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暗潮(十)

這種私立醫院的貴賓休息室布置得相當漂亮大氣:胡桃木地板,象牙色皮革沙發,典雅的暗紋壁紙,上面還挂了幅穆夏的畫,完全對得起宣傳詞中所說的五星酒店标準。

饒是環境如此舒适,溫志誠還是像屁股底下有釘子一樣坐立不安——哪怕羅弈嘴上說着不介意、不會遷怒,實際上在确定易淮的傷不會帶來其他問題以前,他也得把樣子做足了,在醫院候着。

他左瞄瞄右瞧瞧,最後目光落在那邊用平板看合同順便做做批注的聶郗成身上,越看越感慨自己這個助理真是了不起,居然能帶傷在這種可怕的壓抑氛圍下做這麽費心神的事……他看得入神,注意到某個人往那邊去了,直至對上羅弈那仿佛在說“就那麽好奇嗎”的疑惑神情,他哆嗦了一下,立馬把頭埋下去,眼觀鼻鼻觀心地裝孫子。

“介意聊一下嗎?”羅弈指了指外邊的走廊,“我還有點關于這場車禍的細節想要确認。”

被打擾了工作的聶郗成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頭,不過還是放下平板,“好,稍等一下。”他摘掉眼鏡,捏了下眉心,跟旁邊的人交代了些事情才站起來跟着羅弈出休息室。

走廊裏也站着羅家的保镖——事實上這家醫院就有羅家持股——羅弈簡單叮囑了兩句,保镖們便自動遠離,把空間留給他們。

兩人站在靠窗戶的地方,透過高高的扇形窗能夠看見外邊繁茂的青草地和噴着水的銅雕。

上午還晴空高照的藍天此時被一大片灰蒙蒙的濃雲覆滿,看樣子過不了多久就要下雨了。

“聶先生,那些裝模作樣的把戲我玩膩了,這次我們就直接進入正題吧。我知道是你,你變了不少,至少我最開始是真的沒能認出來。”

聶郗成險些失笑:上午易淮剛提醒他羅弈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下午就直接被本人找上門,連電視劇都不會這樣演,速度快得仿佛坐了火箭。

“還有,當年我幫你假死脫身,你就不該對我說一聲謝謝嗎?”

“……謝謝羅總。”

話是這樣說卻沒有幾分真情實感在裏邊,羅弈自如地點頭應下,“我就不問真正的尹源去了哪,要我猜從單槍匹馬替華敬陽報仇那會尹源這個名字底下的人就是你了吧。”

如果之前兩人交鋒都是些朦胧的、似是而非的試探,那麽此刻就真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聶郗成回應得滴水不漏,“我一直都很感激他。”

“說起來,我想給你看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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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談話要陷入僵局,羅弈忽然這樣說。他在手機屏幕上點了兩下再遞到聶郗成面前,“就這個。”

聶郗成匆匆掃了一眼,如同完美無缺的外殼出現了一絲裂痕,表情霎時變了,“請不要打擾母親,這些事情和她無關。”

到最後,他的語氣裏禁不住帶上了一些寥落與自嘲。

這是他頭一次在羅弈面前流露出近乎于脆弱的情緒——這如同被抓住軟肋的表現足夠證明江雪這個人對他有多麽重要。

對此十分滿意的羅弈收回手機,“江小姐最近看起來過得不錯,知道這些我就放心了。不瞞你說,家父生前也是江小姐影迷,《銅女》是他最喜歡一部電影,我耳渲目染也有點印象。”

羅弈給他看的不是別的,是一張照片。這張照片顯然是從遠處偷拍的,被拍的女人穿淺色套裙,即使上了年紀也能看出年輕時的風情萬種,神态帶着幾分少女似的嬌媚。

“不許動她。”聶郗成猛地擡起頭,“這些事情都和她沒有關系。”

羅弈輕巧地倒退一步,“這是自然。我的人懂紳士守則,其他人懂不懂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溫正霆在查我,”溫文有禮的僞裝褪去,聶郗成不再掩飾自己對羅弈這個人的提防,“就不勞您操心了。”

他早就不是十年前那個空有熱血的少年人了,既然敢回到榮城直面仇人自然早就做好了萬全準備。

羅弈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幾分贊許,“你的人有多難纏我知道,不過你考慮過沒有,要是那個溫正霆知道聶郗成沒死,恐怕就不是這樣談談話就能解決的了。你,還有你布置在榮城的所有人,屍體都會沉入公海的深淵,再不見天日。”

聶郗成皺起眉,“你在威脅我?”

