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暗潮(八)

既然約好了要一同吃午飯,那麽去哪裏吃什麽就成了個問題。

榮城的經濟發展以為市中心為圓心向四周輻射,博古胡同坐落在靠近城郊的舊區,屬于勉強被掃到個尾巴的範圍,基礎建設自然是不能跟那些大商業區比。

“先從這邊離開,路上你慢慢看,看好了跟我說一聲。”

聶郗成的車停在離巷子不遠的地方,走兩步就能看見。他老樣子先為易淮開車門,然後才繞到另一邊的駕駛席。

易淮給自己的秘書發了條信息問公司附近有沒有什麽适合兩個人去又不需要提前預約的餐廳,在等待回複的間隙又打開了點評軟件按照評分高低看了起來。

秘書很快就将合适的餐廳地址連同電話一起整理好發送過來。他不是個重口腹之欲的人,除了少數幾樣沒什麽特殊的忌口,将列表翻來覆去看了半天都難以決定,便打算直接征求身邊人的意見。

“你喜歡法餐嗎?”他注意到除了這家,還有兩家餐廳被着重标記了出來,理由是環境清幽,很适合約會。

約會?他愣住,他和聶郗成嗎?也不是不可以,至少他對此沒什麽反感情緒……

他又想到這個人剛剛那一瞬間的退縮,心髒像是被揪住,微微地有些不舒服。

“要是不喜歡的話,我們還可以……”

“易淮。”聶郗成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不是易經理也不是別的什麽,就這麽簡單的兩個字,他胸腔中那不知名的喜悅和灼熱霎時冷卻下來,“有什麽事嗎?”

“看一下後面。”

尚不清楚發生了什麽的易淮疑惑地回過頭,緊接着冰冷的恐懼便沿着脊柱升騰起來。

因為地理位置偏僻的緣故,這條路上沒太多車輛經過……本來是這個樣子的,現在一輛運輸用的重型卡車正緊緊地咬在他們的車子後面,兩輛車間的距離正在逐漸縮小。

它是想超車嗎?這樣的念頭在易淮腦海裏盤桓了一瞬就被他給否定了,只是想超車的話沒必要離得這麽近,這簡直像要直接撞上來……不是像,是就要,意識到這一點的易淮瞳孔驟然縮成一點:卡車再一次加速了,超過十倍的巨大體型差下,這輛黑色的商務轎車是如此渺小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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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緊!”聶郗成握方向盤的手背上浮起條條青筋,“有人要殺了我們。”腎上腺素大量分泌的緣故,他的嗓子有些沙啞,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前路,生怕出了一點差池。

在被這可怕的龐然大物完全碾得連渣都不剩,聶郗成咬緊牙關踩下油門加速,即使如此後保險杠還是和對面來了次親密接觸,在刺耳的巨大金屬嘈雜聲中,易淮臉色蒼白——要不是有胸前的安全帶死死扣住,這巨大的沖勁大概能夠把他直接甩到車玻璃上面去。

榮城市內公路限速60公裏,易淮看不見儀表,光憑沿途景物呼嘯而過的殘影就知道他們此刻的時速應該差不多快到100。

聶郗成的側臉透着平日裏不多見的堅毅果決,易淮大氣都不敢出地把導航地圖看了個遍,做了現下最正确的一個決定。

“前面那個路口左拐,上高速。”

對面是真的想要他們的命,一次又一次加速試圖野蠻追尾。在空曠的地方還好,要是進了市中心絕對會把其他人卷進來,演變成連環車禍。

聶郗成沒有回答的餘裕,前面就是上高速的岔路口,換擋,打方向盤,輪胎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迸射出一連串火星。他沒有指望這樣就能把後面那可怕的巨物給甩掉,但是這東西追上來的速度還是讓他吓了一跳。

對方有備而來!這輛卡車鐵定經過特殊改裝,因為不論他們怎麽加速,它都始終緊緊追在距離不超過兩米的地方,好幾次保險杠之間都堪堪撞上,發出令人心寒的轟隆聲。

後半截車身嚴重變形,指不定什麽時候就真的散架,然而這還不是這場追逐戰中最糟糕的事情,最糟糕的事情是聶郗成的餘光瞥見油表,腦內某根弦唰地繃斷,臉上變得無比難看。

易淮還在思考下一步要怎麽辦就聽到聶郗成嘶聲說,“要沒油了。”

聽懂他到底在說什麽,易淮渾身的血液都要凍結了。

油箱裏的汽油快要沒了,他們堅持不了多久了。

“你有槍嗎?”他只能想到這個辦法了。他自己的槍被留在了車上,現在只能寄希望于對方能有這個習慣了。

“有,在這裏。”

