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暗潮(四)

原本計劃中要宴請的人是羅弈,所以溫志誠訂了整個骊龍景軒最好的包房:富麗堂皇的歐式裝潢、鮮花和恰到好處的古典鋼琴,而落地玻璃外,深黑的海面上倒映着對岸閃耀的燈火。

一整個晚上易淮都忙于應酬交際,哪怕有下屬擋着,他還是被灌了不少酒——大多數是紅的,少部分是白的,尹源則是安靜地待在溫志誠身邊,除了敬酒那麽一小會功夫,兩人幾乎沒有任何交集。

到了散席的時候,溫志誠看準這個機會過來獻殷勤,“易經理你今晚沒有開車來,待會打算怎麽回去?”

易淮愣了下,“打車……”

他才開了個頭就被打斷了,估摸着溫志誠是覺得“打車”這種出行方式實在太磕碜,語氣都不自覺帶了點憐憫,“打車多麻煩啊,讓我助理開車送你回去吧?”生怕易淮信不過,他拍着胸脯打包票,“最近交警查得嚴我知道,我手底下就有個人差點被吊銷了駕照,我這個助理酒精過敏,一滴都沒沾,剛剛敬酒那會喝的也是軟飲料,不信你可以現場檢查。”

“不用了……”

易淮想拒絕,哪想到溫志誠直接拍着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教,“易經理,這大半夜的不安全,你要是出事了我怎麽跟羅總交代?”

“你不用跟他交代。”

“那怎麽成?他把你好好地交給我,我就不能招待不周,讓你在我這出事。”

易淮看了眼腕表,要是他沒有眼瞎的話,現在九點剛過,以現代人夜生活十點後開啓的标準來算,距離夜深還遠得很。

“易經理戴的什麽表?我那裏還有塊百達翡麗……”

易淮拉起袖口,讓溫志誠看得更清楚一些:是個不大不小牌子的基礎款,不算太貴,他這樣的身份用剛剛好。

“不用了,我用不了太好的,容易摔,百達翡麗還是我們羅總那種身份用比較好。”

這話一出來溫志誠就懂了,用錢賄賂他沒用。

“唉,易經理你看着畢業沒幾年,哪裏像是買得起房的樣子?在外面租房不安全吧。”

在溫志誠嘴裏,榮城處處藏着搶劫犯和殺人犯,十面埋伏步步驚心,要不是他是個男的,估摸着還要加個強奸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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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吧,沒有很不安全。”

退一萬步說,就算發生了什麽,他好歹也被羅弈逼着練過防身術和散打——跟專業人士打不行,但制服一兩個外強中幹的小混混還是沒問題的。

“我看你剛剛也喝了不少,路上酒勁上來身邊有個人照顧也好,就別跟我客氣了。”

易淮還想繼續掙紮,“那溫總您呢?”

“我還帶了其他人,讓他們送我回去就行了。”溫志誠咂咂嘴,眼珠子轉了圈,“易經理你之前不還說,我又不是離了助理就活不了的毛頭小子。”

這真是自己給自己挖坑了,實在推拒不得的易淮認輸,“麻煩您了。”

“一定要替我在羅總面前多多美言幾句,我們盛江是真的想跟你們做這筆生意,誠意也都擺在這裏了,讓羅總多考慮考慮啊。”

易淮沒看他的眼睛,反正也沒什麽好看的,“我盡量吧。”

這已經是他今晚對溫志誠說過的最有傾向性的一句話了。

一行人乘電梯下樓,酒店車童已經幫忙把車開出來順便叫好代駕。

尹源替易淮拉開車門,然後才繞到另一邊的駕駛席。

“謝謝。”

“我說了,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

尹源将車鑰匙插進去發動車子,易淮看着後視鏡裏他沒什麽表情的臉,“抱歉。” “又不是你的錯,一直道歉做什麽。”尹源清楚地皺起眉頭,“真的要道歉的話也該是我道歉吧。說了陪你走走,結果最後丢下你一個人,讓你那麽難堪。”

