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全蝕(一)

溫氏公館北翼書房,剛結束了一場遠程會議的溫正霆靠着貴妃椅,聽心腹助理給自己彙報工作。

“上次您行蹤洩漏的事情有結果了,安保裏出了內奸,有牽連的幾個都關在老地方,您要親自處理嗎?”

助理是個白淨清秀、戴金絲邊眼鏡且不太看得出實際年紀的年輕人。

據說他的母親是溫正霆最寵愛的情婦,為溫正霆擋了一槍身亡,興許是移情作用,溫正霆破天荒地憐憫這個沒了母親的孩子,便将他帶回溫家讓他給年幼的溫繁作伴。

包括溫繁在內許多人都認為溫正霆是在替小兒子他培養未來心腹,但誰想到等到溫繁自立門戶了,溫正霆又把這個孩子叫回來帶在身邊,給他權力,讓他做自己最親密的心腹。

知道這段往事的許多人都不得不感慨,要是那個女人當年掙争點氣替溫正霆生個兒子,今天就真的沒有溫志誠和溫繁什麽事了。

溫正霆困倦地擺了擺手,意興闌珊道,“之前怎麽處理這次就怎麽處理,交給你了。”

自從得了這個病,他就鮮少再親手做這種事,美其名曰不見血光給自己積德。

“我知道了,新換上的人履歷在這裏。”

年輕助理變戲法似的變出一份鼓鼓囊囊的檔案袋,“一共六個,都在這裏。”

溫正霆拆開密封取出來一頁頁地翻看,“你辦事我信得過。”

助理很謙恭地笑了下,似乎沒把他的褒獎放在心裏,忽然他的目光轉到旁邊的落地鐘,“都這個時間了,您該吃藥了。”

不等溫正霆回答,他去櫃子裏拿出個加鎖的小箱子,熟練地輸入密碼,露出裏邊擺着的瓶瓶罐罐和紙盒。

基本都是有錢都不一定能搞到的進口藥,他将它們按比例配好,墊在巴掌大小的玻璃紙上遞過去。溫正霆眼中流露出一絲嫌惡,但還是一仰頭全部吞了進去,然後接過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因為被打了個岔,中間幾頁溫正霆看得不太仔細,就記得是個曾在東南亞做雇傭兵的男人,看完以後他将這份檔案丢到一邊,“那個尹源的真實身份還沒查出來嗎?”

助理沒有去撿那幾份檔案,思索了一下,很謹慎地說,“還沒有……我懷疑有人作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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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不巧,當年和聶郗成刺殺徐老刀有牽扯的幾個人都出了點小意外,一時半會給不了準信,所以他們只能先從尹源這邊查起。

“查不出來就不查了。”溫正霆語氣淡淡的,“管他有什麽手段,只要他人在榮城就得被我拿捏。”

這一句話就已經判了尹源這個人的死刑,死人是最安全最不會掀起大風大浪的。

像當年的聶元盛,時至今日溫正霆把幹掉他取代上位看做是自己一生中最正确的決策。

“但他畢竟是夫人……”是夫人找給大少爺的幫手。

溫正霆閉上眼,哼笑了一聲,“老大那裏我會給他點補償的,她不就想要這個?鼠目寸光的蠢女人,教出來的兒子也跟她一個德行。”說着他拿起一根雪茄放在鼻子底下,有些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

“醫生要您少抽點。”留意到溫正霆在找抽屜最上層的火柴,助理很無奈地按住那只滿是老人斑的手,“溫總,這件事上就聽我一次吧。”

溫正霆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後放下雪茄,悠悠地嘆了口氣,“你要是我兒子就好了,這樣就能省很多事了。”

話是這樣說,但他畢竟是個很傳統守舊的人,把血緣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不說跟他毫無血緣的這孩子,哪怕跟他沾親帶故的溫繁都難以讓他輕易跨過那道坎。

