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朔月(二)

周五下午的公司例會上,易淮盯着眼前的報告,因為太長時間沒有翻頁,連旁邊助理都察覺到不對,忍不住悄悄提醒了他一句。

他回過神來,現在在臺上說話的是財務那邊的人,差不多快講完了,聽幾句就大致知道自己走神的這幾分鐘裏對面說了些什麽東西。

距離對天時發起收購過去了快兩周,對方察覺得早,迅速作出了調整資金結構等一系列決策,但他們前期準備做得更充分,不會因這麽點小手段就敗退:公司法務部門與早就發現天時的股東合同設置有致命缺陷,正集中精力發起猛攻,而長期合作的并購顧問早就在提交給他的報告中分析過對方會做出怎樣的應對,其中哪幾點是煙霧彈,哪幾點是他們需要真正注意的。

從整體來看,局勢還在他們這邊的掌控中,只要穩紮穩打一步步來,天時被吞并是遲早的事,但要易淮本人來說,并購期間随便發生點意外就容易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整件事塵埃落定以前他都不會有太多穩操勝券的實在感。

財務完了就輪到運營部門,運營講完就基本結束,散會的時候,助理在旁邊整理文件,易淮先一步站起來。

“邱副總,等一下,我有點事想和你說。”

公司一共有一男一女兩位副總,比起另一位不茍言笑的女副總,易淮對這位邱副總要更加熟悉一點。

他上大學以後就被羅弈趕來實習,最開始一兩年是在總部,每天替起他人跑腿複印文件,第三年換了個地方,稍微能夠接觸一些公司業務方面的東西,那時候負責帶他的就是這位邱副總。

他橫向比較過兩位副總的業績,得出的結論是如果沒有他橫插一腳,CEO的位置大概率會交給這位邱副總。

“有什麽事嗎?”邱副總停下腳步,和善地看向他。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許多事情都麻煩您了。”他誠懇地看着邱副總的眼睛,心裏有些忐忑,不過是面上沒表現出來。

邱副總看了他一會,不知讀懂了他的這點試探沒有,“天災人禍誰都預料不到的,不要往心裏去,人平安無事就好了。我老婆知道你出車禍以後,跟我說了好幾次她下次去寺裏燒香,一定給你稍個護身符回來,聽說城西的清弘寺最靈驗,不少人都去那裏求平安。”

“記得幫我跟姚姐說聲謝謝。”易淮點點頭,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感激,“聽說您前陣子經常加班,這周末就好好在家裏陪陪家人,免得姚姐知道了要怪我。”

邱副總笑眯眯地應下,“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改天請您來家裏吃飯。”

既然沒有別的事,他簡單地跟邱副總道別後就走了出去。

升職以後他的辦公室也換了,新辦公室比之前那間不知道寬敞明亮多少倍,配有單獨的茶水間休息室,此時電腦屏幕亮着,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文件分幾堆放好,右邊是待處理的部分,左邊是處理完了的部分,再旁邊的臺歷上貼着幾張便簽,上頭寫着他這幾天的日常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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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行程,下班以前他還有些別的事情要處理,但是他沒有立刻着手去做。

剛剛那番試探的結果跟他想得差不多,他對自己有幾斤幾兩看得很清楚,威信這種東西他可能确實樹立了一些,但遠遠不夠,比不上邱副總他們這批做了七八上十年的老人,所以羅弈肯定許給了他們遠比這個位置更大的好處。要是他沒有發現那些事情,現在肯定已經惶恐得不能自已,可即使他發現了,他還是沒有太多實際感——除非羅弈親口承認,或者他找到确切的證據,否則猜想只能夠是猜想,他們的關系永遠都會停留在現階段。

打斷他思緒的是辦公室內的電話鈴,他過去接起來,“喂,你好,我是易淮,有什麽事嗎?”

·

晚七點,易淮走出公司大樓就看到停在路邊的那輛灰色寶馬。

靠着車門的那個人五官深刻英俊,襯衣長褲更好地襯托出他的寬肩長腿,手中拿着一杯咖啡,不少女職員的眼球都被吸了過去。

“等很久嗎?”

