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驚濤(五)
深夜兩點半,榮城金都大酒店1304,穿服務生制服的女人敲了敲房門。
“請問是先生您叫的客房服務嗎?”
“進來,門沒鎖。”
賀章剛洗完澡,披着酒店提供的浴袍,跷二郎腿在窗戶邊的沙發上吸煙,臉上盡是縱欲後的餍足,“順便把卧室打掃一下。”他擡手抖了抖煙灰,想想補了句,“快點,搞完了就出去。”
“好的,先生。”
酒店後勤推着推車進來到一片狼藉的卧室裏:被子被踢到了地上,櫃子上丢着好幾個用過的保險套,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說不出的腥膻味,明眼人都看得出半小時前經歷了一場怎樣的“大戰”。
她手腳麻利地收拾了各種龌龊的痕跡,給床上換新的被單,賀章看了兩眼就不再看了,哪想到她做到一半突然出來了。
“有事嗎?”賀章不耐煩地擡頭,“沒事就……”
“先生,我在床底下撿到了這個,您看看是不是您……朋友掉的。”
她遞了樣東西過來,是一枚小巧的鑽石耳環,賀章接過來瞅了兩眼,想剛剛那個小模特有沒有戴耳環,戴了的話是不是這個款式。
這做酒店後勤的女人一直在等他答案,他将耳環遞回去,正要說自己沒見過待會送失物招領處就行了,就見這女人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猛地朝他的臉上按了下來。
因為坐姿站位的緣故,他很難躲開這女人的突然襲擊,兩條手臂胡亂地揮舞着想要把她推遠,但常年坐辦公室偶爾去健身房報道的大律師哪裏敵得過這種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士,冰冷濕潤的海綿上有股甜甜的味道,很特別,做過全麻的人都知道是乙醚,他想起要屏息卻已晚了,意識漸漸昏沉,手腳也沒了力氣,任由這女人擺布起來。
這輛推車是特制的,中間的夾板随時可以取下來,空間正好能夠裝下一個成年男子,他手腳蜷縮地靠在推車裏面,人沒昏,勉強醒着,只是舌頭木木的,發不出一點聲音。這女人一面推着他走,一面低聲和人講話,他腦子糊住,聽不清她說了什麽,只能勉強分辨“按計劃”“接應”等關鍵字眼。
推車的速度起初很平穩,從某一段開始突然加快了。
“你做什麽!立刻停下!”是保安的聲音,按規章制度員工連便攜牙刷都不能帶走,更不要提推車這種大型物件。
這女人哪裏可能會突然停下,他們很快反應過來,“快點來人,這個人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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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邊各種嘈雜人聲,這女人暴露了就不再費心遮掩,直接大聲說起話來,“我在C出口,快點來接應我!”
“最後警告一遍,再不停下我們就開槍了!”
保安緊追不舍,女人的車子越推越快,賀章被颠得七葷八素,好幾次磕到頭,他想呼救,想求他們救救他,但現實就是這女人的同夥不是吃素的,他們早就把車開到酒店後門,看到這女人的一瞬間就上來接應,把他們兩個連人帶車拉上了後車廂,連車門都沒關嚴就一踩油門沖了出去。
在黑暗的推車裏,賀章知道自己此次怕是兇多吉少,真是後悔得腸子都青了——要是自己沒有憋不住招妓就不會大半夜緊急叫客房服務,就不會着了這群人的套。
不知道車子行駛了多久,一小時,兩小時?他不知道,等車停了,推車門被拉開,他人還昏沉着就被人架了出來,一路連拖帶拽地帶進了一棟小樓裏。
一樓沒開燈,二樓某間房間裏透出明亮的燈光,長久未見光的他本能地閉了下眼睛就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水是真的冰,其中還飄着幾塊沒化幹淨的碎冰,哪裏受過這種待遇的他打了個激靈,對外界信息接收的通道一瞬間開啓,能夠聽懂其他人說的話了。
·
“賀律師,現在清醒了嗎?”
只是為了臨時制服他,乙醚的劑量不大,再加上冷水加冷氣确實醒腦,賀章甩了甩頭,大口呼吸了兩口新鮮空氣,覺得腦子沒那麽木了,擡起頭看說話的那個人。
這個人應該就是這場綁架的主使,黑衣黑褲,襯衣袖口挽起,露一截蒼白的手腕,端坐在沙發上。
他比賀章想得要年輕太多,二十多歲,跟畫報裏的電影明星似的,身上有股超出年紀的鎮定和肅穆,使得周遭空氣不至于輕浮孟浪。
“陳叔,讓人給他找條毛巾再找件衣服。”
他旁邊那個不茍言笑的男人招了招手,過了會就有人拿着毛巾和衣服過來,先是擦了擦他身上的水,把濕漉漉的浴袍扒下來,再拉起他的胳膊和腿給他穿了套寬松的衣服。
等底下人做完這些瑣事,賀章看着那個俊秀的黑衣年輕人離開座位朝他走來,一只手勾起他的領口,輕輕松松就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按在那邊的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他們挨得很近,近得賀章都能看清楚他垂下來的睫毛投下的影子,在白慘慘燈光的映照下,那張過于漂亮的臉龐上沒有一絲活人生氣,簡直讓人懷疑大半夜見鬼,還是只豔鬼。
這個人絕對沒有他看起來那麽無害,常年為溫正霆這種人服務的賀章能夠在他身上嗅到危險的氣息。
“賀律師,我有些東西想向你确認一下。”
常年在談判桌上聽人咬文嚼字的賀章一下子聽明白了,這個人用的是“确認”不是“詢問”,既是在說明他已通過其它途徑知道事情經過,也是在警告他自己不要撒謊。然而舌根都是麻的,除了些無意義的單音節根本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這年輕人肯定也考慮到了這點,繼續說,“我知道你現在說不出話,所以我問什麽你只需要眨眼,是的話眨一下,不是的話就把眼睛閉上,明白了嗎?”
