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暗潮(十三)
同天夜裏,博古胡同太古齋。
“就剩這裏沒檢查了……哎,慢點慢點,不急,我來就行了。”
身強力壯的年輕夥計扶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進到貴賓室裏。
“陳叔你坐着看我檢查就行了,完了我送回房歇着,這樣行嗎?”
陳叔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年輕活計咧開嘴笑了下,“我曉得啦,不會再毛手毛腳。”
“我是讓你快點去別墨跡,再晚點小心打不到車。”陳叔手中拐杖在地上用力地敲了下,“我問過你要不要住下來,你自己不識好歹,非要淋雨走夜路就不怪我了。”
“是啦是啦,是我不識好歹。”
陳叔有個習慣,就是睡前把店裏徹底檢查收拾一遍,幾十年來風雨無阻。平時還好,問題就出在這種陰雨天——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右腿骨折過一次,受醫療條件所限,好得不怎麽徹底,往後天氣有點風吹草動就痛得厲害。店裏做事的夥計知道以後放心不下,偏偏陳叔又固執得厲害,不肯把這件事完全拜托給別人,碰撞了幾次,商量出來的折中法子就是讓店裏一個他信得過的小夥計陪着他,免得磕了碰了都沒人知道。
“等等,這是什麽?”
小夥子用吸塵器掃了地,整理沙發坐墊的時候一樣東西被掃到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U盤?陳叔,是不是上午來的客人掉的?”他把這小玩意撿起來,拔掉一邊的蓋子沒看到熟悉的插口,“咦?好像不是U盤……到底是個什麽玩意?”
那位置是白天易淮坐過的……陳叔臉色大變,“拿給我看看。”
“陳叔你知道這是什麽?”
在他的認知裏,陳叔年紀都這麽大了,對電子設備應該知之甚少。
“要你拿過來就拿過來,少這麽多廢話!”
被罵了的小夥子趕忙把東西遞過去,哪想到陳叔看了眼就把它從中間折成兩段,事後還不解氣地補了兩腳,恨不得把它徹底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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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陳叔,這要是客人的東西呢……”他餘光瞥見陳叔臉色陰沉得可怕,讷讷地閉嘴,“怎麽了?我是不是闖禍了?”
“不懂就別亂叫喚。”陳叔瞪着地上的殘骸,如同看見了一條劇毒的蛇,咬牙切齒地說,“蠢貨,這是竊聽器!”
得快點告訴那個人,他正想要站起來受過傷的那條腿就疼得厲害,跌坐回去的他氣得用力拍了下沙發扶手。
敘舊報信都不過是做做樣子,易淮早知道聶郗成在裏面,就等着給他們下套,偏偏他們還這麽簡單就着了道。
——人活着都會變的,不過有好有壞。
早上易淮說過的話突然在陳叔腦海裏回響。
他到底想做什麽?原本對答案十分自信的陳叔此時不那麽确定了。
·
沒有止境的雨一直下,雨聲填平了寂靜之間的細碎縫隙。
靜悄悄的病房裏,聶郗成将手裏提着的東西放到櫃子上,坐到先前費川的位置上。
他的視線漫無目的地飄移了一會,最後落在那個毫無知覺的人身上。他真的太久沒仔細看過這個人了,久到他都不知道過去的記憶是否還準确。
易淮睡得很熟,柔軟的睫毛輕輕地震顫,呼吸頻率均勻綿長,天光穿過昏暗的深藍色雨幕,在那白皙的肌膚上投下一圈圈流淌的波紋,如同安靜的白玫瑰。
五官輪廓褪去了稚嫩的孩子氣,從漂亮得模糊了性別的少年長成了俊秀的青年,但有些東西卻一直保存了下來,比如神态和眼神。聶郗成本能地想要像過去那般替他整理下睡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卻在最後關頭停了下來,有些懊惱地慢慢呼出一口氣。
成為尹源以後,他有過一段非常艱難的時期:大半舊金山華人黑幫都想要他的命,為了不露破綻,他又不能太頻繁地跟幫助自己的人聯系。長期缺乏睡眠和休息,精神和肉體在危機的高壓下透支到了極限,在瘋狂的邊緣,每每他得空喘息片刻,等待着他的都是同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他站在靈堂的正中央,擡頭就能看見慘白的遺照,四面八方都黑漆漆的,看不見一個人,只有尖刻譏諷的話語排山倒海一樣向他襲來,不論他怎麽絕望地伸出手都難逃被淹沒的命運。
在瀕死的間隙,無數的殘像從他的眼前飛逝,如同鏡子破碎的殘片飛向四面八方,再無可挽回。
