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暗潮(九)

早上吃的那點東西到這個點早就全消化了,所以易淮吐出來的除了一點殘渣就是渾濁的胃液。

他本能地用手捂住嘴,但根本堵不住,溫熱粘稠的液體從指縫間淅淅瀝瀝地漏下來,散發着難聞的酸臭。

“易淮!”

一直留意着這邊的聶郗成挂斷電話朝他跑來,“救護車馬上就來,再等一下,再等一下。”

與話語中的驚慌相反,聶郗成扶着他的動作異常輕柔,仿佛他是玻璃做成的。

要不是難受得厲害,他其實有點想笑——頭像被碾過一樣痛,視線無法對焦,凝結出大片朦胧的紅色。紅色?他勉強看清自己的手上沾滿了暗紅色的穢物。這太髒了,他下意識地就想掙脫聶郗成的手,別靠過來,會把你也弄髒的。可那雙手臂堅實有力,能夠給予他無窮無盡的安全感,他突然感到十分的疲倦,腦海中有個聲音在說,就這樣吧,這不就是你想要的東西嗎?

他想要這個嗎?光是想到拒絕就會非常難過,所以他應該是想要這個的。他放任自己地靠着這個人溫暖的身體,哪怕只有這短暫的一瞬間,他不想再做一些違心的事情。

一直到連膽汁都空了他才好不容易停止嘔吐,“聶……”

反胃的感覺時刻糾纏着他,才說了個頭灼熱的酸水就直往外冒。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被叫到的人緊緊地握着他的手,“阿淮。”

或許只有到了這種時刻,所有的顧忌才都不再是顧忌。

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易淮的思緒驟然清醒了一瞬。是嗎?你在這裏,真的太好了。他喃喃道,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說出來了沒有。

他的意識如同被分成了兩半,一個在高處注視着混亂嘈雜的現場,一個在無盡的痛苦中沉淪。

時間流逝的速度變得很慢,嘈雜的人聲、尖銳的警車鳴笛聲吵得他幾乎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

“救護車來了,不要睡,先做檢查。”

在半昏半醒期間,他感覺得到自己被扶上了擔架,期間有人一直在他的身邊,用柔軟的織物替他擦拭臉上的血跡和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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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擡高點,別讓他躺平,嘔吐物有可能逆流嗆到氣管裏導致窒息。”說話的是個很陌生的男人,大概就是随行的醫生,“是鼻血,不是消化道出血。”

車門關上,嗡嗡嗡的噪音被隔絕掉大半,易淮艱難地喘了口氣。

“你說他剛剛撞到了頭?那應該是腦震蕩,有沒有顱底骨折要拍了片子才知道。”醫生在聶郗成那裏了解了大致狀況,過來邊給他做常規檢查邊追問,“有沒有哪裏特別痛?”

之前發生的事情他記不太清了,搖搖頭又點點頭,擡起手指勉強指了指太陽穴。

他的意思是只有這裏痛——撞到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緩過勁來他才發覺自己的頭痛得像要裂開,甚至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我先給你打一針安定,這樣稍微好受點。”

到這裏他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只得睜着眼睛看冰冷的液體被注射到血管裏。

痛覺還有紛雜的世界都被虛化了,身體很輕很舒适,但他還是不肯閉上眼睛,瞪着那個人,抓着他的衣角,不允許他離開。

本來要去包紮的聶郗成不動了,就着被抓住的姿勢慢慢找了個地方靠着。

到這個地方,藥效終于完全地上來了,他的意識沉入黑暗的水底,直至那久遠記憶的窠穴。

有人在哭,他第一反應竟然不是為什麽——同樣深沉疼痛的悲哀籠罩了他,這一刻的他們是共通的。

那個十幾歲的少年悲傷地看着他,泛紅的眼睛被淚水浸潤,這無聲的哭泣令他的心髒被看不見的大手狠狠攥住。

黑眼圈、蒼白的臉色還有幹裂的嘴唇,憔悴在這張英俊的臉上留下如此清晰的痕跡,幾乎要将他徹底摧毀。

“阿淮,我沒有爸爸了。”

