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驚濤(二)

早上五點半,博古胡同太古齋。

鬧鐘響的第一時間年輕夥計就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了起來,洗漱穿衣,簡單收拾了一通就下樓——周容來之前就是他每天負責開店準備,現在不過是回歸日常。

他實在太困了,下樓的這麽點距離就打了四五個哈欠,他随便地往旁邊看了一眼,然後就呆住了。

二樓待客室的門是開着。

昨天晚上他在陳叔的注視下親手關上了這扇門,他是無神論者,不相信這世上有鬼神之事,排除鬧鬼的可能就是說有人進去了,而且這個人很大概率還在裏面。

将手伸到口袋裏捏住報警器,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腳地湊到門縫前,偷偷地往裏看了一眼。

夏天天亮得早,通常五點鐘左右就有光透過窗簾照進來,哪怕近期天氣不怎麽好這個點也該亮了,朦朦胧胧的灰光大片灑落,足夠人看清楚裏邊情景……他想得沒錯,這個突然闖入的家夥果然還在,坐在沙發上,單手撐着下颚,似乎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下一秒這個人動了,他倏地吓出了一身冷汗,立刻倒退一步。

硬碰硬不是好對策,他得快些報警,不對,倉庫就在附近,出了事他賣器官都賠不起,報警以前得先制服這個人,他學過空手道和格鬥,對付一兩個應該不成問題……

“別躲了,我看到你了。”

闖入者轉過頭來,這麽直直地和他的眼神對上。

這個人穿着合适的黑西裝白襯衣,頭發剪得很短,露出耳朵和額頭,即使背景如此灰暗皮膚都白得像是要發光,他的坐姿很随意,能夠看出教養和儀态非常好,是被禮儀老師刻意糾正過的那種好。

小夥計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人——男人五官生得這麽漂亮就很容易娘和脂粉氣,但他給人的感覺并不女性化,氣質清清冷冷的,沒那麽多七情六欲,就是個很好看的青年男人。

“何坤,去把他帶進來,我有話要問他。”

這漂亮的不速之客又說話了,他才注意到旁邊還有一個人。

這第二個人就沒那麽起眼了,個子不高但勝在身材精壯……不好,這人是個練家子,動起手來他九成九打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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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豎都是死,夥計硬着頭皮走了進去,不過插在口袋裏的手至始至終沒伸出來。

“你……你們是誰,來做什麽的?”

這俊秀的闖入者目光在他口袋附近轉悠了一圈,“不要慌,我不是來偷東西的。”

“啊?哦……真的嗎?”

“真的,不信你可以現場檢查一遍,少了一樣東西不管是不是我拿走的,我都全額賠給你們。”

話說到這個份上,小夥計心裏信了三四分,可面上沒有表現出來,仍舊警惕又害怕,“那你們來做什麽的?”

“陳叔起了嗎?我找他有點事。”說話的人微微一笑,這笑容仿佛從他冰雕雪琢的殼子裏生出了一支花,驀地透出點柔軟顏色來,“正常流程應該是等你們開門,但我當時太着急了,吓到你了真抱歉。”

小夥計被他看得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好,好的。”

·

“總而言之,事情就是這樣,他說他叫易淮……”

三樓采光最好的主卧,小夥計抹把臉,大致把事情經過解釋了一遍。

陳叔起初還面無表情地聽,到後來臉色越發地陰沉。

“您要是不認識他的話,我現在就叫人把他趕出去……”小夥計心知大事不妙,悄悄觀察起陳叔的反應,“還是說……他是您的仇家?”

陳叔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這不着邊際的猜想,臉還是臭得厲害,跟吞了耗子藥似的,“別那麽多廢話,帶我去見他。”

“哎哎哎,您慢點,別摔着。”

倒黴夥計兩頭忙活,伺候陳叔穿衣洗漱,再扶着拄他往會客室那邊去。

“喏,就這兩個人……”

陳叔見面第一件事就是高高揚起手中的拐杖抽了下去,“臭小子,你還敢來!你還敢出現在我面前!是當我不敢打你是吧!”

拐杖在半空就被人接住了,那個叫何坤的保镖搖了搖頭,“好險好險,老人家,見面就打人不太好吧?”

他手上力氣很大,陳叔抽了兩次沒把拐杖抽回來,更是氣得吹胡子瞪眼,“我教訓他跟你有什麽關系?!”

