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驚濤(六)

對陳叔的這句氣話易淮沒說什麽,“我進去看着賀律師,雖然可能性很低,我還是怕他突然嘔吐,嘔吐物卡在喉嚨裏把自己憋死。”

客廳裏的賀章見到他進來了,喉嚨裏立刻發出模糊的叫喊。他現在還是不能正常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大量吸入的副作用還是焦慮的緣故,他身上的襯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賀律師,我知道你現在因為背叛了溫繁很不安。”易淮拉開椅子坐下,雙手交疊在膝蓋上,上身與賀章持平,目光平視,“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誰都可以除了溫二少,溫二少絕對坐不到那個位置,跟着他才是真真正正死路一條……退一萬步說,就算溫二少真的坐上了他那染滿鮮血的王座,你覺得他會留你這個知情人在世上嗎?你是個聰明人,比起僞造遺囑這麽高風險還不一定有回報的事情,難道不是照實公布遺囑更加輕松容易?”

其實在最初調查賀章這個人那會他就感覺到了,對于溫繁的陰晴不定反複無常賀章不是沒有知覺,如果他真的對溫繁忠心耿耿到了那個地步,那麽絕不可能被自己稍微吓一吓就全部都招了。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背後的人是誰,到底是誰費那麽多功夫想要扶溫大少上位。”

賀章半閉着眼睛,微微點了下頭。溫志誠要是有眼前這人綁架逼供一條龍的手腕今天還有溫繁什麽事,回過神來他真是好奇得要爆炸了,溫志誠到底何德何能能天降如此神兵?

易淮勾了勾唇角,湊到他耳朵邊上很小聲地說了一句話,“我背後的人是羅弈羅先生,溫二少站錯了隊就得自己承擔後果,你懂的吧?”

聽到羅弈這個名字,賀章瞳孔驟然緊縮,急促地喘了口氣,就算再給他一副腦子他也萬萬沒想到這個人會是羅弈。

溫繁羽翼未豐,跟溫志誠這個纨绔争一争繼承權就算了,跟羅弈作對的話就真的太不夠格了。

不等他再多說幾句陳叔就進來了,抽身的同時他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襯衫上的褶皺,确保自己時時刻刻看起來好得像是剛從談判桌上下來的,“有結果了?”

“有。”陳叔瞥了賀章一眼,賀章哆嗦了一下,易淮讀懂了他的暗示,跟着他到邊上說正事。

“現在可以說了嗎?”

陳叔陰着臉冷聲道,“舊港常港碼頭,B倉,溫志誠被關在這裏。”

他的口氣中帶着一絲絲輕蔑,充滿了對溫志誠在這種緊急關頭還要捅婁子的不滿。

“您打算怎麽做?通知許家去救人?”易淮靠着窗臺,逼仄的巷子裏夜色深濃,偶爾能見到一兩扇遲遲不肯熄滅的窗戶,“許琴這個人生性多疑、喜怒不定,通知她的話就等同于暴露身份,我猜聶郗成不希望許琴幹涉太多溫家內事,所以您打算自己派人營救。”

陳叔默許了他說的這些東西,“他的人剛把常港碼頭的內部結構圖發給了我,我已經要人去做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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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港碼頭就在當年關押聶郗成的盛天碼頭附近,同樣不對外開放,所以這個時候聶郗成特地發來內部結構示意圖可謂是幫了陳叔大忙。

“我也去。”

“你?”陳叔乜他,好似聽見了什麽驚天笑話,就差沒哂笑出聲了,“你當我不知道嗎?中度腦震蕩,不躺着休息全靠止痛藥硬撐,你去了有什麽用?”

易淮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槍套,皮革和金屬的質感讓我本能地感到安心,而他的手掌心都是冷汗,被他小心地在衣服上擦幹淨,“我不會拖後腿的。”

“你去我就立刻叫他們放棄準備,給我老實在這裏呆着別添亂。”幾天下來接連吃癟的陳叔好不容易找到扳回一城的機會,神色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快意和譏諷,“就當你會威脅人?”

