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暗潮(三)
新港這邊大多是客運碼頭,所以除開出行的本地人,觀光客和旅行團随處可見。
長長的浮橋邊停靠着氣派的多層豪華游輪,再遠一點的地方能夠看到通體潔白的燈塔。濕漉漉的太陽懸挂在白塔的半腰,成群結隊的海鳥朝向歸巢的方向張開翅膀滑翔。
兩人一前一後地沿着種椰子樹的漫步道走,海邊風大不是說說,易淮好幾次都被吹得睜不開眼,不得不擡起手去遮擋,某一刻他感覺到風停了,睜眼發現是尹源換到了他的左手邊,替他擋住從那邊吹來的海風。
“你對誰都這麽有紳士風度嗎?”易淮就着這個姿勢從指縫間看他。
尹源不為所動,“因為你是溫總的客人。”
“這種時候就別提他了,你不嫌反胃嗎?”易淮說完尹源就不再吭聲,“好了,謝謝你。”
“這種小事就沒必要道謝了。”尹源單手插在口袋裏,英俊的臉孔上看不出太多情緒,“是你要我陪你來的,那麽這些都應該算在我的分內。”
即便太陽都快要落山,這天還是又濕又熱,之前在空調房裏還好,沒一會易淮就覺得自己要出汗了。他解開領口的紐扣,感覺稍微好了點,餘光瞥見一邊的尹源正在挽袖口,露出一截肌肉線條流暢平滑的小臂。
“我以前一直以為幹這行的都得先紋兩條花臂。”他冷不丁地說開口說了句有些無厘頭的話。
“那你有嗎?”
尹源用審視的目光看他,易淮實誠地搖頭,“沒有,我怕疼,聽說紋身疼,激光洗紋身更疼,我不想受這份罪。”
“這不就成了。易經理,你還是少看些奇怪的黑幫電影吧。”尹源的嘴角微微揚起,像是心情很好的樣子,看得易淮也不自覺地笑起來。
“我基本上不看這類電影。”
至于為什麽解釋起來就太麻煩了,他不想把好不容易争取來的這點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好在尹源沒有繼續就這個話題說下去,沉默在兩人間蔓延開來。易淮偷偷瞄了好幾次身邊高大的男人,某次突然對上尹源的目光,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那邊就先錯開了,空留他一個人在這裏錯愕。
“這邊的景色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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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跟溫志誠保證的是半個小時內回來,可實際上他們走得不是很快,這樣就有時間來欣賞沿途景色。
“還可以。”
興許是前一刻的尴尬還在持續,尹源的回答很簡略,不過易淮并不打算這樣放過他,“尹助理,聽口音你好像在國外待過很長時間?是英國還是美國?”
“美國。”
“美國啊。”易淮有些感慨,“說起來有點丢人,我雖然是在榮城出生的,但這樣在街上閑逛的次數兩只手就能數得過來。”
尹源的表情僵硬了一瞬,“真的嗎?”
“是真的,我大學是在國外讀的,高中是那種制度森嚴的私立寄宿學校,很難有機會到外面去。”
他仿佛意識到什麽,輕輕地啊了一聲,“啊,抱歉,這樣一直說我自己的事情是不是很無聊?無聊的話我就不說了。”
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尹源皺起眉頭,“不是,我……”他看起來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距離在溫家大宅那時才過去了不到半個月,兩人之間的立場竟有點完全颠倒過來的意思。
最後他點了點頭,似乎是下定了決心的樣子,“你說吧,我會聽完。”
“進公司以前我就跟在羅總身邊。高中第一年,我把成績單帶回去給他看,他看完以後很輕蔑地說這種東西就不要帶回來礙眼了,然後那個假期我沒有一天是天亮以後起來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到了第二年,羅總丢給我一份資料,說讓我申請這個學校,申請不上自己看着辦,我語言不過關,沒辦法,除了其它要學的東西只能再多抽出幾個小時上語言課。”
他費勁千辛萬苦申請到了那所大學還不算完,羅弈在學業上對他的要求苛刻得近乎變态,所以大學期間就算是假日他也不敢放松。
畢竟惹怒羅弈的後果他承擔不起。
“簡直沒有一刻是自由的。”他自嘲地彎起嘴角,“好在總算畢業了。尹助理,你呢?”
見話頭落到自己身上,尹源本能地拒絕,“我的事情沒什麽好說的。你不是要去舊港那邊?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是尹源的事情不好說,還是你的事情不好說……”
尹源走出兩步,見他沒有跟上便停下腳步等待,“你說什麽?”因為隔着一段加易淮聲音本就不大的緣故,他沒聽清他在說什麽。
“沒什麽。”易淮跟上他的腳步,“一些無聊的話而已。”
漫步道不長,很快就到頭,在經過最後一小段過度後,他們便徹底踏上了舊港的領域:不同于已經成為半個旅游景點的新港,舊港這邊多是貨運港和倉庫,許多基礎設施上都比較陳舊,不如新港那邊嶄新大氣。易淮要找的盛天碼頭就是無數的貨運港口之一,隔着栅格鐵門能看見無數壯觀的集裝箱與巨大的吊臂。
尹源的表情有幾分陰郁,易淮假裝沒有看到他這幅神色,“我一直都想到這裏來看看。”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直到被上鎖的鐵門攔住才作罷。因為有時會存放貴重貨物的緣故,盛天碼頭從不輕易對外開放,想要進去的話得找相關人員辦理相關手續,再到前面去登記。從他的角度看去,盛天碼頭就像是黑幫片裏的經典場所,入夜以後就會有當地黑社會大佬在集裝箱的深處和人談些見不得人的走私生意,談到一半就被震天響的警鈴打斷,然後是無盡的槍聲。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這番聯想也沒什麽錯。
“尹助理,你不過來嗎?”他又問了尹源一遍。
“不用了,我在這裏就好。”
看出這個人鐵了心要和這個地方保持距離,易淮就沒有再勉強。
“之前一直沒有機會,今天好不容易有機會,麻煩尹助理你陪我來一趟。”
“這種地方有什麽可懷念的?”