“他給我發工資讓我做這個,要是他在我面前被人打了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易淮,讓你的人一邊去。”陳叔瞥向一旁的易淮,“管你是羅弈還是陳弈的人,來我的底盤就該守我的規矩。”

“好了何坤,陳叔是我長輩,他教訓我天經地義,你別為我強出頭了。”易淮袖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背脊挺得筆直,姿态閑散舒适,“不過陳叔,舊賬随時可以算,我這次是來和您說正經事的。”

陳叔很輕蔑地嗤笑了一下,“你能說什麽正事?你有什麽正事和我說。”

易淮站起來,湊到陳叔耳朵邊上悄聲說了幾個字。

不等陳叔反應過來易淮便抽身離去,兩人恢複到正常距離——陳叔驚疑不定,易淮卻勝券在握。

“愣着幹什麽?去倒茶啊!”

陳叔以倒茶為借口支走了小夥計,确保小夥計走遠了,鷹隼般的目光落在易淮身上,“你最好保證你說的是真話。”

“當然是真的。”頂着如芒在背的目光,易淮坐回沙發上,順便同陳叔比了個請的手勢,“陳叔,您腿腳不好就別站着了,我們坐下來慢慢說。”

他的态度很明确,陳叔不坐下他就不會說,陳叔恨恨地掃了他一眼,挑了個離他不遠不近的位置坐了下來。

“你從哪知道賀章失蹤這件事的?”

賀章不僅是溫正霆的商務合作禦用律師,更是他的遺囑公證律師。他們要操控遺囑扶溫志誠上位,就一定得有賀章這個人的配合——兩份遺囑的最後公證時間,律師團隊的判斷,等等因素都将直接影響到結果。

易淮在手機屏幕上劃了幾下,“賀章手下的實習生正好是我大學學長的朋友,我借這層關系打聽了一下,得到的答複是他小半個月沒出現在事務所了,打電話也聯系不上。他在南陽港灣和麗水嘉園各有一套房子,現在在房産中介那裏挂牌出售,至于他的老婆孩子,聽說上個月就為移民去國外做好了準備……他一個事業有成中年男人身上出現這麽多反常,加起來讓我很難不多想,想他是不是受了某人的收買決定撈一票大的然後逃之夭夭,畢竟溫繁這個人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

他将手機推過去,上面是兩段聊天記錄,分別是同學和房地産中介。

“你說你知道他在哪?”對這些東西不敢興趣的陳叔随便看了眼就直接切入到正題。

“我不能肯定一定在,不過……”易淮扯過桌上的便箋紙,取出鋼筆在上面刷刷地寫了幾行字遞過去,“讓你的人在這幾個地方蹲一下,重點是第三個地址,24小時不要間斷,沒準能有意外之喜。”

陳叔将字體接過來,不看不打緊,一看他再難維系鎮定表象,“這……”

“看樣子我來對了,你們是真不知道這件事。”

将他全部反應看在眼裏的易淮嘆息,“溫繁傍上了莫政雅,前幾天撞聶郗成的大貨車就登記在莫政雅名下。”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溫繁不可能讓賀章離開榮城的,您這幾天沒找到他就說明他不在溫繁的地盤。”

陳叔沒再跟他糾纏,拿起電話撥號,接通以後連珠炮似的發號指令起來。

當初聶元盛決定洗白,跟着他做事的陳叔對他的決定不贊同也不反對,但出于往日的情誼,聶元盛分了一部分生意盤口和不願意做守法公民的人手給自己這位老友,陰差陽錯,世事無常,十多年後,這反而成了被保留下來的最後一丁點微弱火種。

陳叔再三叮囑了對面不要偷懶才挂掉電話,轉頭對上易淮專注的眼神,咳了一聲,“這次算我欠你的。”

這次易淮難得地轉過臉,眼神閃爍了一下,低聲說,“您不需要這麽客氣,聶叔叔江阿姨對我有恩,而且有個人要對付莫政雅……算了不說了,反正賀章跑了對誰都沒好處。我失陪一下。”

“你去哪?”

不等陳叔說話,保镖何坤就盡職盡責地追了上來。

“去洗手間,你就別跟來了。”

易淮将他屏退,出門正好在走廊上碰見端着托盤的小夥計。

“茶泡好了?”

不等小夥計回答,他就不客氣地伸手拿了杯走。

這小夥計只是年輕又不是蠢,稍一琢磨就反應過來了,“你是在沙發後頭裝竊聽器的那個人對不對?”

