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望月(七)
“盛江作為老牌企業,哪怕近幾年財政狀況有所緩解,但還有不少歷史遺留問題需要處理,這些都會成為對方投資顧問的考量因素。綜上所述,在和天時的競争中我們不僅沒有決定性優勢,反而會被這些東西拖後腿處于劣勢,我的提議是來降低分成比例展現誠意,但是這個比例不能太多,畢竟我們是合夥做生意不是做慈善……”
小插曲平息過後,尹源繼續從剛剛被打斷的地方說起,“對此您的看法是什麽?”
“聽你的聽你的,你覺得怎麽樣好就怎麽樣,我沒意見。”
溫志誠邊聽邊打哈欠揉眼睛,眼睛沒有一刻是完全睜開的,活像抽了大煙的煙鬼,“後面還有多少?”他擦了下流出來的眼淚,含糊地問。
要不是談下這項目就能在溫正霆面前壓溫繁那野種一頭,他才不會大半夜不睡覺就為了這種事。
“快了。”尹源簡單翻了下後面的筆記,拇指和食指中間留了約莫一厘米的間隙,“還有這麽多。”
“還有這麽多?明天……算了,算了,你快點講,我聽着。下次你再講估計還要從頭,我可受不了這份罪。”
想着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長痛不如短痛,溫志誠視死如歸地向他點了點頭,“繼續,別耽誤時間。”
“辛苦您了。”
厚厚一沓商務合同,哪怕尹源都是盡量挑重點來說,但基數在這裏,從頭講下來還是用了快兩個小時。
“……差不多到這裏就結束了。”
聽到他說結束溫志誠險些沒反應過來,“還沒完……啊,結束了?”
尹源耐心地重複了一遍,“是的,結束了。”
坐得渾身僵硬的溫志誠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肩膀附近的肌肉,“除了被老頭子訓話,我這輩子都沒這麽認真聽過別人說話,你該感到榮幸。”
他後面又嘟囔了幾句話,尹源沒聽清,“您說了什麽?”
“我說,都怪那個倒黴的短命鬼。”溫志誠乜他一眼,模樣好似在說年紀輕輕怎麽就有耳背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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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尹源是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要說這個。
“還能有誰?就是盛江之前的老板。”提起這件事溫志誠就來氣,語速都快了好幾個度,“他要是沒死輪得到我來給他收拾爛攤子?真晦氣,自己沒福氣死了還要禍害我,要我說這種破爛公司就該被拆賣掉……哎不對,它現在對我來說還有點價值,要倒閉也得等我整垮了那小兔崽子再說。”
在他淺薄的認知裏,要是沒有盛江這個連年虧損的拖油瓶的話,溫正霆就會把其它盈利狀況不錯的分公司給他掌管,所以說是盛江擋了他的路。
發洩夠了,他便站起來給自己倒了杯低度酒,渾然不覺有人正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看。
對尹源來說,殺死溫志誠這樣腦滿腸肥的廢物比宰一頭豬還簡單——他只要走過去,扣住他的喉嚨就能很輕易地扭斷他的脖子。
冰冷的怒火充斥着他的胸膛,當他就要跨出這一步時,他的耳邊忽然有一個聲音在說:“沒用的東西,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嗎?”
是陳叔的聲音。他整個人都楞在原地。殺掉溫志誠是很簡單,但殺死他能帶來什麽好處?他真正的仇人仍然逍遙法外,死去的人的亡魂依舊無法安息。
如果他在這裏暴露,不止他這十年間的心血會功虧一篑,那些為他鋪路的人也會被白白害死。再等等吧,到時候這些人一個都別想跑。
鮮血凝結的仇怨就該用等量乃至更多的血來償還,在此之前等待永遠都是值得的。
“回去睡覺啊,還愣着幹什麽?在老頭子旁邊就是麻煩,早上七點就要起來。又看不上我又要我在旁邊伺候,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東西。”
屬于聶郗成的陰霾褪去,他再度恢複成隐忍忠誠的尹源。
“……沒什麽。”他的嗓音還有些幹澀。
對于擦肩而過的死亡毫無知覺,溫志誠覺得他這副模樣有些奇怪也沒多想。他困得上下眼皮都要黏在一起,只想着快點睡了早上好有精力應付他爸的冷嘲熱諷。
“走啊,還要我出去送你?”
“我走了,祝您做個好夢。”
溫志誠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整這麽多有的沒的,快點走人才是正道理。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進門以前先檢查了一下臨走之前布置的小機關。看到那一小片便箋紙還夾在門縫間,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氣,還是沒有完全放心警惕,進去以後他又檢查了幾個地方,确定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裏沒有其他人進來過,這才從口袋裏取出那支留有他和陳叔聯絡記錄的手機。
他先将電話卡取出來,折斷,用打火機點燃,再把手機本體砸碎到無法複原的程度沖進下水道。
做完這些必要的收尾工作以後,他的心跳得很快——比這個更危險的事情他都做了,每一次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稍微有一點不謹慎就會徹底萬劫不複,但沒有哪一次他會這樣緊張。
“倒黴的短命鬼……”他茫然地看着頭頂的照明燈,神色中罕見地流露出一份軟弱,“其實溫志誠也沒說錯,不倒黴的話你怎麽會衆叛親離呢?”
連帶溫志誠在內,許多人都不知道盛江這個名字的由來:取名字的是個很俗氣的男人,沒讀過多少書,所以在為公司取名這件事上近乎本能地想到了自己最親近的人的名字。
聶元盛和江雪,混混頭子和當紅電視女星,兩個一點都不相稱的人卻偏偏相愛了。本來這男人想要給公司取名為元雪,可妻子嫌太過女氣,沒有一點陽剛之氣,兩個人争執了好久才選了折中方案盛江。
盛江成立了,經歷了最初的艱難時期,這對夫婦的生活越來越富足優渥,于是他們選擇要孩子——雖然這男人更想要一個和妻子一樣的女孩,可生下來的卻是個男孩子,很健康,跟任何普通的男孩一樣。他還記得這個男人把他抱起來,用胡子拉碴的臉刺他,跟他鬧着玩,自從生産後隐退在家相夫教子的江雪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他們,柔聲說小心一點,不要磕了碰了。
轉眼間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消失,陪伴着他的只剩冰冷冷的骨灰盒、母親悲痛欲絕的臉龐和那些叔伯們推脫不耐的嘴臉。
久遠的幸福時光如煙雲一般消散,畢竟這都是很遙遠以前的往事了。
洶湧的悲痛和憎惡将他淹沒,他幾乎要無法呼吸,“……爸爸。”他低低地吐出這樣兩個字,緊接着捂住嘴幹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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