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望月(四)

“哈哈哈哈哈哈哈。”

費川笑得直不起腰,整個客廳都是他誇張的笑聲,讓人懷疑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這麽好笑。

易淮悄悄看了眼旁邊的女孩。約莫一刻鐘以前,她只披了條浴巾就被送到了他的床上,倒不是說他不能理解這點——倘若這女孩藏了兇器在身上,好好的拉攏就得變成結仇——但這模樣實在有礙瞻觀,他沒辦法,只好打開衣櫃拿了件吊牌都沒摘的男式襯衣拿給她暫時遮體。他還沒有解除對她的懷疑,可如果這副驚悸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暈過去的神态裝出來的,那她真應該去拍戲,沒準還能小有所成。

想好事情的羅弈比了個停的手勢,費川即刻收聲,仿佛腦子裏內置了一個開關,按鈕就在羅弈手上。

“誰讓你來的?”

這也是易淮想知道的:往羅弈床上送人這麽沒品的事到底是誰幹的?

被問到的人動了下嘴唇,緊接着就把頭低低地埋了下去,不敢看羅弈的眼睛。

“不想說?嗯?”

側邊的易淮很清楚地看見她臉上好不容易有的那點血色又褪得一幹二淨。

“反正就那麽幾個人,你不會以為你不說我就猜不出來了吧?”

這點上易淮倒是同意羅弈的看法——光是能神不知鬼不覺弄到客房鑰匙這一點就把範圍縮得很小了。

“我數三聲,三,二……”羅弈停下,補了一句,“這是你最後的機會,送你來的人沒跟你說過我的事?”

羅弈話音剛落,她的心理防線便崩潰了,“是溫……溫先生。”

“哪個溫先生?”羅弈的口吻十分溫和,但易淮跟在他身邊這麽多年,聽得出來這是他失去耐心的前兆。

連溫正霆和他的兩個兒子在內,這棟宅子裏一共有三位溫先生,而羅弈一貫信奉要麽咬死了不說,要麽就別吞吞吐吐。不上不下最惹人厭煩。

“溫志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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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知道了。”羅弈神色稍稍放松下來,“謝謝你告訴我。”

“老板,你打算怎麽處理她?”說話的是費川,他像檢查貨物一樣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直接送回去?”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如果我被趕出來,我真的會死的,我會死的。”不知送她來的人威脅了她什麽,她竟敢頂着羅弈給的巨大壓力低低哀求,“求求您了……”

“難得溫大少好意,不給點表示豈不是太不解風情?”羅弈看夠了她驚恐無措的模樣才緩緩地說出自己的決定,“你在隔壁見到的人是我,結果我沒有碰你,平穩地過了一夜。這樣夠了嗎?”

見她還在愣怔,費川哂笑,“看什麽?回去睡覺啊。”

她猶豫地瞥了易淮一眼,費川個不着調的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他是同性戀,對女人硬不起來。”

“不是……”

“要對你做什麽他剛剛就做了還等得到現在?”

費川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要聽不懂就真的是腦子有問題。她頭也不回地逃出了客廳,費川跟過去看了眼,确定她進了隔壁的門才再回來。

“你們怎麽看?”

無關人士離場,羅弈靠在沙發上,很惬意地等底下人各抒己見。

先說話的費川。他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不管這招有多老土,至少溫老大弄了個漂亮姑娘來,沖這個我都要贊揚他一句。”

“什麽意思?”

費川搖頭晃腦地繼續說,“老板您這麽多年不結婚就算了,連情婦都不找一個,外邊都在傳您是同性戀,萬一溫老大趕這趟時髦找了個小男生來,這事大概就沒這麽容易收場了。”

羅弈明顯不打算把自己的私事拿出來八卦,“易淮,你說。”

易淮是沒膽子在羅弈面前口花花的,整理了一下思緒,不徐不疾道,“我覺得……應該是分公司跟溫繁做航運生意的事情傳開了,溫志誠誤以為您打算站隊,急着想要拉攏您,但用錯了法子。”