“陳叔,”易淮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想到了陳叔會反對但沒想到是如此激烈地反對,“我……”

“不行就是不行。”陳叔拐杖用了敲了下地板,“這事沒得商量。”

“這件事我支持老爺子。”

又有人進來了,易淮擡眼看去,是他的專屬保镖何坤。

和臉色蒼白、略微憔悴的易淮不同,過慣了晝夜颠倒日子的何坤還是那副精神奕奕的樣子,“易先生,拖不拖後腿不是你說了算的。溫繁的人都是專業保镖,我們都得全力營救人質,沒空注意你的安危,你要是出事了的話羅總那邊我不好交代的。”他頓了頓,“雖然說保镖拿這麽高的工資就是為了給雇主賣命,不過能少點風險就少一點,你的命可比你想得值錢多了,我賠不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易淮直直地看向他,而他也不卑不亢地看了回來,表情好似在說“求求大少爺你別再給我添麻煩了”。

一方面時間緊迫,另一方面易淮從小就不喜歡給其他人添麻煩,幹脆自己退了一步,不再堅持己見,“我希望你能參與救援。”

對何坤這種專業保镖來說,如何妥善應對綁架并實施救援是必修課。

何坤沒有動,知道他什麽意思的易淮嘆氣,“我明白了,事成的話羅弈每年給你多少獎金我就給你多少,一定要把溫志誠活着帶回來。”

“真的?”提到錢何坤眼睛很明顯亮了,“不過……你有錢嗎?羅總給我的獎金還挺多的。”

見他接受了自己的提議,易淮松了口氣,盡量平靜地說,“我還是有一點積蓄的,你可以先收一部分定金,這樣夠了嗎?”

·

何坤做完準備工作就帶人出發前往常港碼頭進行營救,賀章被帶到了旁邊的房間休息并有人嚴加看管,客廳裏就剩易淮和陳叔兩個人坐在沙發上。

易淮很沉默地在筆記本上處理工作上的郵件——大概是過去那朝九晚五規律生活留下的後遺症,使得他在這種狀況下都不忘工作上的事情。我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他無不苦澀地想。

等他最後一次按下回車,他擡起頭,對陳叔說了這兩小時來第一句話,“陳叔,我剛知道了個有趣的消息,舊金山時間昨天上午10點,也就是我們這邊的淩晨,有人對溫繁名下的天時發起了惡意并購,逼得溫繁不得不在這個點緊急召開董事會,這個黑騎士是誰你知道嗎?”

溫繁的公司上市都沒有半年,同盟公司是溫氏本體,哪裏能想到偏偏會在這個時間點碰上惡意并購這種事。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個發起并購的黑騎士準備十分充足,他有同夥,有離間的手段,兩位大股東接連倒戈,哪怕有公司章程和股票機關的保護天時仍舊搖搖欲墜。

不管最後的并購結果如何,這場拉鋸戰中唯一能夠确認的是溫繁的精力會被大量分散。

“你不是都猜到了?”陳叔皺眉,他很不喜歡他這種明知故問的說話風格,彎彎繞繞的,一點都不像過去那個羞怯沉默的少年。

“不一樣。”易淮将筆記本合上收到一旁,“猜得到是一種感受,親耳聽到是另一種。我喜歡确切的東西,不喜歡暧昧的、似是而非的猜心游戲。”

他表面上是在說天時被惡意并購的事情,實際上心裏想的卻是其它東西。

在這過去的二十多年裏,他的生活中充滿了太多太多的不确定,每個人都對他有所保留,都喜歡把他蒙在鼓裏,所以他真的不想要更多難以弄明白的複雜感情了。

聶郗成為什麽要吻他,為什麽要說那些話,那句沒說出口的話到底是什麽,為什麽他想到這些就心跳得像是要從胸腔裏掙脫,他有一個模糊的、绮麗的念頭,卻不知道該不該把它當做問題的最優解。這些東西都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讓他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樣子”的答案。

陳叔不動聲色地擡起一邊眼皮,“易淮,這幾天我一直在觀察你。”

“那您看出了什麽嗎?”

這幾天裏,他早就察覺到陳叔的目光時不時落在自己身上,包括剛才他專心工作的那會,陳叔都沒有挪開視線。

陳叔望着他,難得露出了一絲猶豫,他按住太陽穴,“您說吧,我不會介意的。”

“你變了很多。可能你自己沒感覺到,你的行事風格、一舉一動都變得像另一個人,這個人我不熟悉,但是你仔細想想……”

“你說我變得像羅弈?”

陳叔哪裏知道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還以為羅弈是他的殺母仇人,所以面露幾分難堪,“差不多吧。”

“是這樣嗎?”易淮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唯獨沒有陳叔想過的震怒和歇斯底裏,倒像是破罐子破摔後的漠然,“我跟他生活了十年,難免耳渲目染。不過這樣也好,以前的我是個軟弱的膽小鬼,遇到事情就手忙腳亂,不是說我現在變得有多好,起碼我能夠站起來了。”

他站起來的時候因為頭有些暈踉跄了一下,好在及時按住沙發靠背穩下,“陳叔,去睡一會吧,他們回來了還有一堆事。”

除了聶郗成的事情,他又重新開始追查起自己的身世。如果他和羅弈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的話,那麽他和羅弈之間的許多仇恨都不再能夠站得住腳,除了一點,那就是他至今下落不明的生母。

她真的是羅弈殺的嗎?為什麽莫政雅會知道她的骨灰在什麽地方?