聽到他的聲音,聶郗成将咖啡遞給他,替他拉開車門,然後自己繞到另一邊坐進去。

“沒多久。”

易淮抱歉地呼出一口氣,“我下次早點出來。”

“不需要。”聶郗成瞥了他一眼,轉動車鑰匙,發動車子,“約的是幾點就是幾點,提前五分鐘是我的個人習慣,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他的襯衣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肌肉線條平滑流暢的小臂,但易淮的關注點不是這個……

“很難看嗎?”聶郗成掃了那黯淡的傷痕一眼,“我也覺得很醜陋,衣服底下還有更多。”

易淮想不到他會這樣說,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最後很慢地搖了搖頭,“不難看,我就是……”

他話還沒說完就有人摸了摸他的腦袋,帶着幾分戲谑地說,“別難過,早就不會痛了。”

不等他做出反應聶郗成就搶先收回手,專注地看着前面的路,“之前醫生問過我要不要做手術消掉,我拒絕了,因為覺得沒什麽必要,現在你的意見比較重要,你要是不喜歡的話我過段時間再去問問激光手術的事情。”

晚高峰的榮城從一環堵到六環,堵車面前人人平等,上到寶馬保時捷下到大衆奇瑞統統寸步難行,唯獨自行車小電驢能在道路最後一點餘裕空間中靈活穿梭。

易淮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說出內心真實想法,“會痛的話就算了,我覺得這樣也很好。”

從那天起,聶郗成果然對他展開了追求,如果說之前是他挖空心思往這個人身邊湊,那麽現在就是把兩人的處境倒了過來。

他不是沒被人追求過,讀書的時候即使他冷淡到一年下來都沒跟班上大部分人說過話,還是有人被皮相吸引,故意制造圖書館偶遇,特別替他在某個教授的課堂上占好前排位置,約他一起去看新上映的戲劇,但最後都敗在了他的故意疏遠上。問題就出在這裏,這些都是反面教材,是他用來和那些人保持距離的手段,至于反過來該怎麽做他完全沒有頭緒。

答應聶郗成的人是他,他對聶郗成不是毫無感情,是聶郗成給出的感情太過鄭重他不願意草率答複,所以他不能晾着聶郗成,不希望讓這個人難過。為此他甚至做出了一件一點都不符合他性格的事情——在第一次約會前,他自暴自棄地打開google,搜索這種狀況下他該怎麽應對。google沒有給他哪怕一條有用的答案,他猶豫着收拾好東西就去和那個人見面,然而這樣的不安在第一次約會以後就煙消雲散。

其實他們在一起做的都是些很日常的事情,一起吃飯、看電影、打桌球、在酒吧喝酒聊天等等,但就是因為太平常了,所以他反而生出一種不切實際感。

有的時候聶郗成會和他說自己在美國的事情,有時候就安靜地聽他講自己的經歷,連他自己都想不到,他泛善可陳的人生裏居然有這麽多東西可以和這個人分享。

分離造成的空白永遠不會被真正填平,但他們可以讓它不再那麽空洞——他終于不用再做孤獨的、永遠沒有回應的守望。

·

“到了。”

今天晚上聶郗成帶他去的是一家燒烤酒吧,随處可見的鐵藝制品,煙熏火燎的磚牆,做工簡樸的楓木家具,厚重的針織印花坐墊,美式鄉村風格的內部裝潢令人聯想起上世紀風靡一時的西部片。

有時候他都在想聶郗成到底怎麽找到這麽多稀奇古怪的地方的,比方說他們前幾天去過的一家酒吧,外面看着平淡無奇,實際上裏面被做成海盜船內部的樣子,從酒水單到服務生的着裝風格,無一不是按照大航海時代的标準來。他一臉震驚地坐下,陪着聶郗成喝了兩杯威士忌,突然想起來十幾歲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在聶郗成房間裏找到過講航海的畫報。

逐漸被淡忘的往事從記憶深處上浮,那個喜歡航海,說過将來要是想不到做什麽就去做海軍的男孩子的臉龐再度變得鮮活。

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提醒我,所以這次也是這樣嗎?他拉開椅子坐下,不太确定地問,“你喜歡西部片?”