煙霧缭繞的靈堂裏,地上散着些燃盡的煙頭,一線櫻色的光将封閉的黑暗劈開,而他們坐在光無法找到的角落,喁喁哝哝地說着悄悄話。

“昨天晚上我夢到他了,他推開那扇門走進來,坐在我的床頭問我零花錢夠不夠用,學校裏有沒有碰到什麽麻煩事,最近有沒有跟人打架。他摸了摸我的頭,說我比你大那麽多,是哥哥,要照顧好你,別讓你難過……真好笑,我過十五歲以後他就再沒有跟我這麽親近了。我問他為什麽要這麽肉麻,我哪天沒有照顧好你,他笑了笑,喊我小混蛋,他上輩子欠的債,說我要是這麽不想看到他的話他就走了,我想叫他不要走,但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就這麽看着他漸漸走遠……我睜開眼睛,發現他的遺照就擺在這裏,他不會再回來了,他是來和我道別的……”

他情不自禁想要擁抱這個少年,事實上他也這麽做了。

這個人的身軀已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向一個成熟男人的範疇靠攏,不像他剛剛完成了從幼童到少年的蛻變,摸上去渾身都是嶙峋的骨頭。

過了很久,濕熱的痕跡透過單薄的衣料滲了進來,燙得他打了個哆嗦,那一塊皮膚都如同燃燒起來。

他們一直這樣擁抱着,黯淡的日光慢慢褪色,然後是冷到骨子裏的月亮,兩種截然不同的亮光在地板那條縫上蹀躞流連,周而複始地變換着。

這個人的身體上有很淡的煙味。他平時是很讨厭抽煙的一個人,公司裏有個董事身上有很重的煙味,所以需要和他打交道的時候他都要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唯獨今天,這氣味讓他覺得很溫暖很安全,都到了不願松開的地步。

——無法相見的這麽多年裏,你過得好嗎?

——我一直都很想你。

·

“再快點,再快點,媽的怎麽偏偏就出了這種事。”

接到羅弈電話那會溫志誠正跟新把到的小模特厮混,聽清楚發生了什麽以後簡直魂都要被吓飛——自己的得力助手光天化日下被人赤裸裸地謀殺不說,車上居然還坐着羅弈那個漂亮得過分的年輕心腹,現在兩人一起被送進醫院還不知道是生是死。怪不得剛才尹源瘋了一樣打他的電話,他真是腸子悔青,忙推開懷裏的溫香軟玉提起褲子朝這邊趕,恨不得穿回之前打死那個挂電話設拒接的自己。

要是羅弈的人在他這邊出了事他真是哭都沒地哭。

“老板,到……到了。”

待他經歷了堵車、紅綠燈等一系列客觀因素的阻攔,匆忙趕忙到醫院,羅弈和他的人到了估計都有一兩個鐘頭,一群黑衣保镖在待客室裏一字排開,氣壓低得吓人。

他快速地把在場所有人巡視了一圈,看到了打着繃帶的助理尹源,看到了正在那喝茶的羅弈,唯獨沒看到事故的另一個主角,“易經理呢……?”天知道說這話時他腦補了多少血淋淋的場景,連帶着說話聲都打顫。

羅弈擡起頭,像剛注意到房間裏多了個人,“還沒醒,我讓費川在那邊陪他,一點小傷就不勞溫總挂念了。”

躺着,沒醒……溫志誠臉色最後那點血色也沒了,兩股戰戰,就差沒當場尿出來。

羅弈這個人有多狠他是聽過的——當年害死羅冠英的兇手沒一個讨到過好,尤其是那個易昇,他聽到的傳言是全家一個活口不留。易昇,易淮……他隐約覺得自己參透了什麽不可告人的驚天秘密,但又立刻否定了這一念頭。

天底下姓易的那麽多,這兩人大概只是湊巧同姓罷了。

“那麽害怕做什麽?”羅弈仔細地将他觀察一番,恍然大悟地感嘆道,“沒你想得那麽嚴重,腦震蕩,醫生開了點安神鎮定的藥,睡着了而已。”

溫志誠大松一口氣,緊接着冒出來的就是憤恨:一定讓他選的話,他寧可躺着的是自己的助理尹源。

他狠狠地瞪了聶郗成一眼,“到底發生了什麽?尹源,你好好跟羅總說清楚易經理怎麽在你車上,我發誓我沒想要害他啊。”

或許是他的錯覺,尹源此時給他的感覺跟早上出門那會完全不一樣,周身萦繞着一股若有如無的戾氣。

“說話啊!”他揚高了聲調,就差沒擡腳踹人了,“你是啞巴嗎?我讓你說話……”

之前還冷眼旁觀的羅弈比了個手勢,“等一下溫總,讓其他人出去,就留你和他。”

他的目光是朝着溫志誠去的,溫志誠冷不丁對上,近乎本能地打了個寒噤。

“這……”這些人都是來保護我的。

“溫總信不過我?”