聶郗成快速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卻無暇分出手幫他拿出來。

145公裏每小時,車速已經快到失控的邊緣,再加速的話,他都說不清他們是先被對面撞成肉泥還是在轉彎的時候直接飛出去。

易淮按照他的說拉開放車載CD的暗格,裏面擺着一把精心保養的P228手槍。

說實話不太趁手,但這種時候也沒得挑剔了,他咬咬牙将槍拿起來,用這輩子最快的速度拉開保險,将子彈上膛。再這樣拖延下去,就算不會爆胎,一旦油箱裏的油消耗殆盡,他們遲早會被碾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裏面一共有十發子彈。”聶郗成的臉色一片慘白,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夠了。”

易淮解開安全帶的一瞬間卡車又撞了上來,幸虧他及時用手臂護住了腦袋,不然就真的全完了。

忍着眼冒金星的暈眩感,他拉開車門,半邊身子探出去,一手扣着扶手,一手在高速移動中艱難地瞄準了對面的輪胎。

不等他扣下扳機,就有一道,他不得不暫時退回車內。對面居然也有兩個人,除了那個瘋狂的司機,副駕駛席上的那人看出他的意圖,從駕駛席開窗朝着他開起槍來。

在生死一線的時刻,他看見一樣東西,抓過來擋在身前,然後再度傾身出去。

那裝着昂貴字畫的箱子——據說外殼是碳纖維制成的——臨時充當了盾牌的職責,有什麽東西擊中了它,他感覺半邊身子都被震得發麻。

冷靜下來。他的手很穩,半點都沒有像想象中那樣抖個不停。

為什麽呢?

他知道這個時候他不應該分心,一旦分心就意味着死亡。

教會他開槍的是一個從緬甸前線退下來的緝毒警。說退下來也不恰當,因為他是在一次任務中被內鬼出賣,在任務中受了非常嚴重的傷,倒在濕熱的沼澤地裏等死的時候碰巧被羅弈的人救了。

窮兇極惡的毒販在追查他的蹤跡,而內鬼的身份依舊不明,所以他有家回不得,不得不隐姓埋名,在羅弈這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報答救命之恩。

“沒有人天生會開槍,我在緬甸見過很多像你這麽大的孩子,他們殺人連眼睛都不會眨。”

“不要考慮開槍帶來的後果,不要恐懼,因為需要你開槍的的時候,一定是你或者需要你保護的人的性命受到了嚴重威脅。沒有什麽比死更加嚴重的後果了。”

哪怕他真的是個很沒用的人,也有想要留住的東西。

聶郗成不能死。他用自己的人生去和羅弈做交易不是為了讓他死在這個地方的。

殺了聶郗成等于否認他活着的全部。

“不好瞄準嗎?”聶郗成那邊大概是真的壓力大到頂不住了,“易淮,快點!”

他屏住呼吸,扣下扳機。

槍響的一剎那,後方卡車的前輪起火,在無法停止後輪的推動力下車身直直豎了起來,沖垮欄杆,摧枯拉朽地翻滾着倒向一旁。

巨大的沖擊力讓他險些握不住扶手,緊接着有一只汗涔涔的手拉住了他。

“進來!”驚天巨響中,這句話聶郗成幾乎是吼出來的。

後面那輛卡車随時都有爆炸的可能,聶郗成不敢太快停車,在緩慢降低車速的同時仍舊穩定地前行,一直到油箱裏最後一點汽油消耗殆盡。

易淮癱倒在自己的座位上,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他打中了。

那輛宛如死神的巨大卡車不再威脅着聶郗成的生命了。

·

傷痕累累的別克随意停靠在路邊,易淮被聶郗成從車廂裏拉出來。

那把P228還被他緊緊地攥在手中,聶郗成試了一次從他手裏拿過來,但沒有成功。

他的關節因為用力泛着病态的青白,如同他的臉龐——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出了這麽多冷汗,把頭發和額頭都浸濕了。

“你做得很好。”聶郗成自己也有些過載,半天只說了這麽一句話。

他還記得要聯系救護車和溫志誠那邊的人。

“是嗎?”易淮沒有焦距的眼睛望着天空,閃着耀眼光芒的巨大行星刺得他眼球疼痛不已。

“別看了,會受傷的。”

聶郗成溫熱的手掌遮擋住他的視線,他還是沒有閉上眼睛,靜靜感受着這血色的光暈。

他的心跳得還是很快。

“你的電話在響。”

聽到聶郗成這樣說,他才記得從口袋裏取出電話。

是……費川打過來的。他機械地按下接通,放到耳朵邊上。

他有些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好像是問他為什麽沒有回來上班吧。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剛……被人追殺,現在……”他磕磕絆絆地說着,說話仿佛變成了一件非常費力的事情。

費川的嗓門太大了,他聽得有些頭痛,下意識就想要挂斷。

“易淮,讓你旁邊的人接電話。”

這次好像換了個人接電話,聲音有點熟悉,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懂,但組合起來是什麽意思就不動了。

手機被從他手裏抽走。

聶郗成平靜地和那邊說起話來,“是我,他現在和我在一起……抱歉羅總,應該是沖着我來的。”

是羅弈啊。易淮後知後覺地想,低下頭,視線落在面前的水泥地上,正想說自己沒事,結果忽然張口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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