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暗潮(七)

聶郗成坐到易淮剛剛的位置上,散漫的目光落在不遠處那盆滴水觀音上,語氣淡淡的,“沒說什麽,就讓他不要插手我的事情,很危險。”

還雲裏霧裏的周容做了他目前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将手中的茶杯放到聶郗成面前,“我泡都泡好了,總要有個人喝,外頭大把人想喝我泡的茶都喝不到。”

“謝謝。”聶郗成還是沒動那杯茶,“陳叔,為什麽要說那種話?”

知道他是來問罪的,陳叔沉重地嘆了口氣,“他有多固執你比我清楚,我不那樣說他不會死心的。”

雖然很傷人,可他這樣說完易淮就真的死心了,不再繼續追問內情。

“他不會出賣我。”聶郗成唇邊浮起個苦澀的笑容,“唯獨這點我可以肯定。”

“你說是就是吧,不過他說的話你也聽見了,警覺一些總沒有壞事。”

“這不一樣。”

陳叔瞪着他,“你倒是說說哪裏不一樣?你說自己能處理,結果就是人家追到這裏來,我幫你收拾爛攤子,你還要怪我?”他語調揚高了好幾個度,拍着桌子嚷道,“他對聶家有恩,這事我不會忘,但這件事就是沒有他插手的份!你要是有意見剛剛你怎麽不出來當着他的面說清楚?”

“我……”聶郗成的表情中有顯而易見的痛苦和糾結,“我不能再把他牽扯進來了。”

“那就按我說的做,我不會害你的。”

勉強搞清楚狀況的周容終于找到機會插嘴,“剛剛那個……是老三夫妻當年收養的小孩?”

他的活動範圍一直在東南亞那邊,加上和聶元盛分道揚镳得早,所以對聶元盛生前最後幾年的事情只知道個大概。比如說聶元盛收養了一個小孩給聶郗成作伴這種事他只聽陳五說過,并未實際見過那個小孩,直到方才。

聶郗成點點頭,“是的,就是他。”

“怪不得他會有老五的匕首。不過呢……”周容話鋒一轉,模樣變得嚴肅起來,“他問的也是我想知道的,你到底打算怎麽做?你讓老五把我帶回來又不給下一步安排,我天天看店閑逛,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忽略掉陳叔帶冰碴子的銳利眼神,他找了個空位坐下來,腳蹬在茶幾上,雙手大喇喇地攤開,身子很惬意地朝後仰去,鷹隼般的視線像是要在聶郗成身上紮兩個洞,“不能說?反正要報仇的是你不是我,我無所謂,我呆夠了就回那邊,免費旅游一點都不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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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郗成收起多餘的感傷,同陳叔比了個手勢,示意他讓自己來處理這件事,“沒有,我今天就是來和你們說清楚的。”

一旦涉及到這件事,先前那點悲傷和優柔寡斷從他的眉宇間褪去,尤其是眼睛,裏邊陰沉沉的,沒有一絲光。

“你想知道什麽?”

“你打算怎麽扳倒溫家?”

周容半點都不跟他客氣——在為這個人賣命以前他有必須要知道的東西,如果連這些都不能得到保證,那麽他不會把自己的命交給這個人。

“刺殺溫正霆,然後扶溫志誠上位。”聶郗成簡略地說。比起年邁的惡狼,還是無能的鬣狗更加容易掌控,而溫志誠是最适合成為傀儡的那個人。

“你說什麽?”前半句還算正常,後半句實在太過荒謬,周容有一瞬間覺得他是真瘋了,他從椅子上彈起來,“那個廢物?就算扶他上位又能有什麽用?”

聶郗成端起面前那杯還有些燙的茶,慢慢地喝了一口,“溫正霆有兩份遺囑,每一份指定的繼承人都不同。兩份遺囑都在同一群律師手裏,一份被公布另一份就會被即刻銷毀,就看哪邊先得手了。”

茶是陳叔用來招待貴客的頂級烏龍,茶湯醇香回味甘冽,可惜有個人連一口茶都沒喝到就走了。

“等一等。”周容收起玩世不恭,眉頭因困惑而緊皺,“你的意思是溫正霆還沒有徹底放棄他那不成器的大兒子,甚至還想讓他當自己的正統繼承人?溫繁呢,他算什麽?”