這話着實誅心,溫志誠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不是不是,怎麽會呢,羅總怎麽會害我。”

不知是他說的哪句話逗笑了羅弈,那不笑時總顯得有些刻薄的嘴唇彎起來。

羅弈這人笑起來比不笑要吓人得多,溫志誠抖了兩下,下意識地把背脊挺得筆直。說實話被個比自己這麽多的年輕人逼成這樣是有些丢人的,可這人跟他爸溫正霆一個輩分,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是被拔光了毛的鹌鹑,哪裏敢反着來?

溫志誠忙不疊地把多餘的人趕到外面待着去。

當會客室裏只剩下羅家保镖和他們三個人,羅弈淡淡地說,“我也是為了你好。你來之前我就和這位尹助理談過了,你身邊有溫繁的眼線,至于究竟是哪一個我不知道,希望溫總回去以後能夠好好地關上門清理門戶,下次別再做點什麽行程早八百年洩露得人盡皆知。”

“您是說……您知道是誰下的手了?”

“尹助理,幫我把話說清楚點?”羅弈似笑非笑地掃了聶郗成一眼,“辛苦了。”

“是溫繁的人,他坐不住了。”從溫志誠進門起就沉默如石像的聶郗成開口說第一句話,“我會遇見易經理是個意外,沒想到把他卷進來了,所以說這件事是我不對。”

聽到溫繁這個名字,溫志誠就捉到最後一根稻草一樣,“溫繁這個小雜種反了天了,連羅總你的人都敢動!”他咬牙切齒得太過,以至于整張臉都顯得猙獰扭曲。

“不要慌,我說了,我跟你的助理溝通過了,知道該怪誰不該怪誰。尹助理,麻煩你繼續說。”

溫志誠不知道自己來之前他們談了什麽,不過對于他這種腦子想不太多事的人來說這樣最好不過——他們只需要把商讨的結論告訴他就行。

“溫繁想殺我,甚至明知車上還有其他人還要下毒手,這點毋庸置疑。我不覺得我個人有得罪過那位溫總,所以他們的意圖在明顯不過,他們想要通過殺死我來對付溫總您。”

普通跟蹤的話用不着派這麽恐怖的貨車來,溫繁這一手擺明了就是要弄死尹源這個得力左右手,再把溫志誠碾進塵埃裏,讓他永世翻不得身。

到現在溫志誠終于覺出一點後怕:要是尹源死了誰來幫他看那些頭痛的合同,處理那些煩得要死的公文?他可找不到第二個有真才實幹還肯在他手下賣苦力的尹源了。

等聶郗成說完了,羅弈面沉如水,看不出太多情緒,“那孩子是我親手養這麽大的,現在在病床上那樣躺着,我要是袖手旁觀豈不是會被人小看了去?”

親手養大……溫志誠聽得真實心驚肉跳。

這可比他想得要重要多了。

“所以……羅總您打算怎麽處理這事?”

“溫繁知道我的人在車上還敢下這樣的狠手,轉頭我要是哪裏讓他不滿意了,沒準下一個在病床上躺着的就是我了。”

聽到羅弈這樣說了,溫志誠心裏壓着的石頭驟然落地,得掐自己大腿一把才能控制得住不要笑出聲。老天到底還是眷顧他的,知道他和溫繁鬥得你死我活便送轉機給他——溫繁這一出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偷雞沒成還把自己到手的生意賠了進去。

“羅總,您的意思是……?”他要确定羅弈說的是他想得那個意思。

羅弈朝着他伸出手,模樣十分和善,“溫總,現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準備準備下周來簽合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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