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暗潮(十二)
十年前。
臺風過境的緣故,這天下了很大的雨。
下午三點不到天就徹底地黑了,新聞一再地提醒市民不要出行,到處都是被刮斷的樹枝和連根拔起的廣告牌,稠密的雨絲将天和地連接起來,整座城市宛如巨大的囚籠,誰也無法逃離。
急救室外,“手術中”三個大字那不祥的血光映照得這不速之客臉色格外慘白。
他渾身上下都在滴水,屬于少年的單薄胸膛劇烈起伏,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爸爸他……怎麽了?”
此話一出,在場其他人都将注意力轉向他。有的他看着有幾分眼熟,有的則完全是生面孔,他看了一圈,唯獨沒有自己從小看到大的那個人。
“我爸爸他……到底怎麽了?”
“請勿大聲喧嘩”的告示牌如同無聲的嘲笑,沒一個人搭理他,他一遍遍地重複,直到發不出聲音,任由死寂将他徹底吞沒。
“其他人都不知道怎麽開口那就我來說吧,你爸爸,也就是聶總在會議途中突然暈倒了,我們立刻把他送到了這家醫院。”
說站出來的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那雙鷹隼般陰冷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其中流露出一丁點憐憫來,“目前診斷結果是腦溢血,為了不耽誤最佳搶救時間,我替你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了,現在手術結果還沒出來。哦,忘了自我介紹,我姓溫,溫正霆。”
“我是……聶郗成。”
“噢,這個我還真不知道,你爸爸給你的備注是成成。”
不好意思的笑容在少年面上一閃而逝,随即又被憂愁和痛苦取代了。
“不要不好意思,他很愛你。”
一只長滿繭子的大手落在他的頭頂,奇怪的是他沒有感到絲毫被安慰後的暖意,反而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我都忘了外面是這種鬼天氣,王健,去給老聶的兒子找件幹淨衣服換。”溫正霆甩了甩手上的雨水,“再帶點吃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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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這個男人觸碰過的肌膚起了一大片雞皮疙瘩,就像被爬蟲爬過一樣不舒服,他盯着手掌的紋路,以為是寒冷導致的錯覺。
王健給他帶來了幹淨的衣物和毛巾,他到一邊的空房擦幹頭發,又強迫喝了點熱飲補充能量。
“……謝謝。”
“你爸爸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溫正霆從手術室大門那邊收回視線,“我信得過這裏。”
他不記得自己等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只有半小時不到,終于等到燈光轉綠。
門開了,首先出來的是個穿手術服、連口罩都來不及摘的醫生。
他環視一周,沒有說手術結果,“病人家屬在哪裏?”
“我是。”少年聶郗成趕忙站起來,語氣中透着卑微的哀求,“我爸爸他……”
醫生仔細端詳他了會,搖了搖頭,“請節哀。”
他還來不及消化這幾個字背後的殘酷含義護士就推着擔架出來了。
這一幕一直出現在他往後的噩夢裏:爸爸的頭發被剃光了,雙眼緊閉躺在擔架上,只有胸口還有點微弱的起伏,往日溫暖的皮膚變得冰冷僵硬,透着不正常的青白色,枕頭下面那片發暗的鐵鏽色在昏暗的燈光紮得他生疼不已,再往上是一條長長的……還不等他看得更清楚一點就被人粗暴地拽開。
“不要看了,不要看了,聽我的,這種東西看了要做噩夢的。”又濕又冷的手捂住他的眼睛,阻斷他的視線,不讓他再看下去。
意識到對方要做什麽,他拼命地掙紮起來,透過指縫,他只看見擔架逐漸遠去的背影。
但他哪裏想得到這會成為他們的最後一面。
“放開我!我爸爸他還有心跳,醫生,搶救啊!我爸爸他還沒死……”他歇斯底裏地吼叫扭打,好幾次溫正霆都要抓不住他,“不要把他送去那個地方,搶救啊!我爸爸還有救,要多少錢都可以,救救他!”
除了溫正霆又多了幾雙手,他們手忙腳亂地按住他,不許他前進半步。
“你爸爸的手術失敗了,很遺憾,我們已經盡力了……”
醫生的話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手術失敗的話,他們會把爸爸推到哪裏去……?太平間嗎?