最後的畫面定格在某個垂着頭的少年身上,他用盡全力想要伸出手拉住他,甚至大半個身子都懸在空中,但那一點距離仿佛生和死,無論如何都不曾逾越。
這是他第一次崩潰地喊出聲。
——求你了,不要離開我,我真只有你了。
強烈的願望驚動了世界的意願,就像有人往水中裏扔了一塊石頭,周遭的景象劇烈地抖動,變成難以分辨的無數喧雜色彩,然後重組成另外一幅畫面。
潮濕的風,微熱的日光,他和某個人并肩坐在柔軟的青草地上,身旁是紅得如同鮮血的绮麗花朵。
這個人轉過臉來,他唯二記得的就是清麗的輪廓和淡紅色嘴唇,下一秒,他們的額頭抵在一起,溫柔的親吻彼此。他忘了是誰主動的,可能是自己,也可能是這個人,但沒有關系,因為他不會再松開手了。這不夠,這遠遠不夠,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身體裏居然藏着這樣暴戾的欲望:多刺的枝條将他們團團圍住,在鮮紅的花叢中,他按着這個人像野獸一樣交媾,無法分清那冰雪一樣蒼白肌膚上鮮紅的顏色究竟是花朵被揉碎的汁液還是被刺傷的鮮血,所有的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讓這個人每一寸肌膚都染上自己的氣味,讓他再也沒有辦法離開自己。
那樣多的細節如鑿鑿鐵證,讓他在醒來以後無法用單純的性幻想來解釋這一幕,他意識到自己其實知道這個面目模糊的年輕人是誰——這是屬于他臆想世界的、長大了的易淮。
哪怕後來他脫離了那宛如地獄的生活,這幻象仍舊愈演愈烈,從虛拟的夢境現實侵入到現實的邊界,令他整日游走在失控的邊緣。
為了斷絕自己這近乎亵渎的念想,他托人為自己買下一塊墓地,親手刻墓碑挖墓穴,最後安葬的卻只是一具空蕩蕩的棺材。空蕩蕩墳墓成為了他最後的緬懷,自安葬的那天起,瘋狂堕落的幻覺被從他的世界隔離,他覺得自己痊愈了,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直到半個多月以前,落日的餘晖下,那面容秀麗年輕人毫不設防的姿态一下子使得他心底的死灰複燃。每一次他靠近自己,他都必須咬緊牙關才能抵抗住心魔的誘惑。
易淮對他是特殊的,正是因為他是特殊的,所以在一切與他有關的事情上他必須謹慎。
——我愛他嗎?愧疚和痛苦能夠轉換成真正的愛嗎?
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驟然驚醒,正好對上易淮帶幾分困惑的眼神。
·
剛睡醒的易淮腦子不太清楚,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沒準還在做夢,“真的是你嗎?”
“嗯,是我。”
确認了眼前的人是真的,易淮的眼睛亮了,“你怎麽來了?”
聶郗成沒錯過那一點雀躍,很苦澀地想,看見我就這麽高興嗎,如果你知道我在想什麽你還會這麽高興嗎?但他沒把這些情緒表露出來,“睡不着就過來了。”
“你的傷……”易淮的視線落到他打着繃帶的手臂上,“還痛嗎?”
“沒關系,都是小傷。”聶郗成不動聲色地将手臂藏在身體的陰影裏,免得讓他看了多想,“天還沒亮,你接着睡。”
“然後你就走了。”沒等到反駁,易淮說不出是失落和難過哪個更多,微微閉上眼睛,“我睡夠了。”
躺着容易犯困,他掙紮着想要坐起來,輸液管早拔了,不會拉得一手背血,但途中不知道哪裏不對勁,先前撞到的地方又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
他疼得皺眉,想要捂住額頭又怕一旁的聶郗成發現,正左右為難之際後腦就被溫暖有力的手掌托住。
從後腦到背心,身體絕大部分重量都壓在另一個人手上,易淮還在嘴硬,“我沒事,我真的沒事,睡太久脖子僵了而已。”
“好好好,我知道你不痛,別急,慢慢來。”聶郗成連連嘆氣,手上動作卻異常輕柔,從旁邊的家屬床上拿了個枕頭給他墊在身後,“我叫醫生來檢查……拒絕的話我現在就走。”
“……”
被戳中軟肋的易淮瞪着他不說話,忽然目光落在櫃子上的某樣東西,遲鈍的思維重新開始運轉,“費川呢?你碰到羅弈了?”
聶郗成按下床頭的呼叫鈴,“我在走廊上碰到他了,他讓我把這個帶給你。等會我問下醫生你現在能不能吃東西。”
“我不餓……他沒對你做什麽吧?”
“沒有。”聶郗成略過中間那些彎彎繞繞,簡略地答道。
高檔病房就這點好,從按鈴到醫生進來中間間隔也就一兩分鐘。
“醫生,現在頭痛是正常的嗎?”
“我……”
易淮想為自己辯護,然而迫于聶郗成威脅的眼神,怏怏地閉上嘴,讓醫生給他做常規檢查。
“正不正常我看了才知道。”
心律和體溫都很正常,醫生低頭在病歷上奮筆疾書,然後問了一系列确認邏輯思考的問題,“記得自己叫什麽嗎?今年多少歲?現在幾月幾號,這邊這個是你什麽人。”
“易淮,24歲,七月二十九號,”至于最後一個問題,易淮猶豫了很久,“朋友……吧?”
