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暗潮(五)

盛江航運頂層,書桌前的溫志誠腦袋好幾次都要垂到胸口,驚醒以後沒過幾秒鐘就又開始小雞啄米。

他在溫家投資的一家五星酒店有長期包房,平時睡嫩模小明星都在那邊解決,除此以外絕大多數晚上都是在這邊度過——辦公室後邊的休息室是他隐蔽、最不容侵犯的私人空間,連他最信任的心腹都不能輕易入內。

“溫總。”

進來的是個面貌平平無奇的中年男人,但溫志誠看到他的一瞬間眼睛就亮了,“晚了二十分鐘。”他咳了一聲,裝腔作勢地指了指那邊的座鐘。

“來晚了真是對不起,路上耽誤了一點時間。”

這人是他的一個心腹,姓吳,單名一個辛,別的大用沒有就是精明圓滑,是個人精,說好聽點是特別擅長揣摩他的心思,說難聽點是和他臭味相投,有的時候他都在想這人怕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成精。

溫志誠酒喝得比桌上其他人只多不少,哪怕半個鐘以前灌了碗醒酒湯下去,腦子還是不住地發飄,“有什麽事不能明天再說,非要大半夜把我叫出來。”

“您交代的事情我哪裏敢怠慢,查到了就加急給您送來,您看了也能放心睡個好覺不是?”

“你就哄我開心吧,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東西。”

溫志誠哼了一聲,不過看樣子對他的這番恭維極為受用,連帶着心情都好了不少。

就像古時候的皇帝會刻意留兩個奸臣佞幸在身邊,沒有哪個老板不喜歡被拍馬屁,尤其是有尹源那種死板的家夥作對比。尹源,提起這個名字溫志誠就犯堵,慶生酒會上的致辭他起碼準備了半個月,以為能夠借此在和溫繁的争鬥中翻身,哪想到他爸沒讨好反倒惹得一身騷,因為些他自己都搞不懂的破事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臉都要丢幹淨。

咽不下這口氣的他回來以後就讓吳辛徹查整件事,堅決不做被蒙在鼓裏的最後一人。

“這就是全部了?”

“我保證,這是我能查到的全部了。”

溫志誠把那疊厚厚的資料拿過來随手翻了下,“哦,我爸當時說的是他啊,怪不得我覺得耳熟。”

聶元盛,他接手這家盛江航運的創始人,幾天前被他那樣咒罵過的短命鬼,也是他父親溫正霆在大庭廣衆下那樣失态的元兇——至少他是這樣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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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聶元盛,吳辛還調查了他的家人。

“這短命鬼倒是豔福不淺,娶了個這麽漂亮的老婆,啧,我家那個要是有一半漂亮就好了。”翻到溫志誠配偶那頁,溫志誠摸着下巴,眼裏閃着淫邪的光。江雪這個名字他有印象,當年紅極一時的電視女星,演過不少家喻戶曉的角色,是他們這代許多人心裏女神級的人物,“算了算了,命硬成這樣,前腳死丈夫後腳死兒子,再漂亮我都不敢要。”

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聶元盛死于心髒病突發,在他死後沒多久獨子聶郗成就因悲傷過度跟着出了車禍,被留下的妻子江雪精神失常,被友人接去國外調養至今生死不明。

“老頭子說得應該就是他了。”懷着即将揭開謎底的激動,溫志誠翻到了記載兒子聶郗成的部分,然後發出了掃興的噓聲。

因為聶元盛生前對于家人保護得十分嚴密,所以這個聶郗成并未留下清晰的影像——許多張遠處的偷拍和一張邊緣線條洇散開的證件照就是全部了。

受當年技術和保存條件的限制,這些偷拍的照片都透着陳舊的歲月感,照片中的聶郗成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兩個人。至于這頻繁出現的第二個人,溫志誠只當是親戚家的小孩或者聶郗成的好朋友。

最後他盯着證件照裏眉目俊朗的少年看了許久,“老頭子老糊塗了吧,有一點像,但這才多大,長大了還要變樣,怎麽就能那麽肯定……”說到一半他忽然想起這人早就不在世上,失笑道,“再說了,死亡證明都有,死了這麽多年的人還能詐屍嗎?老頭子別不是年輕時虧心事做多……做多了……”

他搖搖晃晃的視線又落到那個時間,一線惡寒滑過他的脊背。十年以前,他記得這正好是溫家的迅速發跡的時間點,之前他爸雖然有點小錢,但絕對不像現在這樣是跺跺腳榮城都要天翻地覆的人物。

溫家是混黑起家的,他聽叔伯們說過以前的事情,那時候他爸溫正霆心狠手辣,為了錢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這才有了他們現在的好日子。出于某種直覺,他重新翻回到最開始的那幾頁,認真搜尋起來。

果不其然聶元盛死後,他名下的産業大部分都落入了他爸溫正霆的手裏,而他現在掌管的盛江航運只是其中之一。

“應該不會那麽巧吧,難道這個聶元盛不是病死的……?”他喃喃自語,越說越覺得有可能,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低下頭又對上聶元盛的照片。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他覺得照片裏的男人正陰森森地瞪着自己,霎時理解了當時他爸的感受——一家人被害得死的死瘋的瘋,再突然看到個跟死人長得有幾分像的助理,任誰都覺得這場景實在是瘆得慌,“怪不得看到個長得像的就神經過敏,換我我也虧心啊。”

吳辛見他臉色青白,試探性地問,“還有事嗎?”

