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全蝕(四)

榮城交通一如既往的爛,從四環線開始就堵得水洩不通,一小時不到的車程硬走了一個半小時。

好不容易回到羅家,門一打開易淮就見一道快如閃電的黑影朝自己撲來,要不是保镖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沒準真的就要交代在這個地方。

襲擊未遂的安德烈搖着尾巴,歡快地繞着易淮打轉,然後得寸進尺地兩條腿扒他褲子,不住地把腦袋往他身上蹭。

“讓開點讓開點,乖狗狗,他暫時沒辦法跟你玩。”

保镖不容拒絕地将大狗隔離開,深陷暈眩和惡心的易淮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被推到一旁的安德烈喉嚨裏發出一陣陣低落的嗚咽,連尾巴都垂了下來。

“過幾天吧,過幾天天晴了我陪你去花園散步,現在先讓我進去。”

易淮摸了摸它的頭,仿佛看得出來他現在很難受,大狗立刻抛開那點失落伸出粉紅的舌頭舔了舔他的掌心,依依不舍地退到一旁。

整個一樓都靜悄悄的,沒有有一個人,儲物間附近的走道上堆着些雜物,占據了一半的空間,易淮環視一圈都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安媽?安媽,你在家嗎?”

像打掃搬運遛狗這些重活都有專業人士定期上門,安媽一般只負責做飯和照顧他和羅弈的日常起居,但她到底年紀大了,萬一一個人在家出了什麽事的話……他不敢再想下去,“安媽,在的話回答我一聲。”

回答他的只有死寂的空氣。

桌子上沒有字條,司機沒有報備,應該不是外出了……易淮決定把剩餘的房間都檢查一遍,以确保她不是跌倒了昏過去沒法回話。

——要是安媽出事的話,羅弈會更加恨我吧。

這念頭快速地掠過他心頭。

“我去找老太太,不管找沒找到都會跟你彙報,你一個傷患不舒服還是上樓休息吧。”

不算花園和地下室,這棟房子足足有三樓二十四個房間,一個個找下來正常人都得汗流浃背,更別說他一個走兩步都暈得扶牆的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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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镖趕忙按住他,再三保證自己一定會找到安媽,“好不容易找到點線索,你要是倒下了豈不是要讓對面搶先?”

這句話戳中了易淮的軟肋讓他不再固執己見,任憑保镖把他扶到二樓。

“你休息,我去找老太太,有事叫我。”

房間裏所有的擺設還保持他離開前的模樣,他脫掉沾滿狗毛衣服丢到洗衣籃裏,換上幹淨柔軟的睡衣,乖乖地躺到床上。

聽到保镖的腳步聲遠去不像是要殺個回馬槍的樣子,易淮睜開眼睛拿起手機開始看這兩天來不及處理的信息。

看來羅弈已經讓人把他出車禍的事情交代下去了,公司裏的人紛紛發來慰問,他煩躁地在這些沒什麽營養的場面話中翻找着自己秘書的消息。

找到了。他的眼睛亮了下,只有這個人沒有說些假大空的漂亮話,除了簡單問候就是工作上的事情:一定要他簽名的文件都整理好了放在他桌上,不必要的都分給了同級的其他人代為處理,還有一些項目上的瑣事……

到最後一條,他滑動的手指頓了下。

——冒昧問一句,您的約會還順利嗎?

約會……嗎?他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這兩個字上,想起那人湊近時帶一點煙熏的雪松香氣,嘴唇柔軟的觸感,臉頰登時有些發燙。

他騙不了任何人更騙不了自己,他為這個不像吻的吻心旌搖惑,光想起來就魂不守舍。

這太快了,他們一共才見了這麽幾次面,過去的了解足以支撐起這麽長時間的空白嗎?

——可能不太順利。

我到底在說什麽東西啊?他猛地回神,把輸入好的這句話删掉,整理了一下思緒,“抱歉,這幾天應該沒法來公司,給你添麻煩了。還有,幫我詳細調查一下安居搬家。”

詳細調查的意思就是不要那些動動手指就有的信息。

那邊的回複來得很快。好的,很簡單的兩個字就讓他安下心來。

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查到什麽有用的東西,但兩個人肯定比一個人快,更何況他現在暈得連門都出不去,諸如實地考察一類必要項目根本無法完成。

處理完堆積的信息,他放下手機,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天陰沉沉的,到處都是陰暗潮濕的灰色,雨停了一會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沙沙沙的,很催人入眠。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躺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着了沒有,身體不能動可聽覺卻還很靈敏,能夠聽見外面人的談話。

“他怎麽樣?”