他沒有說明他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周容也沒有問——如果連這樣的渠道都沒有,還是不要談什麽扳倒溫家這種話了。現在看起來,這個年輕人手中的籌碼比他想得還要多。這樣很好,至少說明他确實成熟了,不再像十年前那樣只知道逞匹夫之勇。

兩份遺囑的話,溫繁的那份很好理解,畢竟外面都在傳他是溫正霆的正統繼承人,至于溫志誠,不過是個棄子。

聶郗成垂下眼,盯着深色茶湯中舒展開來的茶葉。

周容的反應與最初知曉時的他一模一樣。

“溫繁并不是溫正霆的親生兒子。”這樣一個驚世駭俗的秘密被他說得十分平淡,“溫正霆有很嚴重的死精症,能有溫志誠這個孩子就已經算是奇跡。溫繁是溫正霆同母妹妹的孩子。”

“真的假的?”

連周容自己都想不到要如何追查這種淹沒在時間洪流中的隐秘往事。

“是我查出來,我可以發誓,這絕對可信。”在一旁抽煙的陳叔開口了,“你要證據,晚點我可以給你,現在先聽他說。”

“行吧,大少爺,我不打岔了,你繼續。”

聽着他的講述,周容陷入了沉思。

這樣就說得通了。這樣就能解釋為什麽溫繁的生母至今不明,而溫志誠雖無能卻沒有被完全放棄。

溫正霆骨子裏是個很傳統的人,所以這麽多年來他內心的天平一直在權衡,到底是肖似自己的養子還是庸碌無能的親生兒子,這不是一個容易得出答案的問題,他必須要十二萬分謹慎。

“直到半年前,溫正霆被查出癌症。出于多方考量,他将這個消息壓了下去,躲在自己的龜殼裏接受保守治療,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頻繁召見醫生的事情還是傳到了他的兩個兒子耳朵裏。”

哪怕不知道更具體的信息,光“父親重病”這件事本身就足以使得溫志誠與溫繁間的争鬥進一步白熱化,所以他們才會這樣強烈地想要踩死對方,獲得溫正霆的認可。

零散的碎片逐漸串聯起來,周容已經掌握這個計劃的大概,“遺囑這種東西,就算再怎麽驚世駭俗,只要立它的人活着就不過是張廢紙。”

聶郗成眼中浮現出一絲殘酷的笑意,“下個月溫正霆會去一趟舊金山,他體內的癌細胞已經開始擴散,再容不得半分拖延,必須立刻接受系統治療。”

“榮城是溫家的地盤,要對溫正霆下手太困難了,而舊金山不一樣,你等的就是這個機會,對嗎?”

“那邊近些時不太平。”聶郗成語焉不詳地說。

由華組繼承人風波引申的舊金山黑幫仇殺差不多快要塵埃落定,但還有些許尾聲正在進行,就算将局外人卷入其中也不是不可理解。

周容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你想要借刀殺人?”

“你想太多了,那邊只是個幌子,動手的必須是我們這邊的人。”

“所以我就是那個劊子手。”周容指着自己,“你想好要怎麽把我送過去了嗎?”

“溫正霆晚年十分謹慎,出行只會帶自己心腹的保镖,晚些時會有人跟你聯系,他會把你安排進溫家的安保系統,到時候再巧妙地讓你代替某個人。”聶郗成放下茶杯,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暫時就到這裏吧,你的意見是?”

“這就是你計劃的全部?”周容逼近了他,像野獸一樣咧開嘴,“不止吧。”

謀殺溫正霆扶持溫志誠上位,這個計劃絕對沒有說起來那樣簡單,他的講述偏偏省略了許多必不可少的步驟。

比如要如何賄賂溫正霆的律師團隊——只要有一個人被買通,提前公開了屬于溫繁的那份遺囑,那麽所有事情都會變的撲朔迷離。

“嗯,我只說了需要你協助的那部分。”明亮的燈光落在聶郗成英挺如雕塑的五官上,卻無法照亮他眼中那片陰鸷的黑暗,“放心,我不會在一旁看着的。你說得很對,要報仇的不是別人是我,你擔憂的那些東西我都會一一處理妥善。”

聽完他的這番講述,周容審視地看了他許久,最後伸出了手,“知道的人越多,洩密的可能性就越大,是這個道理,對嗎?”