尹源的語氣硬邦邦的,當中透着幾分抗拒。
“不是說這裏本身對我有什麽意義,是因為有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曾經被關在這裏。”易淮指着集裝箱後面的倉庫,背對尹源輕聲說,“就那邊,但具體是哪一間我就不知道了。”
“這種事情你告訴我沒關系嗎?”
“你會到處講嗎?”
“……不會。”
他沒有看尹源的表情,繼續往下說,“我是個很沒用的人,明明知道他就在這個地方卻什麽都做不了……”
哪想到尹源突然打斷了他的敘述,“等一等,你先回答我你那個時候多大?”
他想了會,“十五歲……可能十五歲都沒有。”
他的生日在冬天,而那件事發生在九月,所以嚴格來說那個時候他的确沒有滿十五周歲。
聽完他的答案,尹源無可奈何嘆了口氣,“沒有人會指望一個小孩子救人,如果那個人指望了,那麽就只代表他不僅無能還懦弱。”
哪怕很重要的人被評價為懦弱無能,易淮也沒有發怒,“有人也這麽跟我說過。”他扣着冰冷的鐵栅欄,專注地望着倉庫的方向,“但我還是想要救他,這是我腦子裏唯一的念頭。你再插嘴我就不說了。”
尹源停頓了很久,“然後呢?”
“我有個仇家,這個人逼死了我的父母,然後滿世界地通緝我,我在走投無路之際突然想到這個仇家有權有勢。”他的臉上浮現出古怪的笑意,“權勢,我從沒這樣渴望過權勢帶來的那些東西——在那天以前,這個人的權勢帶給我的只有一夜又一夜的噩夢和恐懼。我鼓足勇氣用自己的命和那個人做了筆生意,他幫我把那個人救出來,我的命随便他處置……現在想想我那時真的太蠢了,保護我的人死了,他找到我只是時間問題,但這又是那時的我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仇家答應了。他告訴我不要反悔,不然我不會想知道後果,我看着他的臉害怕極了,但還是點了點頭。不瞞你說,我差一點都要吓得癱在地上。他為什麽要答應我的條件,還有他會不會表面上答應我要救那個人,實際上并沒有派人過去,要是那個人死了我該怎麽辦……後來我一直在想這些問題卻始終沒有答案,直到前些時。”
他沒有明說這個仇家是誰,可結合他之前說過的話并不難猜。
哪怕之前被那樣威脅過,尹源還是忍不住再度開口,“你難道沒想過要去恨過那個人嗎?你的一生都被他毀了!”
“誰知道呢。”易淮轉過身,溫和地注視着他,“我以為我會死,但是我沒有死,我就這麽得過且過地過了十年,和外面那些飯都吃不上的人相比,我甚至能說過得很不錯。你這麽生氣做什麽?明明是和你沒關系的事情。”他還記着在那黑夜與黃昏交織的時分尹源和他說的話。
尹源瞪着他,“我只是覺得你的生活方式不太正常。”
巨大的夕陽在易淮的身後沉沒,為他整個人鑲上了一層金邊,也讓他能夠清楚地看見尹源臉上那些細微的痛苦和焦躁。
“是嗎?我沒過過幾天正常日子,所以不知道正常人會怎麽做。”
“正常人首先就不會這麽随便地把自己的命交出去。”
“大概吧。”他說得很輕松,“我只知道這都是值得的。比起我自己的許多事情,他活着本身就值得一切。”
尹源許久說不出話來,他倒退一步,看起來竟然異常狼狽。
易淮就這麽靜靜地注視着他,沒有在說任何話逼迫他。
“所以我才……”先前那副完美的假面已經不見蹤影,尹源的神色介于暴怒和痛苦之間,“所以我才……啊。”
“你想說什麽?”易淮朝他走近了一步,緩慢地伸出手,像是想要給他一個擁抱,又像是想要安慰他。
“不要過來。”
易淮就停下來,兩人之間保持着一個微妙的距離。他還是沒有觸碰這個人。如果他現在違背他的意思,他會更加痛苦的吧。意識到這一點,他有些難過。
尹源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他捂住臉,用力地把那些東西壓制住,等他再度擡起頭,他又重新戴上了那副叫做尹源的假面。
可是易淮看得出來,他的瞳孔還有些擴散,整個人就像一叢随時有可能複燃的死灰。
“我說半個小時早就過了,該回去了。”
說完他沒有看易淮一眼就大跨步朝着來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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