說話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不太好,我勸過他不要勉強出院了,沒用。”

這次換了個有些熟悉的男人,語氣卻是他從未聽過的鄭重。

“我待會把晚飯送到他房裏去,醫生還交代了什麽?”

“您記得過幾個小時把他叫起來一次,看看發不發燒,問一些比如姓什麽叫什麽,幾歲發生了什麽事這種問題。”

“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哦,我想起來了,他很關心您,您不見了他第一時間就要去找您,這些都不像是假的。”

“嗯,我知道了。”

“您沒有別的話想說了嗎?”

“沒有,我沒什麽想說的。”

“好吧,我不該插手的。”

安媽沒事了嗎?沒事了就好。他昏昏沉沉地翻了個身,空調的溫度有點太低了,但是不想動,這樣就好,他長長的手腳蜷縮成一團,順便裹緊了身上的被子。

如同附骨之疽的寒冷漸漸遠去,然而他并沒能如願安睡太久。

枕頭邊某樣東西持續不停的震顫叫醒了他,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将它拿到耳朵邊,聽了會沒聽到聲音才想起來要接通。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房間裏唯一亮着的就是手機屏幕,上面寫着來電人的名字。尹源,這是誰?我認識他嗎?他遲鈍地想,在挂斷和接通中艱難地做着抉擇。

“阿淮。”他手一抖劃過了接通。

這聲音曾無數次出現在他最深最隐秘的夢境中,令他魂牽夢萦。

“嗯。”他發出點粘稠的鼻音,“你說。”

“沒什麽,我聽醫生說你出院了,放心不下,打電話來問問你還好嗎。”

“我……還好。”

他踯躅了片刻還是選擇了說謊。他現在這樣子真的太難看了,看了只會給那個人平添煩惱。

那邊沉默了很久都沒有聲音,“你睡了嗎?那我不打擾你休息了。或許這句話不該由我來說,不要勉強自己。”

“我要走了。”

他要去什麽地方?可怕恐慌充斥着他的腦海,讓他無暇思考其它東西。

說點什麽,一定要說些什麽,說那個寫着遠洋搬家的信封還是說溫志誠給他打電話的事,他不知道。

“不要挂。”他小聲地央求,“我想聽你的聲音,不要挂。”

那邊的人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他狀況不對。

“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小幅度地搖頭,為了遏制那細密如蟲子啃咬的疼痛擡手按住頭骨的接縫處,“沒有。”

“真的嗎?”

“我就是有點冷,蓋好被子就好了。”

“你身邊有人嗎?讓他們過來看看你。”

聶郗成不相信他說的東西也沒辦法再像昨天那樣直接叫醫生過來,“阿淮,不要折磨你自己。”

“我沒事,我沒有折磨自己。”他咬死了自己沒問題,“我不會的……”

“那就讓人來看看你,我沒有辦法過來。”

“……”

易淮不說話了。

“拜托了。”

聽着聶郗成的懇求,他的內心裏忽然生出一絲怨恨。這怨恨不對任何人僅僅針對他自己。

“……我不喜歡看到她,她也不喜歡看到我。我想離開這裏,我想離開羅弈,我一分鐘都不想再跟他相處下去了。”

粉飾太平,這是唯一能夠描述他和羅弈關系的詞語。

就算他們常年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表現得再怎麽彬彬有禮,再怎麽像普通的上司和下屬,那些血淋淋的仇恨要如何抹平?

死掉的人不會放過他們的,他們絕不會容許他和羅弈淡忘上一代傳下來的仇怨。

“你能帶我走嗎?”

平常清醒的時候他絕不可能把這種話說出口。他所有的感情都和那個真實的自我一樣,內斂得近乎嚴苛,比起這些放縱的念頭,他更在意的是束縛他的那些條條框框。

對于這直白赤裸的請求聶郗成不再說話了。

我要被拒絕了嗎?易淮絕望地閉上眼,“對不起……”

然而即使是這樣,這個人粗糙沙啞的呼吸聲還是令他感到安全,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

“易淮。”

他又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了他的名字。

“你讨厭我嗎?如果你沒有那麽讨厭我,等我回來能請你……”他的心都高高吊起,聶郗成卻不再說話了。

他直覺這是很重要的一句話,如果此時不讓他說出來的話,可能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再聽不到了。

“請你……”

不論他有多麽焦急,那個人都打定了主意不再開口。

“算了,再說吧。我挂了,做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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