他沒有說行或者不行,可聶郗成明白了他的潛臺詞——他會完成他的這一半,至于剩下的就聽天由命,是生是死,怎樣都好,他不會插手的。

“差不多吧。”聶郗成握住他滿是傷痕和老繭的手,“謝謝你的援助。”

“不客氣。”

仇恨的紐帶将他們連接在一起,除此之外再沒有其它。

·

上午十一點半,升起的太陽終于照進了陰仄逼人的博古胡同裏,即便如此,這點稀罕的陽光仍舊是支離破碎的。

巷子口那顆樹齡超過五十年的豆梨下站着個人,頻頻引來路人回頭——若非确定旁邊沒有攝影機和做清場的工作人員,許多人都以為這裏被選做某藝人的拍攝現場。

易淮隔幾分鐘就看一次手機,看有沒有工作上的聯絡,而表情至始至終都沒什麽變化。

他早就調查過了,太古齋沒有後門,胡同是個單向死胡同,又窄得除了摩托車和自行車別的車都開不進去,從裏邊出來的人一定要從這邊經過。

就在這時,他看見有人迎面走來,應該就是他要等的人。他沒給這個人任何退縮的餘裕,擡起頭用大小恰到好處的聲音打了個招呼,“尹助理,又見面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這個人會裝作不認識自己掉頭就走,緊接着就被這個念頭給逗笑了——唯一的出口被自己占據了,這人還能往哪走?

“真巧。”他将手機收進口袋,仿佛那可怕的尴尬不存在一般熱絡地和對方打起了招呼,“我來買東西,結果這家老板嫌我太窮不做我的生意,只好灰溜溜地被趕出來,你呢?”

無路可退的聶郗成在心中暗暗責備自己太不小心,“我……來取溫總訂的字畫。”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他甚至說話都磕巴了一下。

“噢?是這樣啊,真是辛苦。”

“……是真的。”聶郗成有意無意地隔斷了兩人間的視線交流。他在那間房間的事肯定早就暴露了。

為了印證他所言非虛,他将左手提着的箱子拿到前面給易淮看。這箱子寬寬厚厚,看起來頗有分量,從外殼到內膽都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用來做那些脆弱矜貴紙張的臨時中轉站最好不過。

“你要是再晚點出來我就真的得走了,我只請了半天假。”易淮對此毫無興趣,僅僅不鹹不淡地掃了一眼,然後看了看頭頂的太陽,“居然都這個點了,尹助理,一起吃個午飯怎麽樣?”

“我得先請示一下溫總。”

聶郗成剛拿出手機就被人按住了。

是易淮。意識到這一點他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

易淮傾身過來,兩人間距離近得聶郗成能夠看見領口處一截凸起的鎖骨。

“他肯定不會有意見的,畢竟你們能不能拿到投資我的意見同樣重要。尹助理,不會耽誤你太長時間的,我下午還要回去工作。”

光潔的、如同冰冷玉石的肌膚,溫熱的身軀和秀麗的臉孔,聶郗成本能地閉上眼睛,後退了一小步。

易淮自然沒有錯過他整個人僵硬了一瞬。

——就這麽不想和我有直接接觸嗎?

他松開手,退回到安全有理的距離,“抱歉,是我唐突了,如果不願意的話……”

“不,你說得沒錯。”聶郗成的心跳得很快,他深呼吸一次,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我答應你。”

聽到這句話,易淮忽然覺得別的事情也不那麽重要。

“你有想去的餐廳嗎?”

“你決定就好。”

易淮沉浸在這帶着負罪感的短暫快樂中,眼睛都亮了起來,這罕見的光芒讓聶郗成忘了接下來要說什麽,“那我就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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