“就是說那扶不上牆的阿鬥急眼了。”

易淮沒看插話的費川,“差不多是這樣。”

溫正霆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溫志誠是跟明媒正娶的老婆生的,今年快五十,在溫家一家常年虧損的海運公司裏做閑職。

按常理來說溫志誠應該是溫正霆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在他二十多歲的時候,他母親那邊的人就在酒桌上旁敲側擊地問過溫正霆,是不是該在家族裏給他安排點事情做。本來他們想的是就算拒絕也不會鬧得太難看,沒想到溫正霆把酒杯拍在桌子上,斬釘截鐵地說了四個字:“絕對不行。”

看穿大兒子庸碌無能本質的溫正霆在隔年帶回了一個男孩親手撫養,這就是二兒子溫繁。

他是溫正霆和某位不知名情婦生的,今年二十五六,就比孫女溫藜大幾歲,行事作風和年輕時的溫正霆宛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要不瞎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兒子才是溫正霆認準的繼承人。

“我不是問這個。”羅弈搖搖頭,像是對他們兩人都感到失望,“我問的是你們怎麽看溫志誠選擇拉攏我這件事本身。”

費川剛想搶答就被羅弈不冷不熱地瞥了一眼,“讓易淮說,說真話。”

頂着這兩個人的眼神,易淮壓力大極了,他仔細斟酌了很久,帶着幾分不确定開口,“溫家此時內憂外患,不應該再……引狼入室。”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很輕,但羅弈還是聽到了,他的神色驟然陰霾了一剎,害得易淮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引狼入室?”羅弈眉宇間的陰雲散開,眼中閃着森冷的光,嘴角卻緩緩勾起,“你說對了。連溫繁都曉得提防我,溫志誠真是蠢得沒救。”

“這時候盯着溫家的絕對不止我一個人,如果要說的話,溫志誠這種胸無城府的蠢貨的确是最好的切入點。”

見羅弈對他的答案很滿意的樣子,易淮這才松了口氣。

·

說完正事以後就該散,費川伸了個懶腰就要往外走,忽然羅弈叫住易淮,“你留一下。”

哪怕嫉妒得眼睛都要噴火,費川還是老實地出去,再順手給他們把門關上。

客廳裏只剩下易淮和羅弈兩個人。因為出來得急,易淮只随便套了件T恤在身上,頭發也有點亂糟糟的。

“不覺得她很像一個人嗎?”

有那麽一瞬間易淮完全不知道羅弈在說什麽東西。

“明明不情願得要命,卻被逼着到我這裏來讨好我這個魔鬼。”

這一刻他确定了,羅弈的酒還沒完全醒。

因為清醒着的羅弈不會跟他說這麽多廢話。他不懂羅弈這個人,就像他不懂羅弈為什麽沒有殺他,反而送他去上學,教他用槍和搏鬥,把他養到這麽大,再在自家公司裏給了他一份說不上好壞的工作。

他不知道羅弈圖的是什麽,但他很清楚,沒有人會這樣對待殺父仇人的孩子——橫亘在他和羅弈中間的不是別的,是上一代人用鮮血寫就的、赤裸裸的仇恨。

他的父親出賣了羅弈的父親羅冠英,而羅弈為了複仇逼死了他的父母,這份仇恨永遠都不會有消弭的那一天。

“……其實是不一樣的。”

羅弈揚眉,哦了一聲,仿佛在問為什麽。

易淮垂下眼,悄悄把身體的重心換到另一邊,然後輕聲說,“沒有人逼迫我,我是自願的。我的性命還有別的什麽都任您處置,我沒有一點怨言。”

“為了聶郗成你什麽都願意做嗎?”

從羅弈嘴裏聽到這個名字,他說不清自己是怎麽想的。

少年時期他內心總有個陰暗的聲音在說聶郗成死了,是羅弈騙了他,可傍晚時分,那個人的體溫是如此鮮明,鮮明得他又一瞬間以為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

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不論他最後會怎麽樣,這件事本身都是值得的。

“……我不知道。”

這是他最今夜裏說過的許多句話裏最真誠的一句了。

或許羅弈期望聽到的答案是“是”,但“什麽都願意做”的範圍實在是太過廣泛,他沒有辦法這樣簡單地應下。畢竟就算是他也有不願意做的事情。

果然,羅弈嘲弄地笑出聲,“哦?你連為他去死都願意現在卻說你不知道,你在愚弄我嗎?”