易淮想說其實也沒有很難堪,因為這個人怒氣沖沖地走了兩步就又停下來等他,等到他以後就再沒有從他的身邊離開——就算是回去的路上,這個人都沒有忘記走在外側遮擋過大的海風。

至于被其他路人看就看吧,反正他不在意也不會有其它影響。

“是我自己的問題,你沒有錯,更不需要道歉。”尹源啓動導航,“給我你的住址。”

易淮報出個地址,是榮城最有名的富人區。

用他現在的薪水來算,大概一年不吃不喝也就勉強買得起一平方米左右,連個衛生間都不夠,但他偏偏就住這個地方。

看穿尹源那無聲的疑問,他有幾分自嘲地解釋,“這不是我家,就算把我賣了我也買不起那裏的房子。”

尹源握方向盤的手停在那裏。他的手很好看,骨節勻長,指甲剪得恰到好處,手指尖都帶着性感。

“我和羅總一起住,我不止一次提過要搬出去,免得他看着我礙眼,但是被拒絕了,就這麽拖着了。”易淮短促地笑了下,這麽個小動作使得他的五官有種鋒利的美感,又像将要凋零的花朵,“‘你遲早要習慣住在這裏’他這樣說,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麽,他想要這樣折磨我,我就偏偏不如他的願。我不會習慣的,我一輩子都不會習慣……他就是看中了這一點吧,看着我惶惶不可終日,等待脖子上的刀落下來的蠢樣就夠可笑了,有時候我都在想,他怎麽還不殺了我,把屍體沉進海裏,這樣沒有任何人能夠找到……”因為太過激動的緣故,到最後他險些把自己嗆到。

“你喝醉了。”尹源的說話聲很輕,輕得好似風一吹就散了,“你說這些話就不怕車子裏有竊聽器嗎?”

“我沒有。”

易淮瞪着他,他專注地看着前方的路,沒有一絲餘裕留給他。

“是真的,你忙着跟溫總說話的時候我簡單數了下,你起碼喝了這麽多。”他比了個數,“紅酒白酒混着喝,不醉是不可能的。”

“有嗎?”易淮回想了一下,他真不知道居然有這麽多,“……所以車子裏有竊聽器嗎?”

繞來繞去話題落在了這個地方,尹源的嘴角上挑了一點,“沒有,我上車的時候就檢查過了。”

入夜以後榮城的公路不再如高峰時段那般擁堵,但距離暢通無阻還是有一定距離。

“路上還有一會,我把空調溫度打高點,你休息一會,想吐的話就告訴我……算了,我自己看着吧,有什麽不對我就停車。”

易淮想說不要,可看他那不容拒絕的樣子還是認命地閉上眼睛。

一旦安靜下來,身體裏的酒精就開始發酵,拖拽着他的意識下沉。身體很沉重,心跳得很快,半睡半醒間他能聽到的聲音除了導航機械的人工語音就剩下遠處的鳴笛聲。多年來磨煉出的警戒本能失效,完全是靠着最後一點意志力他才沒有昏睡過去。

車子好像停了,是到了嗎?他想着,怎麽這麽快。再長一點吧。我好不容易才能和他這樣待在一起。

“還沒到,前面紅燈而已。”

帶着體溫的外套落在身上,同時溫暖的手掌貼着他的額頭,“看你一直發抖,是很冷嗎?沒有發燒,回去以後好好休息。”

當視覺被隔絕,聽覺就格外敏銳,哪怕脫離了少年的範疇,他還能聽出這是他魂牽夢萦的那個人在說話。

“不要再等那個人了,他什麽都給不了你。”

他本能地想要挽留着逐漸離去的體溫。

“他是個很不堪的男人,為了達成目的什麽都能夠舍棄,什麽都夠出賣和利用。他要做的事情非常危險,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複,你不要再和他扯上關系了。”

他掙紮着,從溺水的窒息感中睜開眼睛,他看到遠處朦胧的光,就像在晃蕩的水底之中。

說話那人的側影透着他熟悉的缱绻,“如果再因為他的關系讓你陷入危險,他會徹底崩潰的。”