光是想到這幾個字,他就覺得心被撕裂成兩半。
“他還活着,他還活着。”
溫熱的淚水透過指縫流出來,他跪倒在地上,徒勞地重複着這句話。
“那是起搏器,你爸爸已經腦死亡了,就算勉強救活了也只是行屍走肉,你忍心這樣折磨老聶嗎?”
話語中的某個關鍵詞刺激到他,他崩潰一般地哭喊出聲,“我不信,我不信!搶救!我爸爸還沒死……”
“醫生,來處理一下,別讓這孩子傷到自己。”
溫正霆見勸阻無用便冷酷地下令——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對孩子充滿耐心的男人,剛剛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已經讓他不耐煩起來。
醫生見慣了這種無法接受現實的病人家屬,同護士低聲說了幾句,走過來給他紮了一針安定。
“睡吧,老聶的後事我會妥善處理的,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世界如一張被剪碎了塞進萬花筒的巨大彩紙畫報那樣旋轉起來,而光怪陸離的盡頭則是無盡的黑暗。
等到他再醒來就已經回到了家裏,外面的雨停了好久,整座城市透着一種被洗滌後的澄澈。
昨天發生了什麽……?他感覺自己做了個很漫長的噩夢,忽然餘光瞥見床頭擺着樣東西。
是個造型很古樸的罐子,他将罐子拿到手裏,發現分量不輕,很有點沉,打開看看,裏面裝着灰白色的塊狀物和粉末。
這是什麽?家裏有這種東西嗎?還不等他想出個究竟,門就被人推開了。
“你醒了?”進來的是個有點眼熟的男人,穿一身黑,左邊別着黑袖章,面容沉痛,“記得嗎?聶老大昨天手術失敗,這是他的骨灰……你好好收着吧。”
床邊擺着一套黑西裝,他木愣愣地捧着那壇東西,想要把那兩句話連接起來。
手術失敗?骨灰?中間還發生了什麽他不記得的東西嗎?
“現在先起來換衣服,外面好多人在等你露面。”
“發生了……什麽?”
“聶老大的道別會啊,快點,已經在催了。”
“你……”他打了個激靈,險些拿不住手中的東西,虧得那男人幫着扶了一把才沒有摔到地上,“你說這是什麽?”
那男人将蓋子蓋上,“這麽重要的東西千萬別摔了。”他的眼神透着一點憐憫和悲哀,“這是聶老大的骨灰,送來的人請你一定要好好安葬,不要忘記了。”
不論他是否接受,樓下都早已布置好了靈堂,身為長子聶郗成必須盡到守靈的職責。
“你爸爸在會議中途突發腦溢血,這件事我們都很遺憾。”
“不……不是這樣的,爸爸他……”他忽然說不出話來了。
“我明白的,一時難以接受,請節哀。”
每個人都說他是哀痛過度出現幻覺了,但是他還留着那天穿的衣服,T恤上有個清清楚楚的血手印,是他摸了枕頭下半幹涸的血跡後又蹭到身上的。
爸爸不是病死的,他是被害死的。這個念頭如夢魇一般纏繞着他,讓他快要無法呼吸。
·
“尹助理,真巧。”
聶郗成從沉思中回過神,“有事嗎?”
羅弈戲谑的眼神在他身上盤桓,“你也是來探病的?”
深夜的住院部大樓,為了不打擾病人,除了燈火通明的醫師值班室,走廊只亮了一盞黯淡的小燈。
羅弈走到他的身邊,将手按在窗玻璃上——雨滴彙聚一條條銀色的軌跡,模糊了遠處的景物,“我突然想起來,聶先生就是在這家醫院……不對,這家醫院的前身出的事。”
被羅家注資以後,這家醫院從管理層到底下的醫生統統完成了大換血,那些久遠的往事沉沒在黑暗的深處,不再被任何人所知曉。
“沒想到除了我居然還有人記得。”從他們此時的位置看不到那塊巨大的廣告牌,可他還能想起那一瞬間的憎惡。
理智上知曉他不該遷怒,可是情感上他很難做到。
十年前就是在這家仁心醫院,聶元盛“腦溢血”搶救失敗,遺體沒有經過缜密屍檢就被迅速火化安葬。
事後回想起來,整件事都充滿了一種毀屍滅跡的可疑氣息。
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不相信那些人出于各種立場說出的花言巧語。他一遍遍地回想起那一眼看到的東西:父親的後腦有一道長長的裂口,底下的床單都被流出的血染紅——那些說是盡力搶救的醫生甚至連最基礎的止血都沒有給他做。
“還有個記得的在裏邊躺着呢。”
羅弈難得仁慈了一次,沒繼續揭他傷疤,“你是來看他的吧?怎麽不進去?你報我的名字,我家的保镖們不會把你攔在外面的……再不濟你把裏面的費川叫出來,他認得你的臉,看看就放行了。”
話是這樣說,羅弈的語氣裏沒有一絲一毫意外,仿佛早就意料到他會來。
聶郗成斜眼看他,“你呢?你為什麽不進去。”他注意到羅弈的衣角褲腳都是濕的,像剛從室外回來。
很微弱,但他能夠聞到血和硝煙混合的氣味。這個人之前去幹什麽了?