“不是的。”

他不去看羅弈的臉,“準确來說,那個時候我根本沒空想這麽多,我不過是剛好做了我唯一能做的事。”

“聶家對我有恩,我要報恩,除此以外我別無他法。”

啪啪啪,羅弈居然在輕輕鼓掌。

“真感人,多麽感人啊。”

當羅弈說感人這兩個字時,他想表達的可能是相反的意思……易淮有些自嘲地彎起唇角,“其實只是愚蠢。”

跟在羅弈身邊這麽多年,這是他頭一次反駁羅弈說的話,但羅弈留給他的恐懼太深,他連反駁都這樣軟軟的,沒什麽力道。

本以為會有更多尖刻的羞辱等着他,可羅弈僅僅深深地望着他,好似之前從未了解過他。

“回去休息吧,天亮了還有一堆事等着。”

·

這一晚上發生了太多插曲,回房間以後易淮終于感到心力交瘁。

“你回來了啊。”

看到那楚楚可憐的女孩還在卧室外邊等他,他實在勻不出更多的力氣應付她,“你睡床,我睡地板,天亮以後你回去找讓你來這裏的人,別的事情就跟你沒關系了。”

好在這次她把他說的話聽了進去,還幫着他一起翻出備用褥具把地鋪鋪好。

等到關燈以後,易淮剛翻了個身就聽到她帶點試探地說,“他……說得是真的嗎?你真的是……?”

哪怕鋪了地毯地板也還是硌得人骨頭疼,易淮又是被驚醒一次就再睡不着的體質,此時心裏煩得厲害,張口就想說費川這個嘴上沒門的弱智說的屁話你也信是不是傻,出口以前想想還是忍住了。

“我也不知道。”

“啊?”感覺自己沒準說錯話,她連忙補救,“我是說……這種事情怎麽會……”怎麽會不知道呢?

易淮将臉埋在枕頭裏沒搭腔。

如果一個人的青春期是在對死的強烈恐懼中度過的,那麽喜歡男人還是喜歡女人這種事肯定得往後稍稍。

尹源。他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還是陌生得厲害。聶郗成,還是這個好,他一生中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都和這個名字的主人有關,光是将這幾個字抵在舌尖就令他的內心柔軟安逸。

“你知道尹源這個人嗎?”

溫藜是溫志誠的女兒,尹源和她是朋友……他知道自己有些魔障,可就是忍不住問每一個可能知情的人。

“你不知道的話就算了。”

問完他就後悔了,看她的樣子,沒準是被溫志誠用不正當手段抓來的,怎麽可能知道溫家大小姐的朋友?

“溫先生提過幾次,我沒聽得太清楚,不過好像是這個名字……”她怯生生地說,“對不起。”

遲來了太久的恻隐之心讓他想要安慰這女孩兩句,“如果沒有真的做錯事就不要道歉了。”

“……是這樣嗎?”

至于究竟是不是,他有些苦惱地呼出一口氣,最後還是選擇說了真話,“其實這是別人告訴我的,是不是我也不知道。”

那個時候他只有十三四歲,被那個人拍着腦袋說了這樣一句話。

——如果你沒做錯事就道歉,那等你真的做錯事又要和我說什麽呢?

一定是因為幾個鐘頭前發生的那件事,屬于過去的回憶悄悄地從記憶深處浮了上來。

“說這句話的人一定過得很幸福,至少不用像我這樣。”她的語氣裏帶着羨慕和向往。

幸福嗎?幸福的人才考慮對錯,而不幸的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将毯子拉上來一點,感受着枕頭底下硬物的沉重質感,慢慢尋找睡意。

假如這樣的幸福能夠一直延續下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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