醫生狐疑的目光在兩人間逡巡,最後落在聶郗成身上,“腦震蕩有些後遺症不是立刻表現出來的,記憶混亂、口齒不清、失語等等都是,他送來的時候情況比較嚴重,所以家屬要格外提防,畢竟腦子受傷不是小事。你們真是朋友?”
聶郗成難得狼狽地躲開了醫生的眼神,“是的,是……朋友。”
醫生自覺該警告都警告過了,應該沒人會用命開玩笑,“是不是朋友還要這麽猶豫,算了,姑且相信你們說的是真話。”他又看向易淮,“記得他叫什麽嗎?”
“……尹源。”
聶郗成點頭确認,醫生滿意地嗯了一聲。
“看起來沒什麽大問題。四個小時以後你記得照着我剛才的樣子問他問題,問題間的跨度盡量大一些,答不上來就是出問題了。”
醫生零零碎碎交代了很多東西,諸如不要吃得太飽太油,盡量不要晃腦袋之類,聶郗成跟被老師訓話的學生一樣認真地聽。
走之前醫生悄悄地朝聶郗成招了招手,示意他出來說。
聶郗成安撫地摸了摸易淮的額頭,跟着醫生到了病房外邊。
“看他樣子一時半會睡不着,待會不管他說什麽你都盡量順着他,別跟他計較,畢竟這個病會讓人喪失一部分邏輯思考能力,突出喜怒無常的那部分,簡而言之就是會變得不像平時的他。”
聶郗成點點頭,“我知道了,我不會刺激到他的。”
送走了醫生,聶郗成回到病房裏就對上易淮直勾勾望着大門的眼神,那顯而易見的不安和依賴讓他的心髒被刺了一下,一抽一抽地疼。
“我要走之前一定會告訴你的。”他搶在易淮前面開口,卻不知道是為了安慰誰,“別擔心。”
易淮盯着他,他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但沒有做出調轉視線這種行徑。
“對不起。”易淮的聲音細小如蚊蚋,“對不起。”
聶郗成壓根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為什麽?”
“如果沒有我的話,羅弈不會這麽快發現你的身份。”
首先切斷了視線交流的人是易淮,他看着覆滿雨水的玻璃,“我是不是又把事情搞砸了?”
“跟你沒有關系。”聶郗成說不清自己到底在焦躁什麽,“你什麽都沒有做錯,不需要道歉。一定要說的話,該道歉的那個人是我。”
“啊?”
“我沒想到會把你卷進來。”聶郗成坐下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握住易淮垂落的手。
陳叔給他發的消息他看過了,奇異地,他沒有感到分毫驚慌和害怕,反倒是自責愈演愈烈。
如果他能夠再堅決一點,那麽這個人現在就不會這麽痛苦地躺在這裏。
“一直都是我在給你帶來不幸,從過去到現在都是這樣。對不起,阿淮。”
“不對,不是這樣的。”易淮的模樣有些驚慌,“不是這樣的,我不覺得你有錯。”
雨勢到後半夜漸漸轉小,可黑夜仍舊沒個盡頭。
“你說你變了很多,變得不擇手段,會利用一切能夠利用的東西,那麽你也可以利用我,利用我讓你活下去,我不會……”他的腦子裏亂糟糟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我就算是死了……”
不論醫生說了什麽,死都是永恒的禁語,聶郗成腦子裏的弦繃斷了。
“停下來。”他冷冷地說道。
易淮閉上嘴,沉默地低下頭,“對不起,讓你生氣了嗎?”
語氣中的試探和惶然令聶郗成痛苦萬分。
先前羅弈說的話如同一根紮在心頭的刺,他深呼吸了一次,按捺住火氣——錯的人是他自己,他不能遷怒易淮。
“我很生氣。”聶郗成注意到易淮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我是生我自己的氣,我希望你能更加珍惜自己。”
他一直認為自己的那份欲念不過是對消逝初戀的追憶——因為從未得到所以念念不忘。然而現在的易淮也依舊讓他如此渴望。這份渴望如有實質的絲線,纏繞在他血肉骨骼的每一寸罅隙,絞緊他跳動的心髒,讓他時時刻刻都感受到這份痛苦。
謹慎和理智在這一瞬間熔斷,他單膝抵在床邊,身體前傾,扣着那個人的下颌把他不容拒絕地緩緩拉向自己。
“對我來說,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柔軟的觸感落在易淮嘴唇上,溫柔得近乎虔誠。
如同落在雨中的淚滴,這個吻也将消散在黎明的暮霭中,不留下半點痕跡。
“我想這麽做很久了。”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比堕落邊緣的狂想更加甜蜜誘人,如果說之前他一直在淪陷的邊緣,那麽現在他就已向命運屈服。
他撫摸着易淮眼睛底下柔軟的皮膚,“你可以拒絕我,可以覺得我惡心……”他苦澀地笑了下,“不要再為我犧牲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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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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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魏爾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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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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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