“是我,有什麽問題嗎?”易淮從口袋裏取出一板膠囊,摳了一粒放進嘴裏,就着茶水吞下去。

“我……”小夥計本來想說的話全堵在嗓子裏,最後嘆着氣低聲說,“陳叔年紀大了,你別把他氣出毛病來。他這個人就是脾氣急了點,心其實不壞……”

“我知道,陳叔人很好的,他人要是不好的話大可以丢着聶郗成和我不管……”易淮忽然說不下去了,急促的呼吸和用力到關節青白的手指都透露出他其實不那麽好受。

“你沒事吧?你吃的什麽藥啊?連我都知道吃藥不能喝茶,真是的,你要吃藥就跟我說,我倒白水,白瞎了這麽好的茶葉。”

易淮受不了他的聒噪但也沒別的辦法,靠牆閉眼睛藥效上來,“止痛藥而已,你能閉嘴嗎?我頭疼。”

腦震蕩的恢複周期一般是半個月到一個月,可是他等不了這麽長時間。

“好了,謝謝你了。”

他休息了兩三分鐘就睜開眼睛,除了偶爾飄忽的眼神和蒼白的臉色基本上看不出異樣。

“再不進去他們會懷疑的。”

小夥計想勸他別勉強,但看到他眼中的某些東西,讷讷地閉上嘴,跟在他後面進去,送完茶就被陳叔趕了出去。

“你還有事嗎?”

易淮捏着茶杯,滾燙的青瓷在皮膚上留下淡紅色的印子,可他本人像感覺不到疼痛一般,表情稀疏平常,“陳叔,給我講講他這幾年的事情吧。”

他們曾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可這份了解在從十年的那天起就出現了斷層。

那個人經歷了什麽,遭遇了什麽,他為什麽會成為尹源,為了成為尹源他又付出了什麽犧牲了什麽,這些他統統都不得而知,一如他無數次地回望深淵卻不曾有回音。

“知道這個做什麽?”

興許是之前談話的緣故,陳叔的态度軟和不少,沒再橫眉豎眼,兇巴巴地說氣話。

“我不知道。”易淮的眼神透着往日不多見的迷茫,“他問我等他回來能不能……我還沒聽清楚他就沒再說下去,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麽,我突然意識到我一點都不了解現在的他,一點都不。”

陳叔看了他很久,最後煩躁地抹了把臉,“行了,誰讓我欠他聶家的,別看我,我說就是了。聶三,陳五,周四……你知道這些稱呼都怎麽來的嗎?”

易淮回想了一下,自己确實聽到過陳叔叫聶叔叔聶三哥。

“拜把子兄弟?”

“哪有這麽多彎彎繞繞的,我們是一條街長大的小孩,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我爹又嫖又賭,老大媽是出來賣的,老三爹媽早亡,被無良親戚霸占了房子,家裏是待不下去的,我們幾個人就在外面互相照應,說是比爹媽更親的親人都沒問題。 ”陳叔哼笑一聲,“要我說啊,我看人的眼光是真的準,十幾歲那會就看出将來聶三哥有大出息……算了,不說這個了,說正題。”不知是不是想起聶元盛的結局,陳叔忽然沒了聲音,外表像是活生生老了十多歲。

聶三、周四、陳五,加起來只有三個。易淮沒有問剩下兩個人去了哪裏——無依無靠的少年人在黑道讨生活哪裏是這麽容易的?

陳叔點了根煙,猛吸一口,青煙籠罩着他逐漸蒼老的面容,“老二染毒瘾蹲號子去了,蹲了幾年還沒出來就翹辮子……你以為聶三哥為什麽這麽恨賣白粉的,老二多好的一個人啊,出這事以前他女朋友都懷孕了,就等着辦喜事,結果呢,毒品讓他變得畜生都不如,老婆被他打跑了,死了骨灰還是我們哥幾個一起幫他收的。”

“節哀。”

“節什麽哀,都過去多少年了。”

陳叔哼笑一聲,彈了下煙灰,“你是不是想問我說這些跟聶郗成的事情有什麽關系?關系大了了,我剛剛沒跟你說大哥的事情吧。”

“沒有。”易淮搖搖頭,“難道……”

“對,就是這個難道,我們大哥還活着。他早年得罪了人——說得罪其實是做了大人物的替罪羊——三哥為救他,硬是砸鍋賣鐵給他籌了一大筆錢讓他遠走他鄉。大哥出國以後就跟我們斷了聯系,說我沒有怨過他是不可能的……我不恨他,我曉得他不容易,我就是怨他丢下我們,這麽多年音訊全無,我總做他是不是死在哪裏了的噩夢。”

“他真的丢下你們了嗎?”易淮明知故問。

陳叔猛拍沙發扶手,“怎麽可能,他從沒丢下過我們,日子一穩定下來就立刻回來找我們!”

然而有些事早已物是人非,聶元盛不在了,就剩下被羅弈救出來的獨子聶郗成和他瘋瘋癫癫的母親,他和陳五商量了一下,決定帶着他們母子遠離傷心地,這樣也方便自己照顧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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