兩個兒子之間的明争暗鬥他一直看在眼裏,庸碌無為的大兒子還沒有被做事狠辣的小兒子直接碾死就少不了他的無數次敲打。

助理很久沒說話,許多複雜情愫在他臉上一閃而過,有遺憾也有難過,而這些都被溫正霆看在眼裏,“我媽媽也希望我是,但很可惜,我沒有這個福氣。不過我一直都是把您當我的親生父親看的。”

“福氣。溫繁那兔崽子要是有你一半會哄我開心就好了,他就是做事太極端太不考慮後果,所以我不放心把溫家交給他。”

溫正霆罕見地流露出一絲笑意,“下個月底是你媽媽祭日,我們從美國回來就去看她,就這樣說定了。”

“溫總有心了,媽媽她一定會高興的。”

“能不能回來還不一定呢。”

溫正霆的面上閃過一絲陰霾,助理仿佛沒聽懂他的這句暗示,“會的,一定會的,媽媽會在天上保佑您的。”

·

“出院手續辦好了。”

保镖進來的時候,易淮正在扣最後一顆紐扣,他的手指細長、指節勻稱,哪怕這麽點小事都能做得賞心悅目。小時候不止一個人建議他去彈鋼琴,都被他爸爸易昇給拒絕了,理由是男孩子不需要學這種娘們兮兮的東西,要學的話就該好好學學怎麽拿槍,免得到時候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之前的衣服沾滿了血和嘔吐物在被送來的時候就丢了,羅弈記得給他送飯卻偏偏忘了給他送衣服,他不得不拜托保镖在來之前先繞路去一趟羅家,從他的衣櫃裏随便拿兩件過來。

随便拿的結果就是黑襯衣配同色長褲,這樣的穿着愈發襯得鏡子裏的人臉色蒼白,眼神死氣沉沉。他彎了彎嘴角,那個人同樣露出個倦怠疲倦的笑容,仿佛一個偶然間有了實體的鬼魂。

“麻煩你了。”

早上他又做了一次檢查,醫生的建議是将觀察時間延長到48小時,免得留下後遺症影響今後的生活,但他沒那麽多時間靜養:羅弈帶着費川出差走了,輪班正好輪到他的人,天時地利人和,這樣的機會錯過一次今後都不會再有了。

哪怕是他這樣的人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他苦澀地摸了下自己的嘴唇,心髒漏跳了一拍。

不論他有多想挽留,那個人的氣息已散盡,只留下一點依稀的觸感。

手續辦好了,易淮檢查了一下沒有落下其他東西就跟着保镖離開了醫院。

“回家?”保镖公事公辦地問。

“去楊園。”易淮搖頭,顯然是有自己的考量,“我有點東西想要确認。”

興許是搭乘了電梯的緣故,上車以後他還是有點暈。保險起見,他就着礦泉水提前吃了一片醫生開給他的止痛藥。等藥效上來的這會功夫他也沒閑着,腦子裏想的是昨天睡着以前費川和他說的那些話。

想要他命的那個老女人到底是誰?雖然費川平時口無遮攔,什麽話都敢講,但讓他讨厭到這個份上的人其實不太多,再加上女人這個限制條件,符合要求的可能就那麽一兩個了。

怎麽可能?他險些失笑出聲,這答案實在是太荒謬了。羅弈的媽媽為什麽要殺他?他死了對她有什麽好處嗎?這之中難道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嗎?

所有的事情都如同一團亂麻,每一次他以為自己抓住了一點線索都不過是虛妄的幻影,幻影散去以後謎題依舊。

“楊園那邊車子開不進去,你沒問題吧?”