·

尹源一直把他送到了山腳下,下車後被夜風吹了下,易淮的腦子清醒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樣混混沌沌的,想點事情都費力得不得了。

“就到這裏吧。”再深也進不去了,畢竟想要羅弈命的人不在少數,除了得到許可的客人,這裏就是一般人的極限了。

“沒問題嗎?”尹源看起來不太放心。

“我好多了,而且就算我撐不住了,羅總的保镖會把我撿回去的。”易淮盡力站直身體,不要看起來太過狼狽,“謝謝你了,尹助理。”

他們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之前的小插曲。

尹源重新發動車子,他就這樣站在原地,一直到再看不見那深藍色的影子才轉身離開。

進門以前他特地看了眼,屬于羅弈的那扇窗戶是暗着的。羅弈赴約回來了嗎?這樣的疑惑只在他的腦海裏停留了很短的一瞬。今天不是周五,明天還要上班,他只想去洗掉身上的酒氣然後睡覺。

包括安德烈在內屋子裏的其他活物都睡了,只有安媽的傭人房裏邊亮着一盞小燈,他不打算驚動老人家,便蹑手蹑腳穿過客廳,回自己的房間。

在車上睡的那點時間讓他的酒勁稍微消退了一點,現在靜下來,他反複地想起那個人和他說的幾句話,不是尹源,是聶郗成……

忽然敲門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請問你現在還夠清醒嗎?”

羅弈正倚着門框,他解扣子的手停了下來,轉過來面對他。忘了關上房門,他遲鈍地想,平時都不會忘的。

“有什麽事嗎?”

看起來羅弈也是剛回來沒一會,他想不到有什麽一定要這個點來找他的理由。

“不算什麽大事。如果你實在醉得厲害我就明天說,畢竟我不是什麽不懂得體恤的魔鬼老板。”

聽到羅弈這樣說,易淮忍不住想笑。體恤這兩個字從來都不是用在他身上的,從他看到叛徒慘死在面前的那一刻他就懂了。

“您直接說吧。”

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告訴他,一定要聽完羅弈接下來要說的話。

“安媽,送杯水上來,易淮跟人談生意喝醉了。”羅弈沒管他,自顧自地走進來撥通了內線電話,“我?我不要,一杯就夠了。”

過了幾分鐘,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就送了一杯摻了蜂蜜和海鹽的檸檬水上來——羅弈說一杯就是一杯,她看着羅弈從小長大,自然知道他的性子。

易淮當着他的面将杯子裏的溫水喝光,“現在可以說了嗎?”

不得不說,水分的攝入讓他不那麽難受了。

“這麽急做什麽?”

羅弈拉開椅子坐下來,雙腿交疊,模樣十分閑适。

“我沒有……”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對尹助理的身份很好奇,你不肯告訴我謎底,所以我就讓我的人去查了。”

易淮的手抖了一下,“您查到了什麽?”

“看樣子他在美國那邊有人幫着打掩護,我的人暫時還沒查到什麽突破性的結果。”羅弈順手拿起易淮放在桌子上的那本書,翻開看了一眼,“不過我得知了一件很有意思的小事,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你分享。”

“是什麽?”

那本書是尼采的詩集。羅弈顯然是要吊他的胃口,非但沒有繼續往下說,甚至輕聲将看到的詩句朗誦了出來。

“你的光輝屬于極遠的世界,對于你,同情也該算是犯罪!你只應遵守一誡:保持純潔!”

易淮強壓住不耐,告誡自己要冷靜,“是《星的道德》。”

“是的,我也很喜歡這一首。”羅弈微微笑起來,這笑容令他不寒而栗,“我的人跟我說,他們發現還有一撥人在查那位尹助理。”

“誰?”

“溫正霆。”

易淮的酒全部都醒了。

羅弈放下書朝他走來,“我怎麽教你的?就算再慌亂也不要表現出來,這樣你的敵人會有機可乘。”他将杯子從他手裏抽走,“摔了的話我又要去買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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