“沒事,你可以回去了。”溫志誠回過神,擺擺手告訴他沒事了,“今天我也累了,改天再犒勞你。”

打發走了吳辛,他收起資料,推開一邊的小門進裏邊的卧房。

這裏本來是一間休息室一間儲物室,他接手以後覺得太過寒酸,便打通牆壁按他的喜好重新裝修布置,現今就是和溫家大宅的那間卧房比也毫不遜色。

他躺在床上,心裏煩得厲害,拿起手機就撥通了尹源的號碼。

“尹源,你把易淮送回去了嗎?回去了不知道給我說一聲嗎?”電話接通以後,他毫不客氣地就是一通質問,當中一成是真的想知道,剩下九成都是遷怒。

電話那邊的男人口吻十分溫和,“剛到家,正準備給您留言。您還沒休息啊?”

“這不需要你操心。易淮有跟你說什麽沒有?羅弈那邊是什麽口風?”

聽着尹源一五一十的講述,他心裏的焦躁稍微平息了幾分,“夠了,剩下的明天再說,我累了。對了,既然那個易淮那麽鐘意你,你就多順着他一些,忍一忍,對我們的生意有好處,畢竟他是……”

之前車上的事他回過味來一面惡心一面又感到天無絕人之路。只要和同性戀三個字扯上關系,許多事情忽然間有了答案,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羅弈身邊這麽多年都沒個像樣的人,怪不得這個易淮剛畢業就被這樣重用。

“是什麽?”

尹源仿佛沒聽懂他的意思,他砸了咂嘴,這種事情挑明了說就很沒意思,“還能是什麽,當然是羅弈的情人。”

·

羅弈将空掉的杯子放到桌子上,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

這一下如同直接砸在易淮的心髒上,震得他手指尖發麻。淺淺的燈光落在他的臉上,越發襯得他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你現在一定在想,這個該死的羅弈什麽時候出去。”羅弈反客為主地指了指椅子,“別站着了,又不是在訓話,怪累的。”

易淮拉開椅子,聽話地坐下來。不論過去了多少年,和羅弈單獨相處的時候他感覺自己一直都是那個茫然無措的少年人,沒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沒有,我沒有這樣想。”

“又在口是心非。我知道你不太舒服,明天上午我給你批假,現在我們能好好說話嗎?”

“謝謝。您想說什麽?”

羅弈對他露出和善的微笑,雖然這笑容在易淮眼裏與威脅無異,“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麽讓你對那個尹助理的事情這樣關注。”

“還好吧,沒有特別關注。”易淮迫使自己恢複到往日的鎮定——呼吸的頻率還有些紊亂,不過表情和肢體語言已經控制住了。

“你不會對他一見鐘情了吧?我以前還真沒想過你是同性戀這種事。”

“怎麽可能。”

羅弈加深了笑容,“怎麽不可能?你讀書的時候就沒談過戀愛吧,現在突然心動了也是有可能的。年輕人不要把自己壓抑得太厲害,什麽事情都該去試試……唔,至少費川以前是這樣跟我說的。”

“我還是不用了。”又是費川的歪理邪說,易淮謹慎地搖了搖頭,“我暫時不打算考慮這種事。”

“好吧,想談戀愛的話記得跟我說一聲。”

此刻的羅弈看起來格外好說話,使得易淮心頭警鈴大作。

“你不是同性戀,那麽我的這個猜測就行不通。我還有個猜測你要聽聽嗎?”不等易淮回答,羅弈便自顧自地說下去,“其實尹源是假名,他還有另一重身份,而那個身份剛好你我都知道。”

“他就是改名換姓以後回來報仇的聶郗成吧。”

這一晚發生了太多事情,所以聽到羅弈說出那個名字他的心中反而沒有更多的震驚,“是嗎?”

從羅弈說他在調查尹源身份的那一刻他就,暴露不過是時間問題。

“一個合理猜測,還沒有足夠的證據來支撐,要是有的話我也不會這樣問你了。看你的反應,我覺得有99%的幾率是我猜對了。”

沒在他這裏得到想要的反應,羅弈看起來有些失望,“當年他被我的人從倉庫裏帶出來那會渾身是血,我根本不記得他長什麽樣。對了,你想不想知道他那會的樣子有多凄慘?”

易淮沒說話,很輕地點了下頭。

那個時候他被羅弈關了起來,事後哪怕他旁敲側擊地問了好幾次,羅弈也沒對他說過一個字。

縱使對真相有幾分恐懼,但他明白自己錯過這個機會再想要知道就很難了。

“身上沒有一塊皮膚是好的,外傷我認得出來的有刀傷和燒傷,包括肋骨在內被打斷了好幾根骨頭,因為天熱的緣故,傷口都開始化膿,臭得很……”羅弈觀察了他幾秒鐘,“你的酒量這麽不好?臉都白了,我要是再待下去你會不會當着我的面吐出來?”

“……我沒事。”

“易淮,記住你現在是在替誰做事。”說到正題,羅弈臉上的笑容漸漸隐沒,只剩下濃厚的陰霾。

他看起來心情不怎麽好的樣子。易淮想着,他大概知道羅弈今晚去見的人是誰了,每一次在她那裏受了氣羅弈就會地在他這裏加倍讨回來,自己不過是再度撞到槍口上了。

“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分內的事情做好了,別的不太出格的小動作我可以當沒看見。你懂我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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