“怎麽這麽說?哦,我知道了,我沒怎麽看過西部片,更喜歡恐怖片和紀錄片,這裏是一個朋友介紹給我的,你前天說不讨厭燒烤我就想帶你來這裏。”

聶郗成坐到他對面的位置,将桌上的菜單遞給他,“先點菜,有什麽不喜歡的可以跟我說一下。”

易淮不太喜歡雞肉,晚上一般吃得不多,點了幾樣就差不多了,在征求過聶郗成的意見以後,喊來服務生将點好的單子遞給他。

“你還有其他朋友在榮城?”易淮撥弄了下面前銀光閃閃的刀叉,“是……那個時候認識的還是別的?”

他說得很含糊,反正聶郗成懂他的意思就行了。

“是爸爸生前熟人的兒子,不知道你見過沒有……嗯,你肯定見過,就是溫正霆身邊那個貼身助理。”

聶郗成回答得很幹脆,易淮吃驚得連拿起杯子喝水的動作都停住了。

上次跟羅弈上門祝壽的時候他見過溫正霆的這個助理,很溫順安靜的一個人,身材瘦削,長相不是特別出衆但清秀綽綽有餘,看着比實際年齡要小很多,說二十五六都有人信。

就他看到的,這個人應該很受溫正霆的信任,所以他想過很多種可能唯獨沒想過溫正霆的死會有這個人的參與。

不過,聶叔叔生前認識人的兒子,和溫正霆有深仇大恨,溫正霆又和徐老刀這種人有過來往……這些要素加起來,易淮忽然想到一個可能。

“他是楊二的那個遺腹子?”

“你知道楊二是誰?”聶郗成聞言側目,那神情在燈光的映照下竟顯得點冷酷的味道,“陳叔連這個都跟你說了。”

易淮一愣,下意識地以為是自己哪裏做錯了,有些猶豫地說,“我知道啊,跟聶叔叔一起長大,後來……染上毒瘾死在牢裏的那個楊二,對嗎?”

雖然後來他和陳叔誰都沒說,但他壓根就沒指望自己做的一些事情能瞞過這個人的眼睛。

可就算會被聶郗成知道,他還是會這樣做:不論是收養他兩年,還是派人去尋找他的母親,聶叔叔都對他有天大的恩情,就算不是為了聶郗成他也必須得做點什麽,否則他飽受痛苦煎熬的良心過意不去——他沒有親眼見到聶叔叔的遺體,只聽過聶郗成描述,透過這簡單的只言片語他就能想象得到聶叔叔生前遭遇了什麽,他恨溫正霆,比憎恨羅弈還要憎恨溫正霆。

聶郗成閉了下眼睛,冷酷的錯覺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惆悵和憂愁,“他被溫正霆害得染上毒瘾以後女朋友跟他鬧翻,半夜偷偷跑了,包括爸爸都以為她把孩子打了,結果誰都沒想到她居然把孩子生了下來,她拉不下臉回來找爸爸他們,一個單身女人帶着孩子怎麽活得下去,最後走投無路地做了溫正霆的情人。”

“他是怎麽知道自己身世的?”

認賊作父數十年,光是想想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易淮就覺得痛苦難耐。

“他起初只是想知道自己生父是誰,誰知道跟抽絲剝繭一樣,線索越來越多,最後硬是被他給查了出來。”聶郗成看他臉色不對勁,有些擔憂地詢問,“你怎麽了?”

易淮本來想說自己一直擔憂的事情,話到了嘴邊卻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沒事。”

——假如他一路追查下的真相是媽媽真的死在羅弈手上,那麽他要怎麽辦?他能夠動手嗎?