睡這麽長時間還是有點用處的,起碼他感覺自己比昨天好多了,不會再走兩步就頭痛嘔吐。

“沒問題,我不會拖你後腿的。”易淮輕聲說道,“我自己的身體我有數,不會害你丢飯碗的。”

“你知道就好。”

這個人是羅弈派給他的保镖之一,說起來是保證他的安全,其實就是監視他不允許他逃跑。

從很久以前他就在悄悄地調查這些人,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抓到了不少破綻。喜歡賭錢這種不大不小的問題貿然攤牌會打草驚蛇,所以他要等一個合适的時機,這一等就等到了一年前,這個人的母親被查出癌症。癌症病人就是個無底洞,這個人又沒存下多少錢,急需大筆錢救命的時刻,剛從國外回來的易淮二話沒說找到他跟他做了筆交易。

他幫這個人聯系國外的專家,送他母親出國治療,而他要替他保守秘密,那個人走投無路只得答應。

從那以後,只要他做的事不太出格,這個人都會當做沒看見。

“到了。”

楊園這一帶都是陰仄得見不到陽光的暗巷,一層套着一層,曲折盤桓,如同複雜的蛛網,除非是長久生活在其中的熟人,誰也不知道下一條巷子會通向何處。

這裏有榮城最廉價的出租屋,不需要合法證件,幾百塊就能湊合一個月,所以哪怕處處火災隐患都有數不清的人甘願蝸居于此。

“看起來想不弄髒鞋子是不可能的了。”

保镖把車停在路邊,撐開傘替易淮打開車門。

“我不介意的。”

易淮知道他什麽意思。因為一直在下雨的緣故,污水都從不遠處的垃圾堆流了出來,換那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小姐看了大概會發瘋,可易淮除外。哪怕羅弈在物質條件上待他不薄,他也從沒把自己當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在他的心裏他一直都是那個被拿捏住性命一無所有的少年,放松警惕就意味着死亡。

對上保镖震驚的眼神,易淮微微一笑,“我以前住過比這裏更糟糕的地方,好了,走吧,再不走回去就太晚了。”

去副食店裏買了一包煙,順便向收銀的小姑娘打聽了一下怎麽走,易淮就帶着保镖在這髒兮兮的巷子裏穿梭。

楊園329號,被油煙熏得黑漆漆的筒子樓裏,易淮上到三樓,毫不意外地看到左起第六戶屋門大敞。

距離他和聶郗成在公路上遭遇伏擊已過去了差不多24小時,各路搜查證據、毀屍滅跡的人估摸着都來了好幾批。

“裏面沒人。”

保镖先探頭進去,然後回頭跟易淮彙報。

“那就進去。”

一室一廳的小居室,客廳連着轉身都困難的洗手間,進門就能看見擺了一張雙層鐵架床的卧室。因為知道屋主不會再回來,之前來的人壓根沒考慮把屋子裏的東西還原,到處都亂七八糟的,易淮走了兩步就踩到了四五件衣服外帶散發着惡臭的外賣餐盒。

他嘆了口氣,在心裏做好了無功而返的準備,“你在外面看看,我去卧室裏找。”

卧室裏仿佛被龍卷風襲擊過,櫃子裏的東西都被掃到了地上,下邊抽屜像張着的嘴巴,甚至連垃圾箱都被翻過了。易淮彎下腰,拿手機當手電筒照床底下和一些容易被忽略的夾縫,看看有沒有什麽漏網之魚留給他。

第二次彎下腰檢查床底時,他注意到抵着牆的床腳附近有片不同尋常的陰影,趕忙把手機更往裏伸,看到了牛皮紙的邊緣。

意識到這可能就是自己苦苦尋找的證據,他趕忙把保镖叫進來,代替不能做這麽大幅度動作的他爬到床底下把這東西拿出來。

是個被撕壞了大半的信封,從褶皺的方式來看應該裝過很厚的一疊東西,比方說現金。下面靠粘貼接縫處有一行小字,這發現讓易淮的屏住了呼吸,小心地把它展開來看。

“遠洋搬家”幾個字清楚地展現在眼前,他意識到這不是外面買來的普通信封,是那種公司內部流通的特定印刷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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