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全蝕(九)

“廢物,飯桶,都給我滾出去!“

書房裏,溫正霆再度大發雷霆。

一旁幾個心腹下屬都被他吓得大氣都不敢出,眼觀鼻鼻觀心沒一個敢在這時候上去捋老虎須的。

“溫總……”好不容易有人壯着膽子開口了,結果話沒說完就被飛來的茶杯砸得額頭上一個坑。

盛怒中的溫正霆感到一股熱流沿着人中往下淌,伸手一摸,掌心一片溫熱的赤紅。

他又流鼻血了,戒煙戒酒,一次不落地吃那些昂貴的進口藥,他還是又流鼻血了。

這可怕的暗紅色仿佛他逐漸流失的生命和迫近的死亡,看一次要他恐慌一次。

“溫總,您找我有事嗎?”

總算來了,所有人都不易察覺地松了一口氣。

自從被查出癌症,溫正霆的脾氣日漸暴戾起來,但凡有人做事稍微不順他的心意就會鬧成現在這副模樣,誰都讨不到好。

除了這個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溫正霆對他那種不正常依賴已經到了近乎百依百順的地步。

這人趕忙上前,從口袋裏掏出手帕給溫正霆擦臉,“都不會去叫醫生嗎?”

仰頭止血的溫正霆沒有說一句話,得了遣散指令的衆人紛紛作鳥獸散。

“有什麽事嗎?”

血好不容易止住了,溫正霆的氣消了些。

“包括手續在內,各方面都準備就緒,随時可以起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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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家掌舵人出行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出于安全等種種考量,私人飛機是最好的選擇,于是助理提前幾個月就向航空管制局提交了劃設臨時飛行空域的申請,确保出行路途中沒有一丁點意外滋生的土壤。

溫正霆微弱地點了下頭,“我交代下去的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再做了,我向您保證,最多三天,三天以後這世上不會再有尹源這個人。”

他一直在溫正霆的書房待到了深夜——溫氏大小事務明面上還是溫正霆本人在處理,實際上經的都是他的手,溫正霆最多在需要指紋密碼的時候過去按個手印。

“聶元盛,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你死了這麽多年早該去投胎了,別過來。”

聽着內室傳來的叫嚷,年輕助理見怪不怪地繼續簽他的字。

這個人又出現幻覺了,幻覺的內容無外乎是他年輕時害死的人找他索命。

算着時間差不多了,年輕助理眼中流露出一絲微弱的憐憫和譏諷,推開門走了進去。

“誰?!”溫正霆吓了一大跳,看清楚是誰以後這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是你啊。”

他的胸膛還在劇烈起伏,“我吵到你了?”

“沒有。”他端了杯熱茶遞過去,坐在床頭就着昏黃溫馨的燈光和溫正霆說話,“剛剛您那副模樣吓壞我了,我差點忘了有事要跟您彙報。您還記得嗎?上次您讓我按老規矩處置那些叛徒,他們的口供出來了。”

“他們……”溫正霆接過杯子喝了一口,茶是特殊調配的,成分中有不少安神的中藥,“他們說什麽?”

“這個……”年輕助理面露猶豫,“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溫正霆最見不得人吞吞吐吐,要是換了他的兩個兒子沒準就已經一巴掌甩過去了,“說,我要聽。”

“他們說……指使他們的人是二少。我是不太相信的,畢竟除了這些口供也沒有其他證據,沒準是有人要嫁禍給二少……”

溫正霆低低地笑了起來,癌細胞早就擴散到了他的肺,他的笑聲空蕩蕩的,像風吹過枯樹葉子,“你還是太心軟。不,不會有錯的,就是溫繁做的。溫繁這個狼崽子,我早就知道他等不及我死了。”

年輕助理沉默下來,“二少是您親手撫養長大的,他怎麽可能會這樣對您?”