“保镖跟我說那邊走廊有個人在徘徊,我放心不下就過來看看,沒想到是你。”讀懂了他眼神中的警惕,羅弈将手裏提着的東西展示給他看,“我真的是來探病的,既然你在的話幫我送進去怎麽樣?”
這米青色的陶瓷保溫飯盒應該是傭人或者阿姨準備的,足足有四層,拿在西裝革履的羅弈手中格外突兀,甚至有點可笑。
聶郗成沒有立刻去接,“白天你說的東西是騙我的吧。”
“那是當然。”羅弈笑得眼角紋路集成一束,“我怎麽可能有這麽大的兒子。要是那孩子是我的親兒子,我根本不會把他養成那樣。”
且不說其它關系,單從兩人年紀來看,如果易淮要是他的親生兒子,那麽羅弈十一歲那年就要讓女人受孕……所以說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五十分。”羅弈對上聶郗成驚愕的眼神,一言難盡地搖了搖頭,“那孩子被我接過來,第一學期數學就考了五十分,英文好一點,五十五分。”
聶郗成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絲羞愧——哪怕他自己都說不清這羞愧從何而來,“……抱歉。”
“跟你有什麽關系?他自己不努力,老師天天給我打電話說他上課走神,煩得要死。”羅弈嗤了一聲,低頭發了條消息,“我跟保镖說了,你直接進去就行。”
他将手中沉甸甸的飯盒塞給聶郗成,順便甩了甩被把手勒出印子的手,“告訴費川,我在這裏等他。”
“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東西。”
·
目送聶郗成離開還沒幾分鐘,羅弈就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守株待兔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你怎麽來了,你不是去維……”
話還沒說完,費川嘴唇上就豎了根手指,知道自己差點說漏嘴的他立刻噤聲。
“離天亮還有點時間,我們去喝一杯?”羅弈收回手,靠着牆懶洋洋地向他提出邀請。
“你受傷了?”
羅弈擡起袖子聞了聞,“大概是別人的血濺到身上了。”
“都這個點了還有酒吧開着?”費心看他不像受了傷的樣子,心裏暗暗松了口氣,緊接着又不安起來。
連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急躁什麽。
羅弈對他的焦慮毫無知覺,“去我家不就行了。”
“大少爺,你明天不是要出差嗎?”
“所以現在更要喝點酒,不然我睡不着。”
“喝醉了怎麽辦?”費川不依不饒。
“你事真的很多。”羅弈裝模作樣地想了一會,很敷衍地說道,“你的房間我讓安媽給你收拾出來了。”
本來就對他不抱任何希望的費川翻了個白眼,“少來,上次你直接要人把我丢客廳沙發上了。”
睡軟綿綿的沙發還被空調吹了一整夜的他老腰差點報廢,光是爬起來都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得不叫車去醫院做了兩天理療才勉強康複。
“那不能怪我,誰讓你自己扒着沙發不撒手,我以為你很喜歡我家的新沙發,都在考慮給你訂個同款送去了。”羅弈等得不耐煩了,過去一把攬住他的肩膀讓他跟着自己走,“別那麽多廢話,來就是了,我會害你嗎?”
費川被他拽得重心不穩,差點摔到地上,趕忙把他的手撥開,“行了行了,我去就是了,別動手動腳的,十幾年沒點長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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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