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全蝕(五)
易淮記得很久以前他和聶郗成十分難得地吵架了,說吵架其實不準确,但他想不到更準确的詞語來描述這件事了。
到底是因什麽而起的他記不太清了,就記得聶郗成陰着臉一拳砸在牆上,然後默不作聲地拿着東西走了,留下他一個人盯着牆上那點血跡,心裏像壓了塊沉甸甸的石頭,堵得難受。
争執之後的冷戰持續了整整三天,這三天裏他拿出了十二萬分的固執,非暴力不合作,拒絕和這個人說話,拒絕這個人靠近,甚至拒絕跟他有一丁點視線交流。
對一個寄人籬下的孩子來說,這是他能做的最大膽的行徑了——哪怕收留他的這家人對他很好,他還是時不時地害怕自己惹他們生氣被趕出去,因此每一件事都得謹小慎微。
這天夜裏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滿腦子都是聶郗成離開餐廳時冷酷的背影,忽然他放在桌子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吓了一大跳的他趕緊過去把它抓在手裏。
是那個人打來的。他現在不知道要怎麽跟那個人說話,大着膽子挂斷了一次,結果電話安靜了不到半分鐘就變本加厲地響了起來。
一次,兩次……那個人做好了他不接電話就不放棄的準備,無論他怎麽挂鈴聲都會重新響起。
“喂?”挂電話挂到累的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接通了,“……有什麽事嗎?”
“十二次,你挂了我十二次電話。”仿佛看穿了他想做什麽,聶郗成的語調變得格外危險,“不許再挂了!”
“哦。”他呆呆地應下,“我沒有……”
事實是他的手指碰到挂斷鍵了,不過他還沒傻到親口承認這種事。
“那你有話要和我說嗎?”
他想了很久很久,最後遲疑地答道,“……沒有。”
其實是有的,只是現在他不那麽想說。
他屏住呼吸等那邊的回應,順便悄悄地把電話拿遠了一點,免得又被吓一跳。
“你沒話要說那就聽我說,我有話要和你說。”聶郗成比他想得要鎮定得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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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郗成剛起了個頭就不說話了,易淮生怕他出什麽事,“你要說什麽?”
他們的房間就隔着一面牆,如果把耳朵貼到牆上沒準還能聽到那邊的回聲,聽到那邊開門的聲音,易淮心髒高高吊起,接着電話挂斷了,他望着手機屏幕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明天去問問他好了。他嘆了口氣準備上床睡覺就聽到有人敲門。
“給我開門。”聶郗成的語氣不重,可這四個字就是讓他渾身一顫。
他想裝沒聽到但還是放棄,太晚了,他剛接了電話,就算是睡神轉世也不可能這麽快就睡得不省人事。
“易淮,給我開門,我知道你醒着,我有話要和你說。”
拖得越久越麻煩,他深吸一口氣,硬着頭皮過去給聶郗成開了門——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麽,好似外邊站着的不是朝夕相處的少年人而是可怕猙獰的怪物。
門剛開一條縫就被人的胳膊用力撐開,十七歲的聶郗成就已經長得很高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他不得不擡起頭才能對上那雙蓄滿風暴的深灰色眼睛。
“小混蛋,不是不給我開門嗎?”已有了點成年男人模樣的聶郗成聲線愈發低沉,“現在怎麽肯給我開門了?”
生怕他會氣得揍人的易淮縮了縮脖子,沉默地倒退一步。
“你害怕我?”知道他這個動作代表什麽的聶郗成瞳孔收縮了一下,“你覺得我會揍你?”
看出他是真的生氣了,易淮趕緊搖頭,抵死都不承認自己在想什麽。
“搖頭是什麽意思?”然而聶郗成緊追不放,“你不說我怎麽知道?”
“我……”他停頓了很久,讷讷地說,“我不怕你。”
他這才注意到聶郗成頭發亂七八糟的,看樣子是急匆匆從房間裏跑過來的,連拖鞋都穿反了。
“你笑什麽?”
緊張的氛圍一掃而空,易淮悄悄地收回視線,努力讓自己不要笑出聲,“沒什麽。”他欲蓋彌彰地又補了一句,“真的。”
“我有話要和你說。”注意到他在看什麽,聶郗成臉頰上泛起一絲羞赧的血色,“別看了!”