“親手撫養,你也知道是親手撫養……你覺得呢?他和他大哥,哪個更适合當我的繼承人?”溫正霆看出來他在害怕什麽,寬容地拍了拍他的手,“說吧,我不怪你。”

“我不知道……二少能幹,但畢竟年輕,性格太銳利了,我怕他吃虧,大少雖然沒二少那麽能幹,不過我看得出來,大少對您的感情很深,看您的眼神充滿了孺慕,不像是假的……”

聽完他的話,溫正霆劇烈地咳嗽起來,再擡起頭時,他似乎已經做了某種決斷,“賀律師,幫我打給賀律師,我要見他,快,我要見他一面。”

望着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年輕人很輕地嘆了口氣,在手機上撥了個號碼。

就算曾經是最兇悍精明的頭狼也逃不過時間。他太老了,太衰弱了,這些都成為了影響他判斷至關重要的因素。

他如果再年輕一點,健康一點,他這些小把戲根本就連施展的空間都沒有。

“打通了嗎?”等得不耐煩的溫正霆催促起來。

“抱歉,賀律師的電話暫時打不通。”這張平淡無奇的臉孔上第一次出現了一點驚慌,不過他沒有表現得太明顯,收起手機,“可能是碰到什麽事了吧,改天我再幫您預約一次。”

·

航海是一件非常考驗人心理素質的事情。

哪怕上一秒還晴空萬裏,下一秒就可能變天,而人在沒有邊際的海洋面前唯一的倚靠就是腳下這艘随時可能翻倒的渺小船只。

今天天氣不太好,雖然沒有下雨但厚重的雲層還是遮住了明亮的星月,再沒有一絲天光。

潮熱的海風又急又快,甲板上靠着圍欄的男人手中夾着的香煙倏地熄滅了。

他就像一尊毫無知覺的大理石雕塑,眼睛朝向未知的遠方,英俊的側臉冷漠得不帶半點活人生氣。

“聶先生。”

身後來人了,他還是沒有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您和那邊聯絡上了嗎?要是那邊沒有找到我們……”

這段時間他們一直在這公海領域上漂泊流蕩,靠冷藏食品果腹,好不容易到了約定的日子,淡水和食物儲備告急,來迎接的人卻遲遲沒有出現,假如他們路上出了什麽意外的話……

“暫時不要想那麽多。”

聶郗成話音剛落,遠處便傳來螺旋槳的巨大轟鳴,“這不就來了。”

他的嘴角挑起來一些,有點似笑非笑的味道在裏面,只不過這笑容沒有進到結冰的眼睛裏。

螺旋槳轉動發出的噪聲越來越響,幾乎要蓋過海浪濤聲,成為天地間唯一的聲音。

銀白的影子穿過厚重雲層,劃破深黯的黑夜,宛如帶來捷報的信鴿,義無反顧地朝着他們飛來。

确定了船只所在的方位,直升機便開始向低處俯沖,最後完美地懸停在頭頂,機艙門打開,垂落下一截軟梯,正好落在聶郗成面前。

“聶先生,我來接您了。”

聶郗成的頭發被巨大的亂氣流吹得無比淩亂,他沒有立刻拉住繩索,反倒轉過身同那人吩咐道,“把我們的人質帶出來。”

跟在他身邊的那人拿起對講機說了句話,留在船艙裏的幾個人一窩蜂的湧出來,中間還帶着個雙手戴着手铐,被捆得結結實實的女人。

“先生讓我向您帶來問候,您還好嗎?”

“還好。”

聶郗成讓開一些,“你們先上去。”

這幾個人把作為人質的女人夾在中間,在經過他身邊時,女人猛地扭過頭,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

聶郗成對上她的眼神,慢慢收斂起那點笑容,“這幾天辛苦你了,放心,我不會弄死你的,你跟我們走一趟,等你父親答應我的條件我就會放你回家。”

聽清楚他說的東西,這女人瘋狂地掙紮起來,聶郗成比了個手勢,跟在他身邊的黑衣男人拿起一塊濕潤的海綿捂住了口鼻。

因為這些動作,長長的黑發滑開,這張臉孔赫然是失蹤已久的溫藜。

·

天蒙蒙亮時分,連一貫不安分的安德烈都沉溺在夢鄉。

易淮穿戴整齊,坐在床上等待着約定時刻的到來——貼身剪裁的黑色西裝,白色的襯衣,他鮮少穿得這麽正式,仿佛要去奔赴一場葬禮。

咚,咚咚,咚,窗玻璃敲響了,兩短一長,是他們約定好的暗號,他警醒地睜開眼睛,過去打開窗子,對上保镖熟悉的臉孔。

“我沒有來晚吧?”