敵意宛如實質,可羅弈渾然不察,“怎麽可能?有句話不是叫送佛送到西,你自己把證據銷毀了大半,我又給了溫正霆一點錯誤的線索,真相只怕是離他越來越遠。”

一般人碰到這種事應該會道謝,可偏偏聶郗成不是一般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人敲骨吸髓的本性——要從他這裏得到一分,你起碼要付出十分。上一次他失去了易淮,這一次呢……

“你想得到什麽?”

羅弈笑眯眯地望着他,“沒什麽,我就想跟你做個交易。不過我時間比較緊,希望你能快點回答。”

在羅弈口中希望某人做某事和一定要做到是同一個意思,他點了點腕表表盤,“給你五分鐘時間考慮。”

“為什麽。”

聶郗成說出這句話時五分鐘時限已經過了大半。

“人越多就能把水攪得越渾,溫家是個大獵物,而我剛好需要一個合适的同夥。”

對于羅弈抛出的橄榄枝他毫不心動。

只有溫志誠這種蠢貨才會被一點蠅頭小利蒙了眼,看不見底下包藏的巨大禍心。

“先說你的條件。”

他都做好了羅弈會拒絕的準備,沒想到羅弈思忖片刻就應了,“好吧,先說我的。我的要求很簡單,就是易淮不能再出事,起碼不能死在我前面。你也發現了,他活得很不健康對吧?誰對他好一點就恨不得為那個人去死,我糾正了這麽多年都沒能把這種壞習慣從他身上連根拔去,所以只能從源頭這邊下手了。我在他身上花了那麽多心血,要是他死了我豈不是很虧?”他皮笑肉不笑地點了點胸口,“我本質上來說還是個生意人,很講究收支平衡的。”

“就這樣?”

事先想了許多喪權辱國條約的聶郗成難以置信地瞪着他。

“不然還能怎麽樣?我又不缺錢,要害你的話也不用那樣費心神地給你作假證了。”羅弈嗤笑一聲,“其實他和我之間沒有那麽多你以為的深仇大恨,畢竟他是我……”

“畢竟什麽?”

他湊到聶郗成的耳邊輕輕地說了兩個字,聶郗成瞳孔緊縮了一下。

“記得保密。”

·

傍晚時分外面果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天氣預報說這雨會持續超過三天時間,請各位市民做好出行規劃。

“梅雨季節都快過了,真晦氣,一下雨身上就黏糊糊的,難受死了。”

費川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翹起腿玩手機,玩幾分鐘就看一次時間,“安媽什麽時候把飯送來?羅總別不是把我這個倒黴保镖給忘了吧,唉。”

這邊他嘀嘀咕咕地發着牢騷,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他警覺地回過頭就看到十分驚險的一幕。

一直毫無知覺躺着的人渾然不知自己正輸着液,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要坐起來。看着針頭下一秒就要穿破那層薄薄的皮膚透出來,費川心驚肉跳地過去把人按住,“連着儀器呢,別動,就這麽躺着,有點暈是很正常的,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說,我叫醫生來。乖,躺回去,別動,有什麽話我們慢慢說。”

易淮的視線往旁邊挪了下,除了點滴其他儀器正有條不紊地運作。用得着這麽小題大做嗎?他張了張嘴,發出的卻是微弱的氣聲。

“等等,你剛說話了?說了什麽?”

照顧到腦震蕩病人畏懼強光這點,病房內沒有開燈,饒是學過唇語的費川也不得不湊近才能分辨出他到底在說什麽。

“我……怎麽了。”易淮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呃,檢測結果是腦震蕩,沒有顱底骨折和……和那什麽來着?算了太複雜了我說不清楚,你想知道等好了自己看病歷去。”費川撓了撓頭,“考慮到你送過來都快不行了,醫生怕還有其它并發症,至少需要留院觀察24小時,之後三四個月內按時來醫院進行複診……差不多就是這樣。”

“是這樣嗎?”