不看了的易淮悄悄把身體重心從左腳換到右腳,“那你要和我說什麽。”
接下來他做了一件易淮怎麽都想不到的事。
他低下頭,抵着易淮的額頭,強迫他和自己對視,“是我不好,可以請你原諒我嗎?我不會再說那樣的話了。”
“我得到教訓了,你願意原諒我嗎?”
看到這個人的一瞬間易淮心裏還是有塊硬硬的疙瘩,即便沒有惡意也還是梗在那裏怎麽都不讓他好受,直到這一刻,所有宛如堅冰的芥蒂都化成一股酸澀的熱流。
“我早就原諒你了,而且我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他小聲說,“我不該故意惹你生氣。”
“你原諒我了?”
“嗯,對不起。”
話音剛落那人就拉着他的手臂轉了半個圈,趁着兩人交換位置的間隙關上了房門。
“你幹什麽?”他驚慌地說。
“還能幹什麽,這個點該睡覺了,你不困都我困了。”
聶郗成毫無顧忌地爬上他的床,掀開被子躺了上去,再自認大方地留出一半給他,“上來啊,再起不來我就不送你上學,把你一個人丢在家裏。”
還沒反應過來的易淮瞪着這個厚顏無恥的人——說得好像每天送他們上學的不是司機是他本人一樣。
大概是耐心早在打電話那會就耗盡了,聶郗成等不到他自己過來幹脆起身把他撈上了床,按着蓋上被子,然後關燈。
易淮試着掙紮了一會,可年齡差距在那擺着,瘦弱的他哪裏是常年堅持鍛煉的聶郗成的對手。
“你睡不睡?”聶郗成隔着被子威脅他。
好不容易從被子裏脫身的易淮難得大聲地沖聶郗成叫道,“手,手給我看看。”
聶郗成沒明白他的意思,把最近右手伸了過去,易淮看了眼就丢開,“不是這只手。”
看這個人半天不動,他就自己動手去拉他的左手。蹭破皮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了,他小心地摸着泛紅的邊緣,“痛嗎?”
“不痛了。”聶郗成被他摸得有點癢,強忍着沒有笑出聲,“早就不痛了。我那時是不是吓到你了?”
易淮搖頭,又點頭,“有一點,就一點。”
“我那個時候真的氣得要死,但我沒想過要揍你。我絕對不會對你使用暴力。”聶郗成抽回手甩了甩,“快點睡,心思那麽重,黑眼圈都出來了,以為我看不到嗎?真是,我要有個妹妹都不一定會這麽哄她,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易淮點點頭,閉上眼睛,可沒過去一個小時就滿頭冷汗地大叫着醒了過來。
“媽媽!”他氣喘籲籲地躺在床上,等待情緒平複下來,期間生怕吵醒身邊的人,不動聲色地往床邊上挪了挪,結果就被人拉住了。
“做噩夢了嗎?”聶郗成睜開眼睛,将他拉近了一點,能夠靠着自己的胸膛。
他沉默着,最後點了點頭,“我夢到媽媽了,她向我求救,我問她在哪裏她卻不告訴我,只說她好痛好冷,讓我快逃……”
聶叔叔和江阿姨說他們一直在找她,讓他不要擔心,可他心底某個角落在說,她被那個人找到了,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不要害怕,就算阿姨不在了,我也會保護你。”聶郗成以為他是單純的害怕,把他攬得更近,近得都能聽到一下下的心跳聲,“不要害怕,我在這裏。”
撫摸着他頭發的手掌很溫暖,讓他漸漸地又有了睡意。他閉上眼睛,傾聽這個人均勻的呼吸聲,這令他不再恐懼不再惶然。
——我也會保護你的,哪怕我的力量微不足道,我也會試着去保護你。
這一次他沒有再做任何噩夢,安穩地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在餐桌上江雪笑眯眯地看着他們,如同早已看穿一切,“和好了嗎?”
易淮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對不起,讓您擔心了。”
那邊聶郗成下樓的時候還在換校服,高中校服是最常見的襯衣長褲,然而穿在他身上就顯得格外挺拔帥氣。他随便扣了幾顆扣子,小半邊胸膛都露在外面就不管了,拿起一邊他和易淮的書包,“差不多吧,該走了。”
這邊易淮吃東西的速度不快,看到他要走了就拼命地把東西往嘴裏塞。
注意到他被噎得要翻白眼,聶郗成趕忙端了杯牛奶過去給他順氣,“算了,你慢慢吃,我等你就是了。”
好不容易順過氣的易淮看着挂鐘上的時間,“你是不是要遲到了?”