“沒有,剛剛好。”

看樣子保镖聽懂了他的暗示。

早上七點不過是做樣子說給門外的安媽聽,真正的出發時間應該更早。

沒有星星的夜晚,青草地還透着昨夜的潮氣,天知道這保镖怎麽做到的,神不知鬼不覺搭了一架梯子到他的窗戶前面。

“小心別吵醒安媽。”

他爬到窗臺上,準備攀着梯子下去。在他踏出第一步時,外面有人在敲門。

保镖生怕他受驚手上抓不穩,趕忙在下面扶了他一把。

“易淮?你醒了嗎?”

是安媽的聲音。

易淮和保镖都屏住呼吸。

“噓。”易淮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無言地搖了搖頭。

讓她以為他還在睡覺,免得兩邊誰都尴尬。

就在他們以為安媽已經走了,她又說話了。

“你知道這裏以前是誰的房間嗎?”

易淮一愣,他還真的不知道。

從來到羅家的第一天起他就住在這裏,但因為在潛意識裏他的家只有小時候住的那套兩室一廳和聶家的花園洋房,他從沒關心過這種事。

知道他不會回答,安媽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莫心雅搬出去以後,阿英很久都沒再找過其他人。羅弈才四歲,那麽大一點的小孩子,什麽都不懂,每天拉着阿英的袖子問媽媽去哪了,找不到就嚎啕大哭,阿英看到他哭就更加手足無措。別問他為什麽不續娶,他和莫心雅雖然分開了,沒簽離婚協議,有個不大不小的孩子,正經人家的小姑娘都不會跟他扯上關系。單身男人帶孩子,要不是有我幫忙,我覺得他遲早會崩潰的。我知道他的苦楚,我都知道,然而為什麽偏偏是這個女人?”

本來打算忽略她悄悄離開的易淮停下動作。

“最開始的時候我真的很讨厭這女人,明明有老公了還跟別的男人在外面亂搞,真是個不知廉恥的蕩婦,但是漸漸地,我發現我恨不起來她,因為她讓總是悶悶不樂的阿英快樂起來了。他們的關系持續了好多年,直到某一天被這女人的丈夫撞破。他要殺了她,殺了這個給他戴綠帽的女人,阿英再也沒辦法忍耐了,他跟那個男人撕破臉,強行把她帶回了這裏。阿英讓她在這裏等他回來……他去跟那個男人談判,不論那個男人要多少補償他都會給,只要他肯放過那個女人和他們的孩子,他們會結婚會有快樂幸福的未來。這個女人信了阿英的話,在家裏癡癡地等,等了一天又一天,結果阿英再也沒有回來。”

“阿英死了,那個男人被送到醫院搶救。一群人義憤填膺地說要殺了引起禍端這個女人,我還是不喜歡她,但是我不再恨她了,她不能死,她如果死了,阿英那樣豁出命保護她豈不是打了水漂?作為羅家最老資歷的傭人,沒人會對我起疑心,我趁送飯的功夫悄悄地打開窗戶,她吓壞了,我告訴她,帶上你的孩子快逃,不要再回來了。我不是不喜歡你,我只是不知道要怎麽面對你,你小的時候我不止一次抱過你,哄你睡覺。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麽,你、羅弈還有阿英,你們這些男人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從來都不肯告訴我你們在做什麽,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噩夢……”似乎是覺得一大早上就說這樣的話不太吉利,她猶豫地停頓了一下,“易淮,路上小心。”

這一次門外邊再沒有聲音了。

易淮翻回去,過去推開門。

黑暗的走廊上,他沒有看到安媽,正要轉身離開就看到地上擺着樣東西。

和他來到羅家那天一模一樣,那天他也是,羅弈不管他,其他的傭人也都無視他,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誰都不願意見。

等到半夜肚子餓了爬起來,想要去找點東西吃,發現門外擺着個飯盒,裏面每樣點心都裝了一點,仿佛早就看穿他會偷偷溜出來。

不能在這裏停下來,他強迫自己硬下心腸。等他回來他一定要和羅弈好好談一談,不過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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