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全蝕(八)
秘書的效率比易淮想得還快,命令發布下去的第三天他就收到了反饋。
“我現在把我調查到的東西整理好給您傳真過去,您那邊收到了嗎?”
正在書桌前對着張紙沉思的易淮聽到嘟的一聲,傳真機就開始沙沙沙地往外吐紙,看樣子一時半會吐不完。
這種動辄幾十上百頁的文件,不論他這邊索引的難易程度還是那邊的工作負擔都是電子檔案更有效率,但鑒于腦震蕩病人不能長久地使用電子産品,秘書才貼心地選擇了這種方式。
“收到了。”
他随手抽了張看,是安居搬家的企業注冊信息,注冊人姓韓,證件照上的男人他隐約感覺自己在什麽地方見過但仔細想又不記得了。
聽他不說話,那邊秘書生怕他等得不耐煩了,“量比較大,現在傳一半了,估計得一會才能傳完。您還有什麽吩咐嗎?”
“讓我想一下。”想半天沒想出個所以然的易淮将紙放回去,“對了,我有一件事想請你轉達。”
“什麽事?轉達給誰?”
“幫我跟羅總說一聲謝謝。”
秘書一貫平靜沉穩的語氣出現一絲崩裂,“您在說什麽……”
“你當我沒在人事那裏看過你的履歷嗎?世界名校畢業的天之驕子,以前在總公司是總裁助理,羅總培養多年的禦用心腹,結果我畢業回國那年突然外調,來我這邊做個沒什麽前途的小秘書。這樣都沒辭職,還每天任勞任怨地做我分配下來的這點破事,要是沒點隐情的話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傻了。”注意到傳真機停了,易淮拿起這厚厚一疊抖了抖,聽着紙張嘩啦啦的聲音滿意極了,“我就不問羅總許給你什麽好處這種傷感情的話了,畢竟我不是給你開工資的那個人,也開不起你這種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精英特助的工資。東西我收下了,謝謝。”
“不,不用謝,都是我應該做的。”
不愧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精英助理,哪怕身份被人點破這麽快就冷靜了下來,相比之下自己那天在溫家的表現真是上不得臺面,怪不得羅弈那麽生氣。
“那麽你會幫我傳達嗎?”
“您不要開玩笑了,我的上司只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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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匆匆挂斷了電話,易淮收斂起笑容,就算精英特助的工作水準不是蓋的,這麽點時間查到了這麽多東西不說,還有時間把排版做得這麽漂亮,要說背後沒有羅弈團隊的幫助他是不信的。把這樣一個人安插在他身邊,羅弈到底想做什麽?
他一目十行地翻看了幾頁,跟他想得差不多,那輛大貨車的真實信息比對結果出來,果然是登記在安居搬家名下,購車人跟公司注冊人是同一個。
韓立友,他将這個莫名熟悉的名字重複了一遍。
他這個人沒有太多優點,記憶力好就是其中之一,既然從他畢業回國這段時間裏他沒有接觸過姓韓的人,那就要追溯到更早的時間點了。他大學是在國外讀的,同專業華人少有交集的就更少,都沒有叫韓立友的,再往前……他腦中閃過一絲靈光,猛然想起來自己十六歲那年遭遇過一場意外。
是了,他怎麽能夠忘記這件事?
·
那天是星期六,從學校回來的路上他乘坐的車子被人伏擊了。
保镖用外套蒙住他的頭,把他死死地按在子彈打不到的車底。黑暗中看不見任何東西的他觸感和聽覺變得格外敏銳,碰撞、爆炸和擂鼓一樣的心跳聲,還有順着布料流到他臉上濕潤粘稠的鮮血。
“沒事的,我們會保護您。”
車子被逼停,那些持槍的殺手越來越靠近,生死就在一線間。
“除非我死了,否則您不會有事的。”
血越流越多,在他的身邊形成一個小小的血泊。
“他們要把您活着帶走,所以下手會有所顧忌,您不要太擔心。”
他想要大喊自己并不值得,想要讓這些人快點逃走不要管他,然而沒有一個人聽他的話。
幸虧支援來得很及時,脫險以後他不顧其他人的阻攔,到擔架前看了那個拼死保護他的保镖一眼。
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這個人,聽費川說他廢了一條手臂再沒有辦法做這行,就給了他一大筆錢讓他回家養老了。
本來在外出席會議的羅弈第二天下午就回到了羅家,打電話去學校給他請了一個月的假。
這一個月裏他寸步不出,除了要完成學業上的課程,羅弈還專程請了人來教他格鬥和槍械使用。
他以為這樣就算完了,結果假期的最後一天,他被費川帶到了地下室。
唯一的光源是頭頂那盞搖搖晃晃的白熾燈,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血腥的惡臭,他強壓着惡心看向那個被吊在架子上血淋淋的人。
“就是這個人出賣了你的行蹤。”
他想轉身就跑,結果就碰到了門邊的費川,“想跑到哪裏去?你不是想為那個保镖報仇嗎?”
這句話仿佛一道魔咒,讓他再也動彈不得,費川笑嘻嘻地把他按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好好看看我們羅總是怎麽處置叛徒的。”
他如坐針氈地看完了拷問的全過程,冷汗都把後背的衣裳浸透了。
“我最後再問你一遍,誰讓你做的,你的上線是誰?”
一桶水澆到這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頭上,悠悠醒轉的他再也熬不住了,崩潰地大叫,“是您舅舅,是您舅舅讓我做的!他身邊那個叫韓立友的親信定期會聯系我……我以為他不會做得太過火的,我真的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求求您饒了我,下次不會了!”
