵住,幹澀得要命。

“聶……”他想說的不是這個,但這似乎是他唯一能發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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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被塵封在記憶最深處的名字打碎了所有的旖旎,尹源如同觸電一般收回手。

魔法消失了,他們重新回到冰冷的現實。

“我是尹源,只是尹源。”

不知道是為了說服誰,他生硬地強調,“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只是你用這麽可憐的眼神看着我,我就忍不住想要安慰你一下。你不要想太多。”

果然是這樣。易淮毫不意外事情會變成這樣。他是為了複仇才回到這裏。

只是為了複仇。

“我不會說出去的。”

尹源皺起眉頭,看樣子有話要說。

“很抱歉打擾你們,但我等不下去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易淮僵硬地轉過頭,而費川好整以暇地報以回視。

他什麽時候來的,又在旁邊看了多久?易淮的神經再一次繃緊了,他在心裏暗罵自己的不謹慎,居然分心得這樣厲害,連後面多了個人都不知道。

目的達到的費川意味深長地目光掃過尹源,落在易淮身上,“羅總找他有點事,你們有什麽事可以改日再說嗎?”不等尹源和易淮發話,他又繼續說,“如果沒意見的話,我們這邊的人我就帶走了。”

他将“我們這邊的人”幾個字咬得很重,易淮知道這是誰的意思,不再看尹源的臉,乖順地去到費川身邊,與他一同離開。

“給你添麻煩了。”

“羅總派下來的事怎麽能說麻煩呢?哎呀,我差點忘了。”費川拍了下腦門,扭頭沖站在深紅花叢中的尹源喊道,“溫小姐讓我帶話給你,她在禮堂那邊的花房等你。”

走到一半的時候,易淮終于忍不住快速回頭看了一眼。

尹源已經不在那裏了。他去找那位溫小姐了。他的舌根有些發苦。

·

“有這麽戀戀不舍嗎?就算這尹源長得不錯,我們羅總也不差啊,至于像一輩子沒見過帥哥一樣嗎?最不濟還有我呢。”

大概是知道易淮要倒黴了的緣故,回禮堂的路上,費川身上那股子幸災樂禍的勁都快要壓不住了。

“他是什麽時候注意到我不在的?”

易淮對他的陰陽怪氣早就有了免疫力,很自然地把談話拉回了正題。

費川看了他三秒,看出他不會再給自己提供更多的樂子,便稍微收斂了一點,不過說話還是帶刺,“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你不會覺得你的這點小動作能瞞得過他吧?”

“噢。”

易淮應了聲就不再說話。

“別再出岔子了。”

說這些話時費川沒有再嬉皮笑臉,嚴肅得都有點不像他,“既然羅總帶你來了,除非他喊你滾,你就得時時刻刻在他身邊,不管他是否需要。”

“我……會的。”

回到酒會以後,他和費川盡職盡責地站在一旁做羅弈的陪襯,替他攔住一些沒什麽眼力勁的家夥,喝他不想喝的酒。

饒是這樣羅弈還是被灌了不少酒,連帶他和費川都有些醉了。不過他還是沒有忘記自己剛回來的時候羅弈那飽含警告意味的眼神。他提心吊膽地等所謂的懲罰,卻一直沒有等到下文。

在他七上八下的間隙,溫家的傭人已經把他們帶到備好的客房前面。

“你喜歡男人還是女人?”

傭人離開以後,冷不丁羅弈問了他一個他從沒想過的問題。他低頭看着大理石地磚的紋路不作聲,腦子裏奔騰過無數荒謬的想法,唯獨一點格外明确,就是這問題他拒絕回答。

羅弈沒得到答案竟也不惱,“那你有裸睡的習慣嗎?”

“……沒有。”他眼角跳了一下,與之一同而來的是一個很有點大不敬的念頭:羅弈吃錯藥了嗎?

“唔,這樣也好。”羅弈自顧自地笑了起來,與費川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被蒙在鼓裏的易淮完全不知道他們在唱什麽戲,但這不妨礙他汗毛倒豎,“請問有什麽事嗎?”

“早點睡。”喝多了的羅弈比往日看着親切一些,不再陰沉沉的讓人脊背生寒,卻很容易讓人想到黃鼠狼給雞拜年和狼外婆一類形容,“你之前老發呆不就是沒睡好?”

