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暗潮(一)
暗潮。
昏暗動蕩的光線,潮濕冰冷的雨水侵蝕着身體的每一寸角落,年幼的易淮被人牽着在暗巷中穿梭奔跑。
每一次汽車前燈的猛烈亮光照射進來,拉着他的女人都會驚慌地蹲下身,靠垃圾桶做遮掩,祈求不要有人發現他們的存在。
他們一直在黑暗中奔跑,跑不動了就拖着沉重的身體繼續走,去那遙遠的、遠離燈火和喧嚣的盡頭。
突然她停住,蹲下來将頭埋在腿間,肩膀不停地抖動,喉嚨裏發出歇斯底裏的嗚咽。她哭了很久,久到雨勢都轉小,當她擡起頭,他茫然地同她對視,想問他們什麽時候能夠回家。他好累、好冷也好餓,他想不起來他們上一次安穩地坐在一個地方吃飯是什麽時候了。還有為什麽爸爸還不來接他們回家?爸爸不是說最愛他和媽媽了嗎?為什麽他能夠放任他們在外面這樣受苦?
他才剛剛張開嘴,說了一個字,女人的身體就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噓,乖乖的,乖乖的,不要發出聲音。”
女人捂住他嘴巴的手很冰,仿佛鋪天蓋地的大雨,不留一點縫隙。他越是嗚嗚嗯嗯地掙紮女人就捂得越緊,缺氧讓他的視網膜前浮現出大片血紅色的斑點,手腳的力氣也在逐漸被抽離。好在她沒有徹底失去理智,在他昏死過去以前猛然放開手,“對不起,我……我太害怕了,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我不想殺你……”她抱着肩膀,颠三倒四地重複着諸如“對不起”和“我不是有意”的這些話。
她年輕的時候就是遠近聞名的美人,烏發雪膚,嘴唇如熱情的紅玫瑰,哪怕嫁人生子之後過了十多年也依舊美得攝人心魄,可如今這份美麗被持續不斷的焦慮和恐懼摧毀殆盡,短短半個月時間,她就瘦得形銷骨立,宛如一具覆着人皮的骷髅,大大的眼睛如死魚眼珠一樣凸了出來,旁邊布滿蛛網般的幹枯細紋,“能救我們的那個人已經死了。”她枯瘦的手指插入濕漉漉的頭發,歇斯底裏地撕扯着,“那個人死了,他死了,一切都完了!”
“死……很痛嗎?”先前窒息的恐懼再度湧上心頭,他悄悄地上前一步,嘗試地用自己細瘦的臂膀摟住她。
十一二歲的孩子已經能夠理解許多事情,其中就包括永不再見的死亡。
“可能吧,有的很痛,有的只是一瞬間。”對于他的觸碰,女人的身體抖動了一下,仿佛這懷抱有千鈞中,“我希望不要太痛,但那是不可能的。”
又來了,這如影随形的可怕恐懼又來了。他盡力往她的懷裏鑽,“為什麽?”為什麽這樣的事情會降臨在他們身上呢?
“因為羅弈不可能放過我們的。”女人将他按在懷裏,下巴安置在他的頭頂,夢呓一般地說道,“他要把那個人受過的苦十倍百倍地返還到我們這些背叛者身上。”
她的懷抱不像過去那般溫暖,如果硬要說的話就像是深深湖底的水草,纏繞拖曳着他向深淵的最深處墜落。
“我做錯了很多事情,所以這些都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我只有你了,你一定不能出事。你一定不能出事,我什麽都可以做,只要你能平安,我什麽都可以做。”
哪怕讓自己的靈魂永世不得超生她也會這樣做。尚未聽這一層殘酷意味的易淮還是打了個寒噤,将臉頰貼着她的脖子,“媽媽不要哭了,我會保護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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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哪裏知道,這孩童的承諾就如沙制的繩索,将她送上了絞刑架。
·
咚咚咚,易淮擡起頭喊了一聲進來。
是底下人來送工作上的資料,他指了指桌子左邊的空位,表示自己暫時沒時間看,“放這裏就行了。”
雖然接觸不到羅弈生意的核心部分,但這不代表他每天就可以屍位素餐地當寄生蟲。他大學學的是金融,輔修會計稅務,羅弈大概是要把之前幾年投在他身上的錢加倍賺回來,從他畢業回國的第一年起就實打實地把他當廉價勞動力使用起來。
平日裏他都是早上七點不到就起來,先開車送羅弈來公司,然後就有數不清的瑣事等着他,晚上七點以前能夠走出公司就是天大的喜事,回家看看工作上的事情,洗洗睡了又是新的一天。
比如今天,他吃完午飯休息了半個小時就要為下午的會議做準備。
會議三點鐘開始,在此之前他要重新把這些資料再過一遍,确保談判的時候不會出差池……明明又這麽多的事情要做,可他的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遠方。
上周從溫正霆的壽宴回來以後,他一直想起這些一度被強行遺忘的往事。
他的父親易昇在羅弈父親羅冠英手底下做事,本來只要好好做就能夠前途無量,卻偏偏被羅冠英的仇家收買,幫着他們在羅冠英常坐的車子上裝了炸彈。
羅冠英被炸得血肉橫飛,易昇也沒好到哪裏去,只剩一口氣被送進ICU,力求要從他嘴裏逼供出真兇的名字。
頭七當天,羅冠英獨子羅弈回國,在靈堂中當着一衆人的面說出要為父親報仇雪恨這種話。
既然要報仇,首先就得從易昇身邊的人下手。易昇的妻子楊怡萱因為羅家保姆的通風報信提前攜子出逃,帶着他過了一段時間的逃亡生活。那段時間裏他們沒有一天是在同一個地方度過的。有時候早上他們還在破舊的小旅社裏睡覺,下午就不得不坐着擁擠油膩的大巴去他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偏僻鄉下,因為是小孩和女人的緣故,就算加錢買了坐票也有人厚着臉皮過來蹭他們的座位。
羅弈的人無處不在,好幾次要不是有附近的好心人通風報信,他們就真的要被抓住。
這樣逃了快一個月,他們的精神都到了極限,尤其是他母親,随便有點風聲鶴唳就真的會徹底崩潰。
她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回到了榮城,把這個一直拖累她的孩子交給了過去認識的人,然後自己去見了羅弈的人。
這是他有關她的最後回憶。
回國以後羅弈對他的看管稍微放松了一些,他趁某次公務出行的機會賄賂了榮城殡儀館的工作人員,那前後兩三年的火化記錄他都請人查過了,沒有楊怡萱這個名字。
她還活着嗎?他不敢抱有這樣的奢望。她死了嗎?是羅弈殺了她嗎?那麽為什麽羅弈讓他活着呢?
內線電話響了,是費川打來的,通知他待會不要遲到。
挂掉電話,易淮翻開面前的資料看了兩眼,整個人疲憊地向身後的椅背倒去。
下午盛江的人要來這邊,他必須做好會議前的準備。
還有,這是不是他意味着可以見到那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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