等他求饒夠了,羅弈從座位上站起來,“看來我是太久沒處置叛徒讓你們忘記之前那些人的下場了。”
他拿起盤子裏的手槍,拉開保險,擡手,扣下扳機。
槍響的同時,黑暗籠罩了這間小房間,無數玻璃璀璨的殘骸向四面八方迸射開來,如同星星的塵埃。
“羅總,您是不是不行了?”
費川譴責地瞥了羅弈一眼,身上打開門,讓走廊裏的燈光透進來。
易淮小心地睜開眼睛,發現綁在架子上的那個人雖然吓得話都不會說了,但看胸口的起伏無疑是活着的。
熱乎乎的騷臭在空氣中擴散開,不用看也知道是有人失禁了。
“手誤。”羅弈吹了吹槍口硝煙,輕巧地說,“這次不會了。”
這一次子彈正中那個人胸口,轟然巨響以後血花在黑暗的背景中無聲地綻放開。
漫長的死寂,沒有一個人在說話,發着抖的易淮擡起手捂住嘴,強迫自己一點聲音都不要發出來。
下一個就輪到他了,他會死在這個地方,這樣的念頭蓋過了所有的東西,令他恐懼不已。
·
從夢魇一樣的回憶中掙脫,易淮發現自己又出了一頭冷汗。
韓立友是羅弈舅舅莫政雅身邊的親信,那麽安居搬家就是莫政雅名下的産業。
不過莫政雅跟聶郗成、或者說溫志誠沒有明面上的過節,他仍然傾向于這件事的主使是溫繁。
他低頭看着自己剛剛一個人在信箋上寫的東西。
聶郗成、陳叔、周容、溫正霆、溫志誠、溫繁……每一個名字都被無數個箭頭指着,比如聶郗成和溫正霆,他寫下的注解是仇人。
他拿起鋼筆在溫繁和莫政雅之間加上了一道箭頭和狼狽為奸四個字。
無數的箭頭織成了這張密密麻麻的大網,不安的預兆如陰雲一般覆滿了他的心頭。一些謎題解開了,另一些謎題又再度浮出水面,比如旁邊孤零零的幾個名字,分別是羅冠英、易昇、楊怡萱、莫心雅、羅弈和他。
羅冠英和莫心雅是分居夫妻,和他媽媽楊怡萱是情人……他的筆停在他和羅弈中間的那道箭頭上,遲遲不知道該寫下什麽。
他一直在想,羅弈知不知道這兩人的不倫關系?不,不用想了,羅弈肯定知道,他放空地向後仰倒,望着頭頂天花板出神。
上一代的事情他其實知道得不太多,就知道羅弈父母的結合是再常見不過的商業聯姻。實際上這樁婚姻卻并沒有帶來料想之中的龐大利潤,拒絕妻子娘家插手自己生意的羅冠英在羅弈出生的第四年選擇和莫心雅分居,莫心雅抛下丈夫和兒子回到了娘家,說羅弈是羅冠英一手撫養長大的都不為過。
與妻子分開後一直獨身的羅冠英認識了心腹的妻子楊怡萱,兩人陷入了難以抗拒的激情,直到東窗事發。
易昇聯合外人背叛了羅冠英,在他的車子上裝了炸彈,把自己和羅冠英一起炸得血肉模糊,害怕被羅弈報複的楊怡萱帶着他在外面逃亡了小半年,最後還是被羅弈找到了。她這麽多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易淮知道她很大概率早已不在世上,不過她真的如莫政雅那天所說是羅弈殺的嗎?如果羅弈這樣憎恨他們母子的話,問題又繞回了最開始的地方,羅弈為什麽要留下他呢?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剛來羅家的時候羅弈讓人抽了他一管血帶走,說是給他做個體檢看看有沒有什麽不該有的病。他能有什麽病?當時他以為這是羅弈對他的嫌惡和羞辱,現在想來的話,萬一那管血是用來做親子鑒定呢?
這天以前有人告訴他,你媽媽是羅弈爸爸的情人,羅弈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他會覺得這個人滿嘴瘋話,一點都不可信,可現狀是一件件确之鑿鑿的證據被擺在他面前,再容不得他反駁。他覺得整件事都荒謬得可笑,但他真的笑不出來,因為排除掉每一點不可能,剩下的不論他有多麽不願相信都是真相。
連他自己都被說服了,血緣的紐帶連接着他和羅弈,這才是羅弈讓他活這麽久的真正原因。
他和羅弈是兄弟,他叫了那麽多年的爸爸不是他的親爸爸,他過去的仇恨和痛苦都是建立在欺騙上的海市蜃樓……
保镖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他把桌子上的東西統統掃到了地上。
“你怎麽了?”
易淮定定地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珠子像沒有光澤的珠子。
“我敲了門,你沒有聽見,我以為你出事了……”保镖彎下腰撿起他的鋼筆,“幸虧沒摔壞。”
“沒關系,待會叫人來收拾吧。”
易淮鎮定下來,将這疊紙收進抽屜然後上了鎖。
不管他和羅弈之間是什麽關系都不能改變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明天早上我約了律師,要出去一趟,你跟我一起。”
今天是七月的最後一天,離倒計時上的那個日子越來越近。
“安媽不會允許的,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我房間的窗戶正對着花園,七點鐘你來接我,就這樣說定了。”
被安媽按着謹遵醫囑養病的這幾天,他每天只有下午四個小時能夠站着自由活動,剩下的都得在床上帶着,正常人都該長蘑菇了,更別說他這種趕時間的。
看保镖還像是有異議的樣子,他比了個手勢讓他閉嘴。他秀麗的五官透着平日裏不多見的冷靜堅決,這神态讓保镖想起來另一個人。
“有什麽問題等羅弈回來我一個人承擔,現在按我說的做。”
他不知道羅弈的底線在哪裏,暫時也不那麽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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