“遲到就遲到,又不是第一次。”聶郗成拉開餐桌椅子坐下,“要我說,早讀這種東西就不應該存在…………媽你瞪我做什麽?”
“臭小子,小心你爸爸回來揍你。”江雪擡起手掌裝作要打他,中途自己先笑場了,“算了,看在易淮的份上今天就讓你遲到吧,但是下不為例。”
·
——不要離開我。
易淮睜開眼睛,他的心跳得很快。我是誰?我為什麽要在這個地方?諸如此類的疑問充斥着他的腦海。
溫柔靜谧的夜色将他團團圍住,在這近乎溺水的黑暗中,他逐漸回想起所有事情的經過。
我叫易淮,那個人是聶郗成。我是為了這個而活着的。我是為了這些人而活着的。
“聶郗成……”他慌忙地拿起手機看了眼,電話早就挂斷了。
通話記錄長達兩個半小時,不知道是自己不小心挂斷的還是那邊的人主動挂掉的。失望和懊喪一起湧上心頭,他遲疑了很久都沒有回撥過去。回撥過去他們能說什麽,是他自己睡着了讓這大好的機會白白流失,是他……
“我能進來嗎?”
他這才注意到有人在外面的走廊上,聽聲音應該是安媽。
“我能進來嗎?”
安媽又問了一遍,他嘶啞地說了句進來。
她的腳步很輕,要不是周遭太過安靜,這點細微的聲音基本上可以忽略,她像一片游魂一樣飄到他的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你在發燒。”
怪不得他渾身發冷,手腳都使不上力氣,原來是發燒了。
“是嗎?”他疲倦地卷起被子側過身,不願意把自己脆弱的模樣展露在她面前,“過一會就好了。”
“不舒服的話怎麽不告訴我呢?”
應該是關心他的意思,他非但沒有放松,反而警覺得連汗毛都要豎起來。
現在房間裏除了他和安媽就沒有別人,就算是負責保護他的保镖也得照規矩在附近的房間待命。換句話說,他和安媽正在獨處。
安媽是在羅家做了幾十年的老傭人,從二十幾歲的花樣年華一直到如今白發蒼蒼的老婦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光陰都毫無怨言地奉獻給了這個家庭。
她做過羅冠英的乳娘,親手照看過剛出生的羅弈,她沒有子女和其他親人,由她撫養長大羅家父子就是她生命中最親密的那兩人,羅弈曾親口說過,如果讓他選的話他寧可讓安媽做他的外祖母。
至于羅弈真正的外祖父母……連易淮都知道他和自己母親那邊的關系十分緊張,緊張到見面沒有你死我活就能算是融洽了。
“我不想麻煩您,我沒事,您回去休息吧。”
安媽不喜歡他,來到這個家的第一天起他就看出來了。
除了一無所知的安德烈,這個家裏有誰會喜歡他呢?誰會喜歡害死這家主人兇手的兒子呢?
就算安媽從沒把這份厭惡表現出來,他還是害怕對上她的眼睛,生怕在其中看見怨毒和仇恨。
“羅弈讓我照顧好你。”
量完了他的體溫,安媽還是沒有收回手,粗糙枯瘦的手掌撫摸着他的臉頰,從額頭到鼻梁,再到臉頰和耳根,最後落到了他的脖子。
她會掐死我嗎?易淮突然覺得很沒意思。雖然對她有愧,可他的父親已經為他做過的事情付出了代價,他不能死在這個地方。
“對不起。”
他藏在被子裏的手上積攢了一點力氣,決定見機行事。即使他不在狀态,但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婦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當然他盡可能希望不要走到這一步。
“你越來越像她了,眼睛和鼻子幾乎一模一樣。”
安媽說的話把他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是誰,為什麽說他和她長得像?他掙紮着想要起來,要她把話再說清楚一些,但她的手掌心極其溫暖,帶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惜與慈愛。
“安媽,告訴我,”他發出微弱沙啞的嘆息,“她是誰?”
“我叫醫生來了,你先睡一會,什麽都不要想。”
房間太暗的緣故,他看不清安媽的表情,唯一亮着的是老婦人胸口的銀別針,“我不會害你的,我怎麽會害你呢,睡吧,再睡一會,等醫生來就不痛了。”
安媽沙啞地哼着搖籃曲,他控制不住地閉上眼。在很遙遠的從前,似乎有人唱着同一首歌謠哄他睡覺,叫他乖孩子。
這個人又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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