·

易淮這一覺沒睡多久,天亮的時候何坤和陳叔的人渾身是血的回來了,他從床上起來就往他們那邊去。

“你受傷了?”

以前那個為了保護他而血流不止,最後落下終生殘疾保镖的臉孔在腦海中一閃而逝,易淮有些緊張地看着何坤。

“都是別人的血。”何坤脫掉身上這件染血的上衣丢到一旁,易淮确定他身上沒有明顯外傷才作罷。

“溫志誠呢?”

“在後面。”何坤精神緊繃到極致了一整晚,放松下來就有些困,“我先休息一下,你有事再叫我。”

陳叔年紀大了,睡了還沒起,易淮先是去看了看賀章,确保他人活着沒事,再跟着其他人去了關押溫志誠的地下室。

醫生在裏邊替溫志誠做傷口處理等簡單的急救措施,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溫繁壓根沒想過要讓自己的這個大哥活命,所以完全沒有給他提供食物和飲水,導致溫志誠現狀出現了輕微脫水症狀。

“好了,這幾天先讓他吃流食,別太油膩。”醫生做完了該做的,跟外邊等着的易淮簡單交代兩句就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我會的。”

躺在床上輸液的溫志誠臉色蒼白、眼神躲閃,易淮坐到他對面,很清楚地看到溫志誠因為他弄出來的動靜而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溫先生,對救命恩人不該說聲謝謝嗎?”

溫志誠緩慢的轉過身來,整個過程中他都在小心地避開身上傷口,他渾濁的眼珠死死盯着易淮,當中寫滿了不可置信。

放在幾天前,他哪裏想到會在這種情景再見到這個人。

“你……你……”溫志誠你了好半天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怎麽了?”

因為睡眠不足的原因,易淮眼睛底下有很明顯的黑眼圈,但這些都無損他周身那股十分冷肅銳利的氣場。

其他人不清楚,溫志誠是最清楚他這幅做派這像誰的。

“我救了你的命,我的人要是再晚半個小時到你就要被裝在集裝箱裏沉海了,我想要一聲謝謝難道是很過分的事情嗎?”

不得不說在殺人滅口這方面溫繁跟他想到了一起去,遺骸抛入大海,血肉被魚類啃噬,骨骼殘骸受洋流等影響飄向不可打撈的遠方,真實的死無對證。

“謝……謝謝。”溫志誠被他提醒,許久才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從這個角度看這個人,他看起來格外的年輕,那秀麗的輪廓好似在別的地方見過一般……溫志誠糊塗了大半輩子,難得有幾次聰明的時候,比如這一次,他罕見地想起來這模樣是在什麽地方見過。

他的眼珠子都要從眼眶中調出來,當中蓄滿了,“你是……照片上的另一個人。”

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麽東西的易淮揚了揚眉,好似在提出疑問。

溫志誠聲帶受了傷,說話的聲音很沙啞,說幾個字就要停下來,“我……我查過聶家的事情,和聶郗成在一起的那個人……是你對不對?”

他舉起沒有輸液的那只手緩慢比劃,“照片上有……兩個男孩子。”

“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拍的照片,但應該是我沒錯。”易淮側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晨光從他的身邊掃過,将他的發梢照得透亮,而眼睛像透明的玻璃,“我和他一起生活過。”

照片上和聶郗成在一起的少年是易淮,溫志誠驚駭地想,這樣的話,他會對尹源表現出那樣大的興趣是因為……

易淮頗有興味地注視着他臉色跟調色盤似的變來變去,“對,從一開始就沒有尹源這個人,我第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聶郗成。”是屬于我的聶郗成,不是你的尹源,所以我不喜歡看到他跟你和你的女兒在一起。他沒有把後半句話說出來。他和聶郗成都憎恨着溫家人,尤其是溫正霆,所有的悲劇都因他而起,他必須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贖罪。

溫志誠如遭雷擊,他張着嘴,顧不得會讓手背的針頭劃破血管,拼命地掙紮起來,喉嚨間洩漏出嘶啞的叫喊,宛如絕望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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