“我設身處地地想了想,有點難受。”

聶郗成看了他很久,不知道信了他的這套說辭沒有,最後還是退了半步,沒再給他壓力,“還能怎麽辦呢?好歹他撐了過來。”

正好服務生來上餐,在用餐習慣這點他們還是跟過去一樣,秉持食不言寝不語的規則,除非有急事,否則不輕易開口說話。

易淮專心地對付盤子裏的烤和牛和蘑菇,他在國外吃了幾年亂七八糟的西餐,回國以後一日三餐基本由安媽包辦,安媽什麽都好,就是這幾年越發口味清淡講究養生,搞得他都快忘了自己還是個喜歡垃圾食品的年輕人。

“擦擦嘴角。”點了點嘴角的位置,聶郗成忍笑拿起手邊的紙巾遞給他,“慢一點,別吃得跟花貓似的。”

易淮臉上不易察覺地紅了一下,奪過紙巾擦了下臉。

約莫是覺得他這幅反應很有趣,聶郗成托腮看他,他被看得極其不好意思,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哪裏出糗沒注意。

玩笑開夠了,再開下去就是過火,聶郗成收斂了笑意,“別擔心,沒有哪裏弄髒了。對了阿淮,你明天有空嗎?”

易淮回想了一下自己周末兩天的日程,确定沒有什麽一定要來公司處理的事情,“你有什麽事嗎?”

“我想帶你去個地方,你幾點鐘起來?等你起來我再來接你。”

“六點。”對上聶郗成明顯不相信的目光,他垂下眼睛慢慢地說,“羅弈不會允許我賴床的,而且我總是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久而久之就習慣了。很多事情習慣以後也沒有那麽困難。”

·

吃過晚飯以後聶郗成開車送他回家。

他還是住在羅家,在他預想中,等羅弈會來以後他要說的事情除了現有的這些,他還要再問一遍羅弈自己能不能搬出去。

山上的富人區住戶稀少,到這個點就只剩下不遠處的點點燈火和偶爾經過的豪車,因為跟安保打過招呼的緣故,這次聶郗成的車終于能夠開進來,送他到離家門口不遠的地方。

到了該分別的地方,聶郗成一手搭在方向盤上,側着身子看他,“你還有話要說嗎?”

易淮知道自己該說再見,這簡單的兩個字如同卡在喉嚨裏,怎麽都說不出來。

融融的夜色逐漸将車廂內狹小的空間侵蝕殆盡,未知的暧昧氛圍漂浮在他們之中,他聽到自己發出細微的聲音,卻難以分辨到底說了什麽。

他好像是在叫這個人的名字。

“別這樣看我,我會以為你在允許我吻你。”

易淮擡起眼看他,眼神格外的沉靜,“你不都早就做過了?”

“好吧,既然你沒話說,那我有話和你說。”聶郗成按住他的後腦,把他帶到自己這邊,“是你允許我這樣做的。”

“嗯,是我允許的。”

他都在跟這個人約會了,那麽會發生這種事也是順利成章的不是嗎?

這個人勾着他的手掌很熱,嘴唇也很熱,被咬過的地方有些痛,可緊随而來的溫柔舔舐讓他脊背都發麻。

不知不覺間他們的姿勢已經完全倒了過來,被按在座椅上肆意親吻的易淮攀着這個人的脖子,手指意亂情迷地插進那不像看起來一般堅硬的頭發裏。

“等一下,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就在他離失控只有最後一步時,聶郗成忽然放開了了他,将他推開,對上他迷惑的目光,“會傷到你的。”

昏暗的燈光下,聶郗成的瞳孔完全地擴散成一片混沌的黑,而胸膛劇烈地起伏,再往下的話,易淮不用看就知道剛剛抵住他的是什麽。

“再繼續下去就太超過了,我不想你後悔。”

“是嗎?”

易淮喘着氣整理自己被弄亂的衣服。屈從于欲望很容易,站起來卻很難,他扣扣子的手指一直在發抖,被吻過的地方一直在發燙,心裏有個面目模糊的自己在瘋狂渴求着更多,他從來都不知道吻還能夠讓人興奮成這樣。

聶郗成最後親了一下他的鬓角,粗糙灼熱的呼吸在他的耳邊回響,一如他此刻的心跳,“明天見。”

“我回去了。”易淮伸手緊緊地抱了他一下,“明天見。”

他逃一般地下車離開,走到一半又回頭看了一眼,看到車子還停在原地。

就在他下定決心想要回頭的那一瞬間車子開走了,他慢慢地松開握着的手掌,盯着掌心的紋路,唯一能夠确定的,他并不後悔或者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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