“是的。看我做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費川被他這樣看得有點發毛,想了一圈想到最有可能的原因,“你別不是餓了?餓了也得忍着,醫生給你開了營養針,明天再吃。”

易淮閉了下眼睛,再睜開以後,費川清清楚楚地在裏邊看到了一絲鄙夷。

他本來想發火,火氣冒到一半又兀自安慰自己跟個躺床上話都說不利索的病人計較什麽,硬生生憋出個和善的笑,雖然本人渾然不知這笑活像狼外婆給人拜年,“嗯,今天就放你一馬……你不是難受嗎?難受就睡會兒,我在旁邊給你守着。”

“我有話想問你。”

“明天再問。”

“現在。”易淮不依不饒,“拜托了。”

見那雙眼睛遲遲不肯閉上,費川嘆了口氣,算是服軟了,“現在聽我說話頭不會痛嗎?”

易淮很輕地搖了下頭,費川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不把話說清楚他不會放棄了。換平時他早一通夾槍帶棒地把這人從他諷刺到腳,但誰讓今天羅弈下了死命令,讓他好好照顧這家夥,一點差池都不許出。

“讓我想想從哪裏開始講。”費川重新坐回椅子上,一條腿高高地跷起來,手剛伸到口袋裏想起病房裏不能抽煙,就這麽尴尬地繼續插着了,“現場還在調查,好消息是卡車上兩個人的身份确定了,是家住楊園那邊的無業混混,壞消息是一個當場死亡,一個在送去搶救的路上挂了,屍檢報告還沒出來,出來估計也沒什麽有用的線索,最大的可能是按酒駕或者毒駕結案。”

命令從發令人那邊一層層傳下來,中間隔了一層又一層曲折的關系,這種底層賣命的小人物到死都不知道真正差遣他們做事的是誰。所以哪怕他們心知肚明幕後黑手是誰,現實都是在那兩人住處查到确切證據的可能性為零。

費川啧啧感嘆了一番,目光往下,落在易淮露在外邊的手背上,“非法持槍的事會有人善後,你不要想太多。”

他沒有說當時醫生使盡渾身解數才把槍從他手裏卸下來,卸下來以後他的右手還維持着那個姿勢許久都沒有變過。

“嗯。”這點易淮倒是一點都不懷疑。

就算溫家不管,要是這點小事都不能擺平羅弈就不是羅弈了——重點只在于他想或者不想。

“那個時候你的判斷很正确,不開槍的話你們都必死無疑。你幹得很好,換我在那種車速下探出半邊身子瞄準開槍都不一定打得準。”

費川說話的語氣比平時柔和許多,柔和得都有些不像他了。易淮安靜地聽他講——明明是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情,此刻回想起來卻總覺得中間隔了一層。

“……他呢?”他的腦子沒有往日靈光,差點脫口而出就是聶郗成這個名字,“尹源呢?”

說完他才後知後覺地想,羅弈知道了費川怎麽可能不知道。

“你還真是癡心。”費川戲谑地吹了聲口哨,“他沒事,都是皮肉傷,消消毒休息一下就沒事了。你還是擔心一下自己吧,就因為這事羅總一下午的安排都泡湯了。”

讀懂了易淮目光中的驚詫,費川搖搖頭,豎起一根手指晃來晃去,“怎麽可能不來,你的命比你想得值錢多了,更何況我們得确定沒有人想趁水摸魚……算了,這個當我沒講過,那老女人應該沒這麽大膽子。”

如果是平時的易淮,一定不會錯過他這句話中透露的信息,但這時他還病着,想了這麽久的事情早已心力交瘁,一旦費川不再說話眼皮就不自覺地往下墜。

還在為說漏嘴而苦惱的費川見他困了立馬松氣,“安心了就睡吧,暫時不要操那麽多有的沒的心了。”

易淮還想掙紮,可遲鈍的思維偏要和他作對。

“不會有事的。”

這是他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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