對于他抛出的一切,賀章的眼神仿佛在說“我有選擇的餘地嗎”,這年輕人微微一笑,不過眼中的神采還很冷淡,“那麽我開始了。第一個問題,溫正霆目前的法定繼承人并不是溫繁,對嗎?”
賀章謹慎地望着他,許久都沒有作出回應,他嘆了口氣,眼角眉梢都是無奈,“難道我沒有溫繁可怕嗎?”
這一次賀章有反應了,他選擇閉上眼睛不去看這個人的臉。
——溫繁比你可怕多了。
“那這樣呢?”
冰冷的槍口抵着賀章的胸膛,賀章唰地睜開眼,這年輕人的神态還是很溫和,仿佛手上拿的是個可笑的玩具而不是貨真價實的槍械。
賀章劇烈地喘着氣,視線往下挪了一寸,注意到這個人拿槍的手很穩,沒有一點猶豫的顫抖。
這個人是真的會開槍,如果自己再跟他對着幹,不等溫繁出手,自己就真的會死在他的手上。
“榮城是海城,你說一個人被抛屍在公海會不會有別人知道?你要不要賭這1%不到的概率,賭上天有眼,會還你一個公道的概率?”
賀章自己就是學法律的,知道抛屍公海基本上就等同于死無對證的懸案,屍體被打撈起來的概率無限趨近于零,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這個人的來歷背景,他跟溫正霆這種人打了多年交道,早就不願意相信司法正義這種事,萬一這個人背景了得,那麽他死了也很大概率是白死。
他就像是被惡狼逼至懸崖邊緣的人,選哪邊都是死路一條,不過是先後問題。
“別這麽絕望,如果最後溫大少成功上位,我保證你能活着在異國他鄉擁有屬于自己的美好人生。”這人冰冷的手指拍了拍他的臉頰,“至于這未來會不會成真就看你的配合了。”
這個人将第一個問題重複了一遍,被逼到崩潰邊緣的他頹然地向後倒去。
眨眼。溫正霆最後一次聯絡他時明确地提出了要采用哪一份遺囑,有錄音為證。
“溫繁讓你做的不是調換遺囑順序這麽簡單的小事吧?”
眨眼。
“他要你協助他篡改遺囑?”
這個人到底知道多少內幕,問題越來越辛辣,賀章的額頭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不要裝死。”
槍口向前頂了頂,賀章心跳都要給他吓停止,趕緊眨了下眼。
“好了,最後一個問題,溫繁為什麽要這樣做,因為他的那份遺囑有對他很不利的條件,比如說溫志誠能拿到溫正霆持有的大半股份,只不過沒有表決權,表決權由溫繁代為行使,一旦他發生了什麽意外,溫繁會被立刻踢出董事會,所以溫繁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買通你篡改遺囑,再殺人滅口,這樣的話他就是溫氏的唯一繼承人了,對嗎?”
賀章看了他很久,慢慢地眨了下眼睛。
·
“謝謝你的配合。”
易淮抽回手,同陳叔比了個手勢,要他看好這個男人,自己則是到外面的走廊開始打電話。
溫志誠給他打過電話,現在這個號碼打不通,他的心髒猛地沉了下去。
不怪他多心,溫正霆的病情日漸惡化,想要他的命的何止聶郗成一個人,在這幾方混戰的夜裏溫志誠這個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變數,他是死是活都能直接關系到最終結局的走向。
“發生了事嗎?”
陳叔讀懂了他的暗示,跟着出來,沒開燈的走廊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陳叔,你肯定有法子聯系上聶郗成,告訴他他那爛泥扶不上牆的廢物前老板又要給他添麻煩了。”
自從那通長達三小時電話以後,他手機裏存着的號碼就再打不通了。這是一個信號,說明那個人不再需要尹源這個假身份做掩護了,屬于尹源的一切都将被抛棄在黑暗中,他要做回本來的他自己,用聶郗成的名字再度回到榮城,拿回曾經屬于他的那些東西。
易淮低着頭,面孔被手機屏幕發出的熒光照亮,鼻梁和眉骨的輪廓比在燈光下時更加銳利,甚至有幾分陰森,“溫志誠死了聶郗成安排的一切都得玩完,所以他肯定有後手,比如說在溫繁身邊安插了眼線什麽的,去問問他現在該怎麽做。別看我,我又不是萬能的,溫志誠被帶哪去了這種事我真的不知道。”
這幾天相處下來,他不再故意說些帶刺的話去氣陳叔,陳叔的脾氣自然緩和了不少,“你有什麽話要和他說嗎?”
他默許了自己能夠聯絡上聶郗成的說法,易淮捏住眉心,慢慢地呼出一口氣,“……暫時沒有。”
陳叔望着他,那神态可似無聲的譏諷,易淮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頭。
只有在和聶郗成扯上關系時,他身上才會有點年輕人的朝氣,“幫我問一下他什麽時候回來,我想聽他把那句話說完。”
誰知道他這句話什麽地方惹到陳叔了,臉一下子拉得老長,沒什麽好氣地說,“想知道的話自己去問他,我才不做你們的傳話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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