“好的。”

暈暈乎乎的易淮下意識地想要推左邊那扇門——他和費川一左一右,羅弈在中間,這樣出了什麽事他們能及時趕到。

“不對,你的房間是那一間。”

不料費川不輕不重地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中間。

“晚安,做個好夢。”

在門關上以前,他聽到羅弈這樣叮囑,手臂上登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恐怕會是個無眠之夜。

·

外面天還沒亮的時候,易淮猛地從睡夢中醒過來。

平心而論,溫家的客房布置得很舒适,床墊的軟硬也很适中,只不過過去的經歷導致他在陌生環境裏一直睡得很淺,就像此時,讓他醒來的是長久生活在危機中養成的野性直覺。

外邊窸窣的動靜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豎起耳朵仔細聽,門被人推開,他仍舊躺在床上動也不動,靜觀其變地等待這不速之客的到來,只是手伸到了枕頭底下,摸到某樣硬物才稍稍安心了一點。

有什麽柔軟的東西落到了地毯上,緊接着是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這人進到卧室裏邊,來到他的床前,俯下身子,他嗅到一陣微甜的馨香。

女人柔軟溫熱的胴體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幽光,略微急促的呼吸聲卻格外清晰。

原來是這個意思,見她沒有動手的意思,他鎮定下來,“我不是羅弈。”他放開手中的槍,握住撫摸自己臉頰的那只手,坐起來拉下臺燈的繩子。

這悄悄潛入的不速之客随即暴露在柔和的燈光下。

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或者說少女,他在心裏粗略地估計了一下,她看起來只有十**歲,最多也就二十出頭,光潔的皮膚反射着象牙般的光澤,從五官輪廓來看很明顯是東歐混血。

“我不是羅弈,我是他的手下。”生怕她聽不懂中文,他又把這句話換成英語說了一遍。

她不着寸縷地蜷縮在他的床邊,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驚慌和羞恥。

也許換了其他人會覺得這場景十分香豔,但對易淮來說,他實在不知道該把眼睛往哪放,想了幾秒就把床上的毛毯遞過去,她猶豫了幾秒,還是接過了毛毯,緊緊裹在身上。

“如果你要找羅弈的話,他在隔壁,我可以幫你把他叫過來,你需要嗎?”

他語調很溫和,但這女孩的臉色立刻變了。

很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在羅弈身邊待太久了以至于染上了刻薄的壞習慣,明明能說些別的話讓這女孩不那麽害怕,卻偏偏選了最糟糕的一種。

“不要……”看到他伸手去夠自己的手機,她發出細如蚊吶的聲音,“不要……”

易淮懷疑要不是她沒穿衣服,可能她真的會跳起來從他手中把手機搶過去再摔在地上。

就在他和她僵持的同時,他的手機響了。都不用他分神去看來電提示,會用這個鈴聲的只有一個人。

是羅弈打來的。

羅弈把他推出來當擋箭牌,肯定是早就料到有人會不安分,想要動些見不得人的手腳。現在就看羅弈想要怎麽處理這件事了。

“易淮,你醒着嗎?”

不醒着的話又怎麽能接電話,羅弈明知故問。

“羅總,有什麽事嗎?”他接起來,順便下床挑起外套穿上。

聽到他的稱呼,那女孩瑟縮了一下,幾乎要把自己徹底埋在毛毯裏,與這個世界隔絕。

“到我房間來一趟。”

單這句話是很引人浮想聯翩的,可緊接着羅弈的下一句話就把這種若有若無的暧昧打碎了,“順便把另一個人也帶來,我有話要問她。”

易淮挂掉電話,看向床上那團可疑的凸起物,“穿好衣服跟我去見羅總,他要見你,快點。”

本着紳士風度他背過去等了一分鐘,這女孩還是沒從毯子裏面出來,他嘆了口氣,按捺着那點尴尬過去撿她脫掉的衣服——如果他沒聽錯的話,她的衣服脫在來時的路上。

這都誰教的?怎麽會有人覺得用這種下三濫手段就能拉攏到羅弈?他一面想一面走,然後就對上